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榮:當愛已成往事

24年前,小豆子程蝶衣在《霸王別姬》的故事裡拔劍自刎,從一而終;10年後,飽受抑鬱症困擾的張國榮從文華酒店24層縱身躍下,自殺身死。人們從錯愕唏噓到懷念追憶,年年如是。直到今天,我們仍然在紀念張國榮,因為我們從未停止被他打動。


當愛已成往事張國榮 - 世紀10星 永恆篇

張國榮:當愛已成往事

陳凱歌喊停,張國榮已哭成淚人,久勸不止。“我勸不住也急,說你還真是哀哀如喪考妣啊,人戲不分,不僅有程蝶衣,張國榮也做到頭了。”


本文原載於《三聯生活週刊》2013年第12期封面故事《為什麼懷念張國榮》,原標題為「 陳凱歌:“別張國榮10年,別《霸王別姬》20年”」

張國榮:當愛已成往事

陳凱歌告訴本刊記者,他第一面見張國榮是在香港,面對面坐著,想很仔細地觀察他,又擔心讓對方覺得用意太明顯了,有失禮貌。“其實之前也特意看了些他的電影,並不認同他的有些銀幕形象,不過跟他坐在一塊的時候,一切顧慮便打消了。這個人有一種卓爾不群的感覺,一點都不諂媚,很自然,很真實,和這行裡絕大多數人完全區別開來,何況那時在我感覺香港是花花世界,那麼喧囂熱鬧裡保持乾淨,一定是比單純環境下的乾淨可貴很多。”

張國榮第一次扮上(虞姬)後,陳凱歌說他整個人都驚了:“最有意思的是,他扮上以後不怎麼抬眼,眼簾就那麼垂著,本來京劇的化妝和箍頭都使眼角稍稍往上,而他又不怎麼抬頭,那真是千嬌百媚。”

陳凱歌說,這試裝就已使《霸王別姬》的整個陣容完全確定下來,攝影師顧長衛,錄音師陶經,都是他自己的老搭檔。事實上《霸王別姬》緣起戛納,1988年陳凱歌帶著他的《孩子王》出席那屆電影節,一位名為徐楓的女士主動相約會面,且拿著李碧華的小說專程來見他,見了便說做出這樣一部電影非陳凱歌不可。起初陳凱歌只覺得這位女士眼熟,再一想,原來就是胡金荃《俠女》裡的那個女俠。

張國榮:當愛已成往事

事情談起來後,陳凱歌真覺得徐楓是深受了自己角色的影響,現實裡也是女俠般的人物,她親自出任製片人。論商業,《霸王別姬》絕不是合格的電影題材,論藝術,人人都要為其千頭萬緒、龐雜幽深蹙眉,何況當時在戛納,陳凱歌說自己手下另一個片子(《邊走邊唱》)才啟動,而徐楓竟真的花了兩年半時間等他。

唯一的小反覆還是出現在程蝶衣的角色上,當時投資人傾向換一個在國際上有點名氣,同時也有京劇底子的明星,陳凱歌說他堅持覺得張國榮為首選。“後來那個演員的美國律師打電話給我,說如果要合作,演員先生的小狗和主人要同一時間來中國。我就在電話裡說,你不知道動物去別的國家要檢疫的嗎?這裡又不是美國的殖民地,狗怎麼跟他的主人說一塊來就一塊來到中國呢?這個事情也使我有更充足的理由堅持我的選擇。”


張國榮:當愛已成往事


陳凱歌說,當時為了讓張國榮安心,他專程去了一次香港,見面說明原委,又簡單交代了有關電影的進展,張國榮一點也沒計較。沒過多久,張國榮就來到了北京。“完全沒有耍大牌,他一個人來北京,學戲一住就是半年,到後來每一次來北京,他都還要去見當年教他戲的師傅。怕他在北京生活不熟,我從攝製組裡找了個人算作他的臨時助理,在生活上對他有一定的照顧,開拍了也就是有一輛很普通的車,早上幾點化裝就按時去接他,到了就在北影拍戲。片場上張國榮也沒有任何生活上的額外要求,偶爾為之的是,如果收工較早,又是春和景明的時候,他就說咱們去喝杯咖啡吧。那時候交通很暢通,我就會從北影廠開車到貴賓樓,到那去跟他喝一杯咖啡,但之後我再問要不要一起吃飯啊,他肯定說吃飯就算了,我還得準備明天的戲,也就各自回家了。旁的嘈雜場面事兒一概沒有。”

張國榮學戲,陳凱歌說他用了大半年時間打磨劇本,李碧華作為原著作者自然是編劇的第一人選,此外又找來了蘆葦,聚在一起反覆聊,直到覺得終於聊透了故事。原小說舊版中的結局是程蝶衣和段小樓若干年後在香港的浴室相見,都沒有穿衣服,坦誠相待、回首前塵,感慨不已,然後出得門去,各走各路。


張國榮:當愛已成往事


陳凱歌跟李碧華說這個結局得改,不滿足。“實際上還得說當年《芙蓉鎮》(1986年)在80年代的中後期引起的爭議,曾經有日本電視臺組織中國兩代導演辯論,辯論主題就是‘文革’中的中國人是如何去面對這十年浩劫的。《芙蓉鎮》當然是傳世作品,日本評論家說那句臺詞‘像牲口一樣地活下去’最動人至深。當然謝晉是我的老師,是我家的世交,又過了20年,我更懂得他那句話裡驚人的強韌生命力。但對於當時只有30歲出頭的我來說,卻始終有那麼個想法——當太多的人像牲口一樣活著,或準備像牲口一樣地活下去時,甚少有人抗爭的靜默才是最可怖的。”

陳凱歌說,所以,他還是決定把這個想法放到程蝶衣身上,經歷了十年浩劫的“霸王”和“虞姬”,終於有機會又站在物是人非的舞臺上,程蝶衣就在《霸王別姬》的故事裡,像虞姬那樣面對霸王自刎而終。“這個結局在當時也是受到激烈抨擊的。有人說這個情節在政治上是錯誤的,甚至是反動的,‘文革’都結束了,他怎麼反而自殺了呢?蝶衣的自殺跟政治無關,程蝶衣在演一個個人的故事,個人才是我書寫的興趣點所在,歷史和政治都是飽滿個人形象背後的氤氳隱隱而已。我的結局是,程蝶衣就是想告訴段小樓‘我愛你’,虞姬一直愛著霸王,並且要用死再最後一次告訴你,‘我愛你’。”

張國榮:當愛已成往事

無疑這是犀利而極端的人格呈現,陳凱歌自知風險,便更加精心鋪排了一系列的筆墨。“反覆琢磨,我加上了一個小說裡沒有的情節,他是六指,斬斷六指他就成了一個女人。後來再有那句‘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削去了頭髮’,以及程蝶衣如何不斷念錯這句被打,都是從六指情節裡生出來的,說到底是他如何開始拒絕成為男人,他的童年記憶註定了他會崇拜虞姬,因為虞姬是從一而終的,所以他要求段小樓以對虞姬的態度來對他。這個失落的理想,自然達到自殺的結局。”

當然對演員來說,這樣的角色必然是有相當的挑戰。但通常導演要求演員準備的那些功課,比如讀史料,體驗生活,用心接近些什麼,陳凱歌說他一樣也沒有交代給張國榮。“張國榮就是安安靜靜的一個人,好多事兒早看在眼裡,也就不用多說了。他必然也是極用心盡意的人,拋下香港的一切來北京學戲,踏踏實實就是半年,沒有幾個演員能夠做到,所以我反而得寬他的心,告訴他願意怎樣就怎樣。”

張國榮:當愛已成往事

整個拍攝過程中,陳凱歌說,他與張國榮是心有靈犀一點通的,該到哪兒了就一定到哪兒,透亮極了,一丁點含糊其辭也沒有。“拍片他還是很少說話,演完一個鏡頭回來,也不問我好與不好,就坐到我身邊。我不斷地跟他說,這個為什麼不行,應該是怎麼樣的,在此刻你心裡的情形該是怎樣的,他一句句聽著,我說完他站起來就走了,重新演一遍,演完又坐下等我說,如此反覆多次,頂多會說句,‘您看我可沒上過表演學校,您覺得我應該上嗎?’我照實答他,你自己看著辦吧,我也不知道,他就又去演了,其實我明白他自己心裡是有數的。”

尤其令陳凱歌回憶起來感慨萬千的是,那些節骨眼上的關鍵時刻,張國榮沒有一次失手。比如蝶衣犯煙癮,小樓來看他那一場,劇本里設計的動作是張國榮要用一根拂塵的尾巴打爛一整牆的鏡框,牆上掛的都是他和小樓二人的合影。開拍前陳凱歌說他相當緊張,首先要是一次拍不過,重新置換那一牆鏡框、打掃屋子就得耽擱相當的工夫,再有就是這場戲對演員表演要求極高,這是小樓和蝶衣在這個戲裡最後一次有身體接觸。表面上是因為犯煙癮,蝶衣大發脾氣,一個在砸,一個在後面抱,實際上那分明在表現愛之掙扎,能準確地傳達這幾層意思實屬不易。


張國榮:當愛已成往事

“又是一個斯泰尼康的運動鏡頭,我一再地跟顧長衛說,焦點千萬跟緊,別人家演好了,咱虛了,拍之前我也留心兩個演員的狀態,看張國榮是鐵青著臉,張豐毅坐在旁邊咬牙,我就跟攝製組說快快,這兩人都進去了。果然一開機張國榮就瘋了,然後就是拿著棍子亂打這牆上的鏡框,玻璃碴四處飛濺,張豐毅在後頭抱著張國榮也是豐沛的感情,可以說現場兩個人的表演已經驚心動魄,我不禁對自己說,這哪是煙癮犯了發瘋啊,這是人在眼前愛不得的極度痛苦,是面對不公命運,拼盡全力的反抗。”

陳凱歌喊停,張國榮已哭成淚人,久勸不止。“我勸不住也急,說你還真是哀哀如喪考妣啊,人戲不分,不僅有程蝶衣,但張國榮也做到頭了。”

張國榮:當愛已成往事

陳凱歌說,也有許多他自己也未曾留意的纖微毫髮處,倒是張國榮給了他驚喜——程蝶衣被逐出舞臺多年來不能演戲,轉眼就到了“文革”前夕,他聽到了廣播。雖然只是一兩個鏡頭的獨角戲,但陳凱歌自覺是關鍵的一場,也做足了設計,選景在北京恭王府夾道,為的是取繁華散盡、破敗凋零的感覺。

“本來張國榮就是走這麼一個簡單的動作,他穿了一身扣得緊緊的灰色中山裝,戴著副老派眼鏡,提一個那個時代的小塑料包。但這邊拍的時候,張國榮突然就站住了,我嚇了一跳,不過他只提起腳輕輕地抖了抖,之後又接著往前走,我也才注意到原來那地上有很多煤渣子。張國榮非常自然流暢,但這不經意間的一個小細節,相當傳神地表現出了程蝶衣這個人的潔癖,而這裡又何止是潔癖,原來所謂‘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就是那個樣子了。”

《霸王別姬》總共拍了6個月,從料峭春寒的2月下旬拍起,一直拍到炎炎烈日的7月下旬。北京國子監孔廟拍鬥爭會的那場戲拍在7月初,驕陽似火,而劇情裡對張國榮和張豐毅的批鬥也還是在火堆前。“熱到拿攝影機拍火苗子已經看不到顏色,空氣也成了一浪一浪的熱。張國榮、鞏俐、張豐毅都在,尤其張國榮滿臉是戲妝,但得塗得亂七八糟,身上裹著稀爛的戲服,就是‘文革’遭迫害的樣子。那也是感情很重的一場戲,控訴檢舉,大義滅親,人近乎瘋魔的狀態,整整折騰了一天,辛苦可想而知。那天有個著名的法國演員伊莎貝爾·於佩爾也在現場,就定定地在那裡看這三人演了一天,臨走時跟我說,真是太棒的演員,太棒的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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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凱歌說,最終剪輯完成,《霸王別姬》是2小時48分鐘的超長片長,他說他至今要感謝徐楓女士的非凡氣度,毫不猶豫地為它能出現在更多人面前奔走努力,終於《霸王別姬》也不負眾望地在它的緣起之地戛納捧回了金棕櫚大獎。當然,它也面臨另一些無法盡如人意的狀況——在內地上演的時候,在報紙上登的廣告甚至沒有片名,只有“最新影片”這四個字,街道上、影院裡沒有一塊廣告牌,即便大城市也轉眼就沒有地方看了。

“但如今也20年過去,回首這部作品倒常想起《紅樓夢》裡那個《好了歌》,歌臺舞榭,說不盡的繁華,到最後人去樓空,命運飄零。不過至今我始終相信,是那個人還是那個人,容貌改變了,服裝改變了,裝束改變了,人的心難變,而電影說到底是寫人心的,真正能夠長存的人這樣,電影也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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