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王的盛宴》到《鬼吹燈》,導演陸川的反省

2012年,鉅額投資的電影《王的盛宴》遭遇票房失利,把導演陸川拉入谷底,他把那段時間稱為“反思期”:“我很痛苦的一點是我堅信自己是要為主流觀眾拍電影的,可是那個時候被主流觀眾否定,到底是出了什麼問題。”接下由著名網絡小說《鬼吹燈》改編的電影《九層妖塔》,陸川在原著的基礎上,加入了自己寫的劇本。

這一次,不再是宏大的歷史題材,而是回到了好奇心的起點,這個講述男主角胡八一如何在探險中成長的故事,有陸川本身對“考古”“盜墓”的少年式好奇心,也有如何用有限的資金做出更好的特效、拓寬中國電影類型的嘗試。他想好好給自己以前並不那麼熟悉的年輕觀眾講個好故事,但仍然堅持著自己的“作者性”。


從《王的盛宴》到《鬼吹燈》,導演陸川的反省

(一)

韓三平最早找到導演陸川聊《鬼吹燈》劇本是在2013年夏天,離電影《王的盛宴》發行大半年之後。陸川仍清晰地記得最開始韓三平找他是作為“劇本醫生”的角色參與,給劇本提點意見,韓三平問他願不願意試試,但要先寫個劇本出來。

陸川從小是個神神叨叨的孩子,相信UFO和外星人的故事,看了大量的志怪類小說,自己也一直在寫科幻小說。老韓提議後,陸川把手頭的一個故事梗概和《鬼吹燈》原著結合起來,飛快地寫了一個五萬字的劇本。劇本通過了,陸川拿到了這部電影的導演權,改名為《九層妖塔》。

天下霸唱的網絡小說《鬼吹燈》在中文世界裡長期盤踞暢銷榜,它擁有極大的粉絲量,被譽為中國最大I P。陸川把自己的前四部電影稱為“排毒期”,拍《九層妖塔》則是回到了小時候的興趣愛好,回到自己最原始的好奇心。“我一直覺得,一個年輕導演的價值,就在於他剛出道的時候能對這個社會排出多少毒來,發出多少吶喊,我稱之為排毒的過程。”陸川說,“我很享受那四部戲,就是那四部戲對我來說沒有一部戲是我認為不值得做或者不該做的,我很驕傲我自己能堅持四部戲都是這麼做電影的。”

實際上,在《王的盛宴》發行後的半年裡,由於票房失利,陸川陷入了一個痛苦的“思考期”。《王的盛宴》剛上映時,就捲入了水軍事件的罵聲中。陸川坐在沙發上,陷入這段經歷的回憶……當時路演還沒結束,公司就已經陸續有人辭職,等他回到公司時,樓上樓下都空了,只剩下幾個人。

從《王的盛宴》到《鬼吹燈》,導演陸川的反省

路演期間,陸川和團隊去了20多個城市的影廳,發現他曾經熟悉的觀眾變得那樣年輕和陌生。“真的比《南京!南京!》時看到的,要年輕得多!”陸川試著跟這些年輕人溝通,得到的反饋是“好多人就覺得茫然,劉邦是誰,怎麼回事”。

“《南京!南京!》我們也有走院線,但是在《王的盛宴》時你看到的觀眾的臉和那時已經完全不一樣了,一批年輕人坐在下面看著你,很茫然。當然他們也很有禮貌,也不至於說你是爛片,但是他們就覺得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也有一些看得懂的,其實《王的盛宴》還是有一些很堅定的擁護者,但是那是少數,必須承認那是少數。而且往往是年紀特別大的觀眾,所以這是那時候比較讓自己恐慌的感覺。突然覺得自己一下就跟這個時代沒關係了。”陸川說道。

“是我錯了,還是市場錯了”,陸川調整了一下坐姿,音調提高了很多:“我很痛苦的一點是,我在學校的時候那麼堅定地相信自己是要為這個市場、為主流觀眾拍電影的,可在那個時候你是被主流觀眾否定的,那到底出了什麼問題?”

從《王的盛宴》到《鬼吹燈》,導演陸川的反省

(二)

在那段迷茫期,陸川選擇了出國散心,並在這個過程中考慮下一部戲做什麼。他決定回到自己內心的興趣。“因為我經歷了《王的盛宴》前面四部戲之後,為了一個高尚的理想、一個形而上的理想拍戲之後,我現在想為我自己一些非常本初的好奇心拍電影。”

當時陸川手頭在寫的科幻小說叫《異族史》,是一個地外文明的故事,電影《九層妖塔》裡,李晨飾演的神秘館長在圖書館手上拿的書正是《異族史》。

籌備期間,陸川做了大量準備。他很早就對考古有濃厚的興趣,家裡還有一套洛陽鏟子,“知道它怎麼組裝,怎麼探洞,怎麼看泥土的溼度。”他還專門看了《中國盜墓史》和一些關於墓葬的書,並結識北大考古系和陝西曆史博物館的老師,成為很好的朋友。

陸川認識了一些真正的盜墓人,接觸了很多關於盜墓中真實會發生的故事,他甚至去了盜墓人的家中考察。“我七月份去他們家,大夏天的,屋子不用開空調,陰的,進去之後就開始起雞皮疙瘩,一屋子陪葬的各種各樣的瓶瓶罐罐。”

之所以需要這些體驗,是因為陸川仍然希望在一部商業片中保持“作者性”,《九層妖塔》並不僅僅是個“盜墓打怪”的故事,陸川認為他在講“胡八一”的成長,“這個成長跟馬山在《尋槍》裡的成長,跟尕玉在《可可西里》的成長,有類同性,都是人在旅程的感覺。”

陸川並不想大談電影的內在表達,他看上去有些謹慎,從《王的盛宴》後,他學到“不再用嘴表達電影裡形而上的東西”,“那個其實不是電影的目的,終點,那是電影的發動機,也許走到那個終點,它會有新的風景。但是我在拍的過程中,我心裡一定裝著這個發動機呢,但是現在你說你這個發動機是什麼,我可能很拒絕說這個事。”


(三)

電影正式開機時,劇本已易稿14次,分鏡頭都畫好了,預先找好的特效公司卻出了點麻煩。最早談好的一家國外特效製作公司,因為很喜歡《可可西里》主動提出“包片”(即全部特效都由這一家公司來做)。等到陸川給出分鏡頭腳本時,對方“嚇傻”了:“你這個在好萊塢是要花一億美金的,現在整部戲預算只有9000多萬人民幣,都給我都不夠。”

無奈之下,陸川只能把整個特效項目分拆在國內競價,以壓低成本。一場雪崩戲中,胡八一和shirely楊需要從懸崖陡峭的冰面上滑行墜落。在技術發達的好萊塢拍攝此類鏡頭,必須要使用叫做“飛貓”的設備,但租用開銷高達200萬。最後,機械組組長阿福用國內武打片過江龍的方式,自己土法炮製了類似的裝備,總共花了不到10萬塊。巨大的腦洞和小米加步槍的打法,讓征戰好萊塢多年曾參與過《指環王》系列製作的新西蘭技術指導JOHN佩服得五體投地。

“我實際上是一個理科生,我對特效電影實際上一直很熱愛。”陸川第一次接觸特效是在2006年,拍攝關於奧運會的一個動畫短片《五福娃》,這個項目持續了11個月,“那個時候,我對動畫電影,對於CG,開始有了一個初步的瞭解。七分鐘的樣片,韓總據說還帶到了美國讓斯皮爾伯格去看,他覺得還不錯。”陸川覺得在那個項目上受的訓練,對他是很有幫助的,現在他家裡還有各種各樣的設備。

(四)

在採訪時,陸川的文青氣質顯露無遺,他並不是一個愛見媒體的人,在家裡,他可以幾個小時不說話,只是看書或發呆。對《王的盛宴》的失利,他仍心有餘悸,“感覺到整個負面的力量。但其實那是一次成功的對自己的警戒。”

在2009年一家媒體的採訪中,他講過這樣一件事:“拍完《可可西里》,大家收拾行李就跑,我自己開一輛吉普車,從可可西里到格爾木,從格爾木到西寧,從西寧到西安,每個城市住一天,每天閒逛,就覺得回北京我會受不了。我覺得自己是在一個事兒裡,這事兒特別偉大,讓人激動,靈感四溢;回到北京,一下飛機就開始沮喪,覺得又要過沒意思的日子了,說些沒用的話,滿大街的人,讓我窒息。”

當時他被問到“最大的擔憂是什麼”,他答:“失去方向,失去力量。”

2015年六月,陸川與央視主持人胡蝶結婚,進入婚姻後的陸川更加平和,“我逐漸在感受到兩個人的婚姻生活跟一個人去做電影、漂著的區別,我每天在點點滴滴中感受著。比如我書包裡每天都會有一個桃,是我老婆塞進去的,這個可能就是婚姻。”這些不一樣的變化,讓他在下一部片子中想要表達更個人化的命題,陸川笑了笑,“排毒階段還沒完全完呢。”

對話陸川

是一個什麼樣的契機讓你來拍這個電影?

多少年前就知道這個小說了。看過一些小說的片段。契機就是很偶然,有一次中影的韓總找我,三爺說聊聊。

你當時看了原著是什麼感覺?

因為是很早以前看的,覺得還是挺有趣的,很有意思。

你是會喜歡看這一類小說的人嗎?

我從小就看這類小說,(比如)看儒勒·凡爾納,我記得那時候省下坐車的錢去買這類小說,很小就看志怪類小說了,傳奇、探險這類的。

那你當時對劇本提了什麼意見了?

因為小說其實主線還是很明確的,這段記憶已經被磨掉了,反正就是提了一些意見。後來韓總問我說你願不願意接這事,我說可以試試。因為沒想到當時會有這麼一個機會,然後他說你要接的話,第一不能保證給你這個項目,因為已經有導演了,你能不能先去給我寫個劇本看看。我說行,我試試。因為我之前正在孵化的一個項目,其實跟這個有點像。那是一個科幻片。

你自己在籌備一個科幻片?

對,我在籌備一個科幻片,而且我抓了兩三個科幻的項目。因為《王的盛宴》之後,我覺得四個文藝片拍完。作為一個導演,我覺得我的排毒期排完了。每個導演開始都有排毒的時期,那我接下來做什麼,我覺得有一個東西不能變,就是要拍自己的愛好和興趣。因為我從小是一個神神叨叨的孩子,相信UFO、外星人這些事,我對這個特別好奇。看電影也是喜歡這類電影,所以我就想那是不是應該按類似的興趣愛好去拍電影。

2012年《王的盛宴》之後,你是一個什麼樣的狀態?哪部電影的票房沒有達到你的預期?

我沒有預期,《王的盛宴》是沒有達到別人的預期,在票房上。電影其實是在一個錯誤的時間出現的一部正確的電影。我覺得那個電影其實在製作上沒有什麼特別大的問題,只是在一個商業市場上,用一種其實也不是多麼先鋒,還只是用意識流的方式在講述一個關於權力遊戲的故事。但是它在一個錯誤的時間用一種錯誤的方式說出來,我用了一種比較文藝的方式。但是你選擇了那樣一個市場,再用非常文藝的方式說出來好像就不對了。我當時反省了很長時間。

具體反省了什麼?

就是在中國這個當下怎麼做電影,做什麼電影,然後要去堅持什麼。

你覺得它對你來說是個打擊嗎?

應該是個打擊,我不能說是個鼓勵。當然是個打擊,因為一路其實從《尋槍》到《可可西里》《南京!南京!》,雖然我自己覺得每一部戲都很艱苦,但旁觀者感覺你是高歌猛進的,在《王的盛宴》之後就感覺是重重的被戳傷了一次,因為其實你做電影的態度沒有變,你做事的方式,拍電影的方式,我們的製作都沒有變。

你會覺得我跟以前一樣認真來做這件事情,我仍然投入了我最大的熱誠,但是為什麼得到的反應跟以前那麼不一樣?

對,有這個,當然對於影片的爭議其實我是做好準備的。因為從《南京!南京!》開始就已經讓你知道你的思路、你的思考、對歷史的思考可能跟當下是有距離的,但是《王的盛宴》的問題是沒有多少人在本體上跟你討論,它直接是從對於你這個人和你這個作者上,要去傾覆你,突然我覺得是出什麼事了嗎,就覺得有點懵。後來我發現它都是一種市場行為,它表現了一種民意,這種民意實際上是對於說教類電影,或者說是比較嚴肅的,帶有說教意義的電影的一種強烈的反動。它實際上表達了一種市場的飢渴,這種飢渴就是我們不想再聽說教了,我們想到影院裡去獲得我們花錢應該得到的一種娛樂。

那你的個人趣味,你的態度是什麼樣的?

我以前其實沒思考過,我們那時候就覺得電影就得這麼拍。其實誰也不需要負責,就是對自個兒負責。

你在創作的時候會考慮觀眾?

我們還是內心會有一種上帝意識,覺得過來是傳播福音的。

其實挺精英主義的。

有精英主義。這是我們在學校裡受的教育。包括在反省的時候,其實我在語言、技巧、表達、敘事這個層面,我受到的是經典好萊塢的方式,因為我喜歡那種方式。

就還是挺有戲劇化的衝突的東西。

對,我喜歡戲劇化的東西,但是在一個電影學院這種大師教育的氛圍中間,我覺得我自己對於歐洲的電影大師,對於這種詩意的表達,對於情懷這個東西我是認同的。作為電影人是要承擔一些,傳遞一些精神的東西。

總覺得身上有一種責任感?

是責任感。我做的研究生畢業論文是《體制中的作者》,我依然是希望做像《教父》那樣的電影,它應該有一種能夠傳世的藝術精神。這是我到《王的盛宴》為止,那四部戲,整個這12年,一直在做的實踐。(大眾電影 編輯 李茹涵 採訪、撰文 黃周穎 攝影 胥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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