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京劇的方式講述電影的故事

原標題:一曲笛聲為誰傳 —觀京劇《新龍門客棧》

新的時代背景下,戲曲的發展離不開高品質的新編戲,這是確保戲曲生態新陳代謝良性循環的重要方面。近些年來,京劇舞臺上的新編戲層出不窮。當我們創作新編戲時,到底是為何而作?

為氍毹作戲:場上別裁一段錦

戲曲從來擅長從姐妹文藝中汲取題材養分,改編的傳統古而有之。但戲曲舞臺有其自身的規律,從電影《新龍門客棧》到同名京劇,這是一次成功的“戲曲化”改編。電影是鏡頭的藝術,畫面、聲音以及較快的節奏可以承載大量的信息,而戲曲以抒情為要,現代舞臺規制下通常不超過三個小時的一齣戲,演唱佔去了半數時長,因此全劇基本只能圍繞一人一事來結構。具體到京劇《新龍門客棧》,經過刪繁就簡的場上別裁後,“一人”是金鑲玉,“一事”是救孤。

以京剧的方式讲述电影的故事

京劇《新龍門客棧》劇照

《新龍門客棧》從故事題材來說並沒有跳脫出傳統戲曲中的“救孤”母題。如果說《趙氏孤兒》《狸貓換太子》都是圍繞著廟堂的“文救”,那麼《新龍門客棧》可以看成是隱於江湖的“武救”。周淮安、金鑲玉、邱莫言等人或為恩、或為情、或為義,進入到這場救孤的行動中,周淮安善於審時度勢、金鑲玉詭譎多變、邱莫言俠義純粹,三個有血有肉的人物將情愛糾葛與救孤行動交織在一起,他們都是電影的主角。金鑲玉是電影中唯一一個成長型的人物。沒有遇到周淮安之前的金鑲玉,在無情的荒漠中倔強生存,貪婪、風情都是她的保護色。邱莫言為道義而死,是金鑲玉成長中的一環。最後她一把火燒了龍門客棧,追隨周淮安而去,這是電影中開放而寓意著希望的結局。

但是到了京劇版中,全劇唯一的主角是金鑲玉。正因為如此,京劇版的結局改了——香消玉殞的不再是白玫瑰,而是紅玫瑰。京劇版演繹的就是一朵沙漠玫瑰的生長、綻放、枯萎。舞臺上沒有足夠的體量來承載人物性格的起承轉合,金鑲玉的性格在出場中就已經奠定了“烈風霜更添我豪傑之情”的基調;在面對十萬兩與周淮安之間的選擇時,她幾乎是不假思索地選擇了為情綻放;盛極而衰,最後金鑲玉在救孤的混鬥中完成了她血色玫瑰般的絢爛而後枯萎。美好的事物毀滅了,戲到此處落幕,因為已經成就了金鑲玉的圓滿。“不知他年黃沙處,一曲笛聲為誰傳。”沙漠過客來了又走,金鑲玉這個大漠深處的孤獨的靈魂,終於能夠長長久久地留在情郎心口、成為一顆難以磨滅的硃砂痣。這種圍繞一人的結構方式,直接導致了周淮安、邱莫言這兩個角色相比電影要單薄很多,這是取捨。好在金鑲玉、邱莫言由一人扮演,最大限度地降低了人物塑造上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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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劇《新龍門客棧》劇照

《新龍門客棧》的戲曲化程度很高,不僅體現在故事結構的敘述方式上,同時也體現在整體節奏上。無論是語言的試探還是動作的交鋒,演員的舉手投足無一不在鑼鼓節奏裡。編劇信沉浮說:“戲劇是種遊戲,是用來玩的。”他將京劇《新龍門客棧》看作是設計的新遊戲,希望觀眾覺得好玩、耐玩。這種觀念我很贊同。我一直認為戲曲跟麻將是一個道理,生旦淨醜唱唸做打各種程式其實都是可供調遣的麻將牌,在遊戲規則中變幻出各種佈局,但如果將撲克牌混進麻將中,那就沒法玩兒了。如果定要吹毛求疵的話,唸白還有斟酌提升的空間。許是為了考慮一般觀眾的接受,全劇除了個別地方用到韻白外,絕大多數都是用的京白。但是,京白可不等於普通話,唸白也是有調門的,現在步子跨得大了些,有些地方出現了話劇腔,很是出戏。

為角兒作戲:淡妝濃抹總相宜

《新龍門客棧》是毫無疑問的“大女主戲”,我能想象史依弘所塑造的金鑲玉一定會很出彩,因為這個角色本身就“很史依弘”。果不其然在看戲的過程中,好幾次我都聯想到了艾麗婭。一個獨守大漠,一個流浪四方,同樣一身紅裙,同樣能歌善舞,同樣遊戲人間。史依弘在塑造艾麗婭的時候借用了青衣、花旦、花衫、娃娃生多個行當的手段,這些都被她延續到了金鑲玉的身上。更因為《新龍門客棧》的武俠屬性,史依弘大刀馬旦的底子也被很好地挖掘出來了。

而我所沒想到的是史依弘居然“一趕二”,還演了邱莫言,著實令人驚喜!仔細琢磨後能感受得出,在這座大漠孤煙下的新龍門客棧裡,史依弘並不等於張曼玉加林青霞。電影裡的金鑲玉嫵媚入骨、邱莫言大義至俠,是柔與剛的對照;京劇版則是熱情似火與清冽如冰的反差。兩個角色無縫切換,隨著劇情的推進,誰有戲就演誰,編排也是巧妙。想想又是情理之中,畢竟她可是挑戰過梅尚程荀文武昆亂的史依弘,最是能融會貫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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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青衣史依弘的京劇扮相(非《新龍門客棧》;圖片來自其微博)

並且這“一趕二”還是升級版的。其實京劇中演員“一趕二”的情況不少,以旦角為例就有比如《乾坤福壽鏡》的前胡氏、後壽春,《紅樓二尤》的前尤三姐、後尤二姐,《勘玉釧》的前俞素秋、後韓玉姐等等,一般都是前後出場,很少有兩個人物來回來倒換著演的。勉強沾邊的一個例子是《紅鬃烈馬》,有時飾演王寶釧的演員還可能在“王八出”中間穿插代戰公主的重頭戲《銀空山》。但像史依弘在《新龍門客棧》裡時而金鑲玉、時而邱莫言的演法,恕我孤陋寡聞,個人感覺是幾乎沒有的。不過,這是完全符合戲曲規律的,戲曲演員塑造人物,不重體驗也不重表現,人物是唱唸做打服化道各種特定程式的巧妙組合,一如麻將、一如樂高。金鑲玉是一種程式組合、邱莫言是另一種程式組合,程式到位了,人物就活了。

所以我們在金鑲玉身上,能夠看到很多戲曲人物的影子,比如尤三姐,比如閻惜嬌,甚至是舞長綢的天女、智鬥時的阿慶嫂,但程式的重組成就了金鑲玉。雖然還留下了一些拼接的痕跡,但是思路是對的。史依弘所飾演的邱莫言,以清峻典雅的程派為基調,訴情時用纏綿的崑腔。也曾設想,或許用剛勁的尚派來演繹邱莫言,更契合電影中的俠女氣質?再一想,不是的,整個龍門客棧都是熱鬧的,需要用邱莫言這個角色來平衡舞臺的動與靜。所以,史依弘所塑造的邱莫言放棄了張揚的俠氣,彷彿懸在大漠天邊的冷月,靜謐之中暗湧著一腔哀愁,是一個內秀的角色。

為觀眾作戲:箇中誰是知音人

《新龍門客棧》是出有觀眾緣的戲。一方面是題材本身,因為會令觀眾帶著好奇走進劇場。我在看戲前就有兩個期待:第一,在京劇舞臺上能否把電影鏡頭所勾勒出的蒼涼大漠情境再現出來;第二,作為銀幕上的武俠經典,那些刀光劍影的精彩場面能還原嗎?就結果來說,我給第一個期待打90分。京劇《新龍門客棧》巧妙地運用了多媒體手段來寫意化地再現大漠黃沙,不是笨拙的舞美大道具,也沒有淹沒演員表演的燈光汙染,就是變幻莫測的色彩線條渲染出變幻莫測的大漠、烘托出孤絕於大漠中的龍門客棧。從觀眾的欣賞體驗來講,這樣的舞美設計是成功而討喜的。因長期在電視臺參與戲曲節目製作,我對冰屏、紗幕投影這些多媒體手段並不陌生,也一直在思考其用於戲曲舞臺演出的可行性。現在很多演唱會、舞臺劇已經在嘗試,戲曲引入多媒體本就是遲早的事。相比於之前廣受詬病的大製作、寫實化舞美道具來說,多媒體最大的優勢在於其可以是一個“務虛”的存在,不僅僅是場景的建立,它可以作為演員表演的延展。具體到京劇《新龍門客棧》來說,角色打鬥的刀光劍影,其實可以通過多媒體來配合,目前也有一點意思了,但是還可以更嚴絲合縫。

以京剧的方式讲述电影的故事

京劇《新龍門客棧》劇照

關於京劇版對電影武俠場景的還原,我打80分。武戲本是京劇的強項,各種對打套路真的不容易。但是不可否認的是,觀眾已經習慣了影視中經過處理的武打,再看舞臺上這種點到即止的套路很容易覺得不過癮。《新龍門客棧》較好地進行了揚長避短,沒有執意去追求電影版中打鬥的奇、絕、險,基本沒有跳脫傳統武戲的路子,比如周淮安與賈廷在黑暗中的對打,就有《三岔口》的痕跡,演員主要是從短打武生的漂、脆、帥上下功夫,講究利落火爆、嚴絲合縫。另一方面,京劇版充分發揮了戲曲的遊戲假定特性,在劍拔弩張的正邪對壘中,加入了詼諧的內容,張弛交疊的舞臺節奏帶給觀眾良好的觀劇體驗。

之所以說《新龍門客棧》是出有觀眾緣的戲,還有一方面是由於海派京劇特有的觀眾氛圍。中場休息以及散戲的時候,我特別留意了一下觀眾的反應,入耳多是讚譽之聲。有一位觀眾說:“這戲在上海肯定是受歡迎的,但是不確定到別的地方是不是接受程度也能這麼高。”其實,地域審美差異在縮小,文化融合是大勢所趨。我對《新龍門客棧》的觀眾接受程度,很有信心。

時代在變化,觀眾的審美也在轉變,留住老觀眾、發展新觀眾是戲曲可持續發展的首要課題。“一代人培養一代人的美,一代人培養一代人的觀眾。這就是一個藝術品種生生不息、繼承發展的土壤。我們力圖創作出一臺好看、耐看、留得住、傳得下、‘返本創新’的京劇作品。”京劇《新龍門客棧》的導演胡雪樺如是說,我們也作如是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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