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兩個月來，疫情及疫情引發的大小事件，直接又深入地攪動著我們的生活、精神和情緒。我試圖通過轉發與評論去了解不遠處正在發生什麼，卻發現，輿論本身及其背後的人心，遠比事實真相更為複雜。看似水火不容的兩種觀點、立場、道理，往往有著驚人的相似。
在《紅樓夢》裡，趙姨娘與夏金桂都以善於“鬧事”聞名。趙姨娘的兩次大鬧，起因都是“抓住了理”：女兒管家，理當照看母親，甚至“該替我出氣才是”；寶玉允諾給賈環東西，丫頭理當照辦。這為她的行動找到了絕對合法性。權益和真理受到了挑戰，就該去爭取。
可是，趙姨娘的兩次爭取，都以狼狽和失敗告終。大概她並未意識到，她抓住的理，只是她願意承認的理。若單獨而言，這些理都很通，甚至“很有道理”，但世界的運行，還有更多她不願承認甚至看不到的理。女兒理當照看母親，但管家卻需要規則；丫頭必須尊敬主子，但尊敬卻並非全部來自身份。
好在，不管是私底下還是明面上，趙姨娘始終清楚並承認，她去“鬧”去“說理”的目的，只是為了面子和利益，這樣的趙姨娘可憐又可嘆。如果，因為“抓住了理”，而意識不到自己其實只是在爭氣、爭利，則在可憐可嘆之外，就該另有一層可悲了。
夏金桂的數次大鬧，是因為她將所有人都想象成了敵人。她眼裡的自己，幾乎擁有天下女子的一切好處：家境富足、備受疼愛、美貌聰明、識文斷字。當一個人被自己傾倒，就很難看見世界了。
尊自己若菩薩、視他人穢如糞土的夏金桂，看不見眾人的性情，也看不見婆家對她來說意味著什麼。薛家是四大家族之一，薛姨媽慈和良善，薛蟠雖然花心，對她也算尊寵，寶釵是山中高士，德行自不必說，香菱更奉她若仙。如此境遇，過上幸福美滿的生活並非難事。然而，在夏金桂的邏輯裡，不壓倒這些人，就無法“自樹旗幟”。
只有開啟了上帝視角的讀者知道，那些被夏金桂“壓倒”的人，原本都會成為這個世界上最愛她的人。夏金桂多半想不到這一層。她天經地義、肆無忌憚地強調“我”的好惡、“我”的利益、“我”的立場——唯我獨尊從來都不用講道理。這樣的人，大概是樂於見到別人的苦難與短處的，這能讓他們痛快又得意。痛快的是，由於苦難與短處，那些人便無法與自己匹敵；得意的是，本就被確信的優越感又一次得到了佐證。
當只是偶然擁有的優越條件，成了鄙視他人的底氣，即使她不把所有人當成敵人，也終究會被所有人遠離。支撐此種心態的，是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更何況，夏金桂不可能意識到，不僅那些敵人是她想象出來的，就連那個她從未懷疑過的無比尊貴的自我，本來也只是一種錯覺。
這兩個戰鬥力旺盛的女人，一個自卑一個自負，一個滿腹怨氣一個滿腔戾氣，卻有著驚人的相似，只看得見自己而看不見世界——“我不要你覺得，我只要我覺得”，不如此則撒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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