“走出”:語文課的真諦與驕傲

幾個月前,在日趨嚴重的暈眩困擾之中,打開連中國老師的《語文課III》,一眼望去,只覺得萬紫千紅,美不勝收,卻無法認真仔細地賞讀,多少次打開又遺憾地放下。近來情況略有好轉,便不斷抓住暈眩暫時退卻的間歇,如願以償地讀完了整本書,總算真正體驗到了書中所引蘇子美讀《漢書》每有會心處便“滿飲一大白”的情景,我不能飲,卻真的進入瞭如醉如痴的境界。讓我迷戀的遠不僅僅是它極富詩意的表達,而主要是連中國老師關於語文課的新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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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語文課打了一輩子交道,深深感覺到語文課改革創新之不易,在紛至沓來讓人眼花繚亂的那些新名稱、新花樣面前,我甚至覺得我們的語文課還是保守一點兒好,至少比較穩妥一點兒。連中國老師的這本書紮根於語文課真諦的追尋,而且站在了全新的人學——心學的高度上,所探索的是語文課最核心的意義和價值。且看他在“引子”中提綱挈領的一段話:

我真實的體驗是經由閱讀與寫作,無論教師還是學生,越是真實地走向、走進或遇見內在的“自我”,才能越充分地脫離慣常中的那個“自我”,這樣的一種“走出”,既是對既有“自我”的否定與背叛,更是對嶄新“自我”進一步的尋求、塑造、深化。這樣一種“走出”,越是頻繁、持久,越是深刻、徹底,這個“自我”就越是豐富與深廣,我們也才能越來越深入地去影響別人,改變現實,乃至改變整個世界。

毫不誇張地說,這於我是照亮,是點燃!在一次訪談裡,我曾以“把人當成人,使人成為人”來概括“人文”的內涵。可語文課如何來體現、實踐?我雖然試圖並且作過闡釋,卻始終沒有達到連中國老師這樣的高度、深度和廣度。“走出”,不是走出語文或課文,而是走出自我,是對原本自我的否定,對嶄新自我的建設,這才是語文課的真諦所在!我覺得,只有在閱讀中“走出”自我,才能真正跨越技術、技巧的層面,跨越工具的層面、分數的層面;而且,特別重要的是,也只有這樣的“走出”,才能真正懂得技術、熟練自如地掌握技巧,經得起任何真正的考試!這是真正的、地道的人文,也才真正同時是語文!——容許我在這裡岔開說幾句,連中國老師講語文課,從不迴避考試、分數,而就是義不容辭、理所當然地講,這也是他講語文課的鮮明特色之一。

可以說,這整本書都在講語文課“走出”的道理,我這篇短文姑且舉幾個我印象特深的例子,說一點兒我自己的心得。

“走出”有時是指走出“日常說教的範圍”。有一次,他去聽課:林海音《城南舊事》的節選——《爸爸的花兒落了》。“隨著文字的展開,我覺得自己在現實生活裡的那些僵硬與淺薄、那些固化的‘殼’,漸漸開始融化、消逝”,他走出了原來的自己。他說如果把“題旨窄化在日常說教的範圍之內”,我們就不可能“走出”自己。我以前這種“假閱讀”太多了,浪費了我太多的時間。例如,我年輕時總是把小說給看“死”了,把小說裡的人物看“扁”了。例如契訶夫的《一個文官的死》,文官自然是同情的對象——記得我當年所讀的版本,“文官”作“小公務員”,“小公務員”似乎更能博得讀者的同情,那將軍自然是憎恨的對象,正如題目所示,這個小公務員的死無疑是這篇小說的焦點,而同樣明顯的是,他死於那個將軍的粗暴冷酷。在當時看來,這一望而知,並且毋庸置疑:難道這個可憐的小公務員不是被將軍罵死的嗎?白紙黑字,一清二楚!但這一觀點只是漂浮於文本某些片段字面意思所得出的結果。如果能夠“走出”自己僵硬與淺薄、固化的“殼”,我就有可能真正“走出”自己,走向一個新的高度。試想,將軍當初對待這位文官的態度幾乎無可挑剔:文官第一次向他道歉,他說:“沒關係,沒關係……”第二次,他說:“哎,您好好坐著,勞駕!讓我聽戲!”第三次,他說:“哎,夠了……我已經忘了,您卻說個沒完!”他的憤怒、粗暴是被文官一步一步激出來逼出來的。對於文官的死,實際上將軍不負主要責任,甚至沒有責任,絕對不是罪魁禍首;而文官自己也只是不該後來把打一個噴嚏當作罪錯一而再、再而三不停地道歉,以致終於弄得對方不可忍受為止。不過幾乎可以肯定的是他死於過度的驚嚇。就此而言,將軍當然難脫干係,但不是真兇。那麼究竟是誰嚇死了他?至此,新的思想高地幾乎已經就在眼前,只需再向前邁出一步。我們原本這樣總是縮在固有的舊“殼”中走不出來的例子實在太多了,不勝枚舉。閱讀,不應該是為舊我增加註腳,而必須為“走出”鋪路。我們的語文課難道不應該在引導破“殼”而出這方面狠下功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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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中國老師在書裡提出了“真讀”這個極富啟發性的概念,與“考讀”“裝讀”“騙讀”“擺讀”“炫讀”相對,其間的區別他做了全面、深刻的論述,我且舉出一兩點來簡略地介紹一下。真讀是要“墜落其間”,不是隻遠眺一葉舟在前行,而是要自己“出沒風波里”,即身處書中,入情入境,在其字裡行間掙扎、浮沉。例如金聖嘆讀《水滸傳》裡武松大鬧飛雲浦,他自己卻先進入瞭如此這般的自我想象之中:

方其授意公人,而復遣兩徒弟往幫之也,豈不嘗殷勤致問:“爾有刀否?”兩人應言:“有刀。”即又殷勤致問:“爾刀好否?”兩人應言:“好刀。”則又殷勤致問:“是新磨刀否?”兩人應言:“是新磨刀。”復又殷勤致問:“爾刀殺得武松一個否?”兩人應言:“再加十四五個亦殺得,豈止武松一個供得此刀。”當斯時,莫不自謂此刀跨而往,掣而出,飛而起,劈而落,武松之頭斷,武松之血灑,武松之命絕,武松之冤拔,於是拭之,視之,插之,懸之,歸更傳觀之,嘆美之,摩挲之,瀝酒祭之。

這當然是《水滸傳》裡怎麼也找不到的情節,但金聖嘆是“真讀”,他在所讀之書的字裡行間想象出了蔣門神必欲置武松於死地的決心,他的狠毒以及想象公人下手時給他帶來心理上的快感,無不在“殷勤致問”以及“當斯時”情景的揣摩中表現得淋漓盡致。雖不是作品裡的情節、文字,卻是施耐庵筆下所可能有的。作為“真讀”的讀者,他由此“走進”了蔣門神的心理深處,“走進”了施耐庵,同時也“走出”了舊的自我,發現了新的自己,用連中國老師的話來說,就是“在利用作品更新了自己的生命”。他引用羅曼·羅蘭的話來說明閱讀至關重要的本質:“從來沒有人為了讀書而讀書,只有在書中讀自己,在書中發現自己,或檢查自己。”無論是發現還是檢查,實際上都是在更新自己的生命。不知能不能這樣說,在連中國老師看來,語文課就是生命建設課!上語文課,教師是在培養“心靈的後裔”(書中所引方東美先生語)。

我覺得,書中有一點不得不應該加以特別強調的是,連中國老師認為“沒有語言的切實體認,我們的思考難以真正前行”。他說“語言的品味,是思考得以深入最重要的基礎”。這個“最”字,萬萬不宜輕看淺看,否則“走出”就無從談起,因為語言是“走出”必由之路啊!天雖清澈高遠,但上天得有路;地雖遼闊厚重,但下地得有門;語言就是上天的路、入地的門。魯迅的《藥》可能有不少人並沒有注意到下面兩段文字中“恍然大悟似的”與“恍然大悟”的區別,連中國老師注意到了,並舉此為例:

“阿義可憐——瘋話,簡直是發了瘋了。”花白鬍子恍然大悟似的說。

“發了瘋了。”二十多歲的人也恍然大悟地說。

顯然,花白鬍子其實是拿不太準的,並沒有“恍然大悟”,他的恍然大悟是在別人都恍然大悟之後的好像恍然大悟,跟著“恍然大悟”而已,和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不同,因而作者加了“似的”二字。我想說明的是,花白鬍子的“似的”,比較而言,他其實比別的自以為真正大悟者不那麼“麻木而昏庸、愚昧而無知”,雖然差別只有一點點而已;而不是更“麻木而昏庸、愚昧而無知”。這似乎牽涉到小說裡對“二十多歲的人”的評價。為了說明問題,不得不引得稍微完整一點兒:

“包好,包好!”康大叔瞥了小栓一眼,仍然回過臉,對眾人說,“夏三爺真是乖角兒,要是他不先告官,連他滿門抄斬。現在怎樣?銀子!——這小東西也真不成東西!關在牢裡,還要勸牢頭造反。”

“阿呀,那還了得。”坐在後排的一個二十多歲的人,很現出氣憤模樣。

“你要曉得紅眼睛阿義是去盤盤底細的,他卻和他攀談了。他說:這大清的天下是我們大家的。你想:這是人話麼?紅眼睛原知道他家裡只有一個老孃,可是沒有料到他竟會這麼窮,榨不出一點油水,已經氣破肚皮了。他還要老虎頭上搔癢,便給他兩個嘴巴!”

“義哥是一手好拳棒,這兩下,一定夠他受用了。”壁角的駝背忽然高興起來。

“他這賤骨頭打不怕,還要說可憐可憐哩。”

花白鬍子的人說:“打了這種東西,有什麼可憐呢?”

康大叔顯出看他不上的樣子,冷笑著說:“你沒有聽清我的話;看他神氣,是說阿義可憐哩!”

聽著的人的眼光,忽然有些板滯;話也停頓了。小栓已經吃完飯,吃得滿頭流汗,頭上都冒出蒸氣來。

“阿義可憐——瘋話,簡直是發了瘋了。”花白鬍子恍然大悟似的說。

“發了瘋了。”二十多歲的人也恍然大悟地說。

對於“關在牢裡,還要勸牢頭造反”,最先作出強烈反應的是這個“二十多歲的人”;對於夏瑜之“瘋”,花白鬍子用了“簡直”,可見並未完全肯定;作出完全肯定判斷的還是這個“二十多歲的人”!人們不是常說希望寄託在年輕人身上嗎,可這個年輕人卻似乎睡得最沉。記得二十多年前我還在中學教書時有一次在課堂上講到這裡,幾乎哽咽,我說魯迅先生寫到這裡時,心裡該是多麼沉重多麼痛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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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中國老師說:“每年,我都在新入學的高一學生身上嗅到濃重的簡單應試的氣息。”因此,他提出了“孩子們應該知曉並珍愛的十條課堂宣言”——

一、我們不是知識的容器,我們是思想者!二、我們追求分數,但更珍愛我們自身!三、我們聽課是為了越來越聰明,而不是為了越來越笨!四、我們熱愛學習,因為我們堅信它是真正改變我們生命質地的偉大力量!五、我們熱愛課堂,因為我們熱愛世間一切的偉大與卓異!六、我們熱愛人類高貴的思想,熱愛豐滿而閃耀著萬丈光芒的心靈!七、我們不僅要上學,我們更要受教育,要做富於修養的大大的人!八、我們渴求發展,我們希望自身高貴、優美且豐富!九、我們敬愛文字,因為我們敬愛文字背後站著的那些富有價值的生命!十、我們感受、領悟、生成,我們要用自己的聲音說出自我生命中獨特的有價值的發現!

我不惜筆墨地把這十條全都引了出來,因為我認為這不但是孩子們應該知曉並且珍愛的,也是我這個年過八十的老頭應該知曉並且值得珍愛的;它們不但關乎課堂,而且也是我們為人、治學的座右銘,因此我覺得對我們的同行朋友也會有很高的參考價值。

從這十條,我才開始領悟連中國老師所說的語文課的“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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