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研斋随笔:戏曲演员的“眼神”​

 戏剧表演,古时(此援某君例指五十年前事)名做派,今名表情,但时无论今古,演员的眼神是不能否认的。虽然艺术要随时代进化,不能执古以论今,但好丑是人类审美的共同心理,所谓目之于色有同视焉。


 古时于生旦净末丑都重眼神,不过旦与小生更紧要,近视是眼神中最忌的要件。近因人工化装术精进,能使近视不丑相,但仅谓之不丑,实不能说到美好。十年前某评剧家谓某名伶美,单提出眼神好,此与老谭自述身材面庞不合大将风度,故将黄忠盔头改扎巾,而吴子明丈偏说老谭好处在合大将风度,且专指《阳平关》、《定军山》黄忠,同一笑话。


 王桂官,文武昆乱无不佳妙,足可上追小香,为梨园不易得人才,与某名伶同是人人承认的。但有天赋一种缺陷,“眼神”是也。他是一聋者,而且愈老愈甚,演剧全恃看对方唇吻开合,简直听不见说什么,仗他绝顶聪敏,得不露痕迹。因聋致二目直视,故小字楞仙。按楞乃四方木三字合成,有不灵活的意思,北方有四方脑袋之说,喻呆板固执也。试思二目不能灵活,安能运用眼神?此老伶工尽人皆知,非余杜撰,今竟有述其艺事说他眼神极佳者,岂古今嗜尚不同,美丑互易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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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德霖、王楞仙之《赠剑》


 前稿乃十年前旧作,文中所云十年前乃廿年前,所指某名伶,兰芳是也,今拣出作引,足成之。当甲午前后,友人费小山约余及丁厚斋、王楞仙饮于肉市酒馆,从来梨园人对外行不谈剧艺事,是日因费与王深交,又系酒后,乃放言之。


 初贬老谭不会昆,只一《别母乱箭》还不地道,余不解昆,所指疵累亦不记忆;又言谭《九龙山》偷自姚起山,少一上将台姿势(王故后,谭不演潭州,有人烦此戏,并举伊亲家——德珺如——去杨再兴,谭云他不会耍枪,不够格。岂知王且短谭不够格,此亦伶界素习,姑备说可也);后事述自身缺陷,在科本工“武小生”,如《探庄》、《夜奔》、《潭州》、《借云》、《八大锤》、《绝缨会》等戏,既属本工,又经徐师指正(王拜徐在成年后)敢云拿手,唯周瑜体魄眼神不够,《孝感天》嗓音不够,只《状元谱》一类尚能应付。盖徐师文武昆乱兼精,精神体魄咸备,可称空前绝后。三庆所编《三国志》以周瑜、鲁肃为主(按此指二黄三国志,起自火烧新野,终至取南郡,即《柴桑口》亦不在内,仅云连台,近人误为全本,专为每年打冻,演至封箱完),实则鲁肃亦居陪衬,可见周瑜重要,徐师演来不但气宇轩昂,与吕布、赵云绝不雷同,非余所能学步也。


 按王之昆曲,老辈及内行朱莲芬、陈德霖等均云精湛渊博,一时无两,除周瑜限于生理外,殆一绝无仅有全材,且不自讳其短,具见谦抑忠实,乃困于酒致夭天年,甚可惜也。


 王又孔武有力,《绝缨会》擒先蔑时,硬靠花面大块头,右臂挟之走圆场,他人仅一挟或竟不挟。又庄王发令绝缨,一摸无有,骤现颜色惨白,表示悔惧,内行谓之“彩气”,较之抹油喷苏木水绝对不同,今伶哪得有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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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楞仙之《拾画》


 又陈肃卿(名伶陈丹仙子,由伶而医)云:王之《八大锤》说书,神情妙到秋毫,均是童年与《岳家庄》判然有别,曾学年余仅得仿佛。民七白云观演传戒义务戏,十三旦演此谓系小香亲传,徐未及见,方诸桂官差太远了。按侯伶演此年已六十,哑不成声,用本嗓,当然浑不似,唯打四将不偷不减,亦甚难得也。


 梅兰芳得到空前美誉,固然是虚心受教,博采众长,貌丽音圆,身材合度,然亦由捧架宣传有以致之。除一部文字赞美外,更有齐、李诸人编排新戏、变戏妆,时有压倒老谭趋势,于是捧谭家者群起攻击,寻瘢索诟,指摘舞绸条、伪古装、《醉酒》不踩跷等丑诋之。捧梅者当然还击,大开笔战。攻梅者不特无损于梅,转受其益,第双方党同伐异,非素是丹,绝少平心静气艺术批评,鄙人于此,从无片纸只字参加其间。又有刘少少是捧朱者(朱幼芬),以美丑为题材,于所主某报天天撰文绳朱美而诋梅丑,惜未搔着痒处,而幼芬偏不作美,日趋下流,绝好美质自暴自弃。更有王蕙芳,最初本有“兰蕙齐芳”之誉,蕙实居兰上,亦因不自提拔,贫困不能自存,致使梅郎成名,岂非命也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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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兰芳、王蕙芳之《虹霓关》


 兰芳头面四官(描眉画鬓,自古已然,眉属人工,故除去不计)竟有两缺陷,煽风耳(俗名元宝耳)与近视眼是也。近视为梨园所最忌,幸假化装术掩盖得不丑,似不能谓为美好。自来捧梅家誉扬,均统其辞从无分析耳目口鼻者,唯外国某评剧家竟云梅氏眼神足,与一工君批评楞仙眼神足,均属将瑕作瑜,不得不辞而罢之。况正旦重艺不重貌,当年小福、紫云(也是近视眼)均不俊美,如克明且以驴面牛头见讥,初不妨碍声价,楞仙并不自讳,兰芳当亦不讳,他人何必代为之讳。


 余写此稿,是梅在第一舞台演戏以后,任何妨害无有,编者未予付刊,余有嫌焉。今梅已辍业留须,似更无嫌可避,况拙作系为评剧家纠谬,与伶人本身无关。专论眼神与貌之丑俊亦无关。梨园行中重眼神,忌近视,既不能否认而两缺陷又系有目共睹,尽人皆知,何讳焉!


 朱幼芬亦梨园世家,梅之师兄弟也。貌韶秀,目有神,嗓音圆亮,调及软工(工调圆音乃旦色难得者,梅出台喜连成时犹是童伶鬼音,经数年修养始渐朗澈宽圆)。杨小楼租张长保班底,宣统中,重整四喜演于中和,幼芬加入,与孙怡云演真假金莲,由此大红。某日与许处、讷绍先合演《进宫》用同一调门,备受欢迎,不意唱至“怀抱太子跪在昭阳”后忽然中断(不知是忘词,或有别故),僵持好久始接唱,大众仅场笑迄无反彩,足见人缘之佳。惜不知振作,溺于酒色,嗓日退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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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幼芬之《孝义节》


 民二三刘鸿在广和成班,幼芬居然拿“加钱”(彼时盛行,每座定价之外另加数枚,然非名角不敢如此)。一日与刘演《朱砂痣》,着红衫坐椅上,听众咸云活画一新娘子,貌美故也。迨接唱未开言四句正板,第一句即归板,未敢使腔(按二黄坐唱第一句大腔甚难,佳嗓且怵,何况败嗓,但此戏仅此四句,不用腔不成为戏矣)。彼时老龚亦暗不成声。余曾问后台执事,不惜加钱用此二哑岂不太冤!渠曰:用龚是借重老牌子,用朱是借重堂会戏,朱在京津所识阔老斗多,每月总有一两本戏故也。嗣与刘少少昵,更染烟霞癖,日益憔悴,非复张绪当年矣。辍演后为小云、兰芳后台治事,与二人私交甚笃,凡堂会罗致梅尚龚刘不可得者,求诸幼芬无不如愿,人缘历久不衰,且自力组一科班,残余家私暗贴罄尽,结果与姚佩秋大同小异,而人格优劣则大不同云。


 按朱貌与艺均在梅上,当时内外行均有此评论,惜错走门径。梅志在以艺换钱,屏除私寓生活,朱则以私寓旧思想求生机(俗谓门子多),于艺视为无足重轻,此其失败要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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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兰芳之《回荆州》


 天赋佳喉并世无两,历听与龚合演《探窑》、《孝义节》、《六月雪》诸老剧(龚彼时嗓正冲),益以小楼之《恶虎村》、《水帘洞》(听小楼戏仅此数年,迨入第一台,则武戏文唱不堪入目矣)堪称三绝,偶然思及,犹觉滋味浓粹也。民十后,与朱遇于灯市西口,偕行至市场门,询伊《二进宫》事,渠云泄气事您何必提他,又云刘少少今为商务充编辑,月俸微薄,居于京华印书局地窖内,苦极了。近段执政有起用意,如成事实,稍苏涸辙。未几何段已下台,名士名伶如此结果言之可叹!


 (《立言画刊》1945年第344-34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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