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事心愈靜,陌上春草生

臨事心愈靜,陌上春草生

忘記在哪兒看見過楊絳先生的話:我和誰都不爭,和誰爭我都不屑。簡樸的生活、高貴的靈魂是人生的至高境界。

我也奉行這樣的生活態度,尤其不愛跟人爭。不是不屑,是骨子裡的不願意爭: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爭來也沒用!

這心理應該來源於我母親。從小至大,我一次也沒見她跟人爭過。她不僅不爭,也不躁。小事不躁,大事沉靜。她待人和氣,卻也有原則,又不失熱情。

我總覺得,她的沉靜是因為她虔誠地信命。可是,信命吧,她一生也吃苦耐勞地與命競爭。

那年的清明節前夕,母親在給我侄兒送衣服的路上逝於一場極意外的車禍。我至今都想不通,她那樣的性格,那樣的為人,怎麼會遭遇飛來橫禍?難道,躲不過一個命。

悲傷過後,到如今的八年中,我照常過日子,照常撫兒帶女,可心上失母的傷痕只有自己能懂。

在這個世界上,我誰都不羨慕,只羨慕那些跟我一樣年齡卻還有親孃可探望的人。

01

母親的孃家離我家十里,是一個只有兩姓的大村子。她家是大族,族中信佛,老一輩中,有不少中年出家的,到南京一帶的廟裡當和尚。

我有五個舅舅,一個姨媽,母親排行第二。因為家裡子女眾多,又窮困,母親十一歲才上了一年學,可十二歲,就一聲不吭輟了學,幫姥姥姥爺挑起了家裡的擔子。可自我記事以來,凡是跟我母親打過交道的人,沒有不讚她腦子聰明的。有一次我問她,“這些舅舅姨媽上學都不中用,就您腦子好使,反而為了他們,自己不讀書,您虧不虧?”她倒不在乎,“那有啥虧不虧的,我年齡正合適,不幫著你姥姥姥爺幹活,家裡就過不下去。記住,孩子,人活下去可比上學重要!”

不過,她也有自己的幸運。憑著中等的相貌,嫁給一個我父親那樣吃皇糧的國家職工,而且還長得英俊。更幸運的是,他們婚後情投意合,夫妻情深。從我那時兒童的眼睛看來,我祖父母也都很中意我母親,她也敬重孝順他們。雖然那兩位老人家都是火爆脾氣,幹活兒都服我母親的指派,從沒跟母親紅過臉,動過氣,儘管他們自己互相吵嘴。

臨事心愈靜,陌上春草生


02

沒上學之前的很多事都不記得了,但有一個事印在了心裡。

不知是哪年夏天的傍晚,吃完飯,月亮升得老高了。祖父母搖著扇子在大門外跟東鄰西坊嘮家常,院子裡,母親教我跟她幹活,我那時叫它綰網子,是一個親戚幫著攬的活。那時,祖父要看病,父親的工資不夠,需要一筆錢來支撐。

開始幹活的時候,母親先把一個網頭栓在院裡窗前的大槐樹上,讓我拿來兩隻板凳,她坐一隻矮板凳,我坐一隻高板凳,她織網,我幫她遞繩子。月光還真是亮,母親幾乎沒有織錯過,還省了不少燈油。也許怕我寂寞,也是她愛唱歌,她一邊兩手靈活地不耽誤繞繩子,一邊給我唱歌。她一隻歌一隻歌地唱,有時是一隻整歌,有時只是幾句。她唱《瀏陽河》,唱《映山紅》,唱京劇《智鬥》裡阿慶嫂的一段:“壘起七星灶,銅壺煮三江。擺開八仙桌, 招待十六方…… 她一人扮三人,阿慶嫂、刁德一、胡傳魁,男聲女聲對著,一到阿慶嫂這兒,就有些尖嗓。看我聽煩了,便給我講故事,講《西廂記《陳州放糧》《穆桂英掛帥》……,長大後總時不時想起來這事,總覺得我腦子裡那點兒可憐的想象力都是從母親的歌裡萌發的。那時驚奇她怎麼知道那麼多故事,她很幸福地告訴我,都是你爸講給我聽的,這是上學讀書的好處。

那樣的夜晚,我們娘倆,誰也不困,直到月亮下去了,或是很累了,才收拾東西去睡。

那批貨交上去,得了一筆錢,祖父的病依舊沒治好,可一家人都沒多大遺憾了。

又過了兩年,她代我父親安葬了祖父,翻修了房子,又給我叔叔娶了親。


03

大約還是知道上學讀書的重要,母親對我們姐弟的學習要求都極嚴,遇到別的事都可以商量,唯有上學的事不能壞了規矩。

我上小學的一年冬天,早起去的時候天陰沉得厲害,到了第三節課,天下起雪來。我在教室裡坐著,身上直打哆嗦,想了想,就收拾書包,跟老師請假回家了。

走在路上,雪粒子沙沙地打在身上,我顧不得,一直低頭苦苦思索:編一個什麼樣的理由瞞過母親,躲過她的盤問呢?

到了家,我還是很心虛地敲大門。隔著門縫,我看母親手裡拿著一隻正在做的鞋底兒從堂屋小跑著出來,說來了來了。開了門,見是我,母親大吃一驚,扯我進屋,一邊摸我的手,一邊解下圍裙幫我打身上的雪。說,誰讓你穿這麼少的,傻呀閨女兒!她緊跑到廚房去,摟一捆棉花杆,瞬間攏起一大攏火,我趕緊跑過去,一直把自己烤得腦門兒出汗,四肢舒展。

這事情過去很多年,我一想起就納悶兒:母親對我們學習素來看得很嚴,那天自始至終就沒問我為啥好好地不上學了,跑回家來。

過了兩三年,我上初中了,更有一事出我意料。

麥熟季節,約端午前後,我在學校上課。天好久無雨。有一天天陰了,沒來由地下起冰雹來,砸得窗玻璃砰砰亂響,聽著心驚肉跳的。課下聽老師說,不好了,我們這一代快熟的麥子全完了,冰雹過處,無一倖免。我在學校憂心忡忡了兩天:小麥收不成,吃什麼?一年怎麼打發,肯定上不成學了!

等到週日回家的路上,一想起母親可能的憂愁,心中如煮如焚。等我踏進家門,正趕上吃飯的時候,我看母親臉上靜靜的,同祖母說著地裡的活計,心裡立刻大石頭落地。小心翼翼問母親家裡小麥的事,母親從容說:“家裡的田只受冰雹毀了兩塊,不礙事的。就算今年沒收成,妞兒也擔不著心,只管上你的學,操心的事有我呢。”

等大了以後有了自己的孩子,才曉得一個母親疼兒惜女之心遠勝過理智。而母親臨事不驚、從容應對的態度從根本上影響了我的成長。

04

因為父親是做工程的,要跨省移動,母親也跟著父親走過很多地方,見過很多世面的,可有時她也慌張,但終於還是能從容面對。

我上高三那一年,有一次文科排名年級第一,學校讓家長去作報告。我父親不在家,這事當然落在母親頭上。

我週末回到家,把這事告訴她,沒想到她聽了立刻緊張起來,動動這裡,摸摸那裡,忘了手上正事。過好長時間,她才想定了,對我說:“閨女兒啊,這是大好事,是我們家的光彩。你幫我寫一篇講話的稿子,該怎麼說,你就怎麼寫,寫好了念給我聽。”

等我寫好了,燈下一字一句念給母親聽。沒想到她手裡不知從哪裡找了個筆頭,又攤開一張廢紙,我慢慢念著,她在紙上有順序地畫著記號。我念完了,看她的紙,天書似的,她還有些不好意思,說她自己能明白就行。

次日早晨,一起床,她就讓我聽她的稿子。甫一聽完,嚇了一大跳,我這媽媽,不知用了什麼辦法,一篇稿雖不流利,居然大致都背下了。緊接著,她就把父親早年間寄給她的壓箱底的高級花布找出來,為自己裁了一件時興的襯衫。襯衫做好,穿給我看,沒料想,這一向巧手俏活的母親,竟把兩隻袖子縫錯了。她一邊照著鏡子,一邊不住地笑,說:“我一想到你們全校黑壓壓的人,有些緊張,怕給你丟臉呀。”

等學校開表彰會那天,輪到母親了,我坐在下面緊張不安,沒想到她一個鄉下婦女,款款上臺,頭髮紋絲不亂,前額明淨飽滿,落落大方、順順當當地發完了言。哎,不知她暗地裡用了多少功。

等散了會,母親走下臺階,站在一棵大梧桐樹下等我。四月的天氣,淡紫色的梧桐花紛紛飄落。我看著樹下身著花襯衫的她,無比的驕傲,恍惚那一刻光陰如秀,蔓草生香。


臨事心愈靜,陌上春草生

接下來,日子如花隨流水般倏忽而過,我大學畢業,能掙錢了,給她買好看的衣服,買好吃的、好玩的東西。她可不像一些受過苦的婦人,兒女買的東西,捨不得吃,捨不得穿,捨不得用,她都是像個富貴女王似的,興高采烈、盡心盡意地享用。等她不在了,我們姊妹兄弟見面,每說到此處,心裡便減去了許多遺憾。

可是,每逢花好月圓的日子,或遇到什麼好景緻,總想接她一同生活,可回望千里之外母親的墳冢,唯見碧草萋萋,黃葉蕭索,哪裡有她沉靜和氣的面容,連夢裡都極少見。很想告慰她的是:她一向鍾愛的侄兒,如今學習蓬勃發力,很有她生前做人行事的氣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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