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解《詩》說《春秋》


03卜商(子夏) || 一生解《詩》說《春秋》

子夏像



子夏,姓卜,名商,小孔子44歲,衛國人,一說晉國人。子夏老家溫縣,曾屬衛,也曾屬晉,所以他的籍貫有兩種說法。子夏是魏國西河學派的開創者,他在魏國的名聲,曾一度超過孔子,就如當年在魯國的子貢一樣。


子夏跟從孔子學習,最晚大概在24歲。這年孔子68歲,終於回魯,5年後即將離世。也就是說,孔子回魯後的新一批弟子,得孔子言傳身教之時日,最長也就5年。且孔子已年邁,還要修編魯國的國史《春秋》,實際親臨教學的時光,可想而知。孔子將子夏列在文獻科,可知子夏對歷史文獻很感興趣。


子夏隨老師學習一段時日後,請教孔子“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的意思。這句詩出自《詩經·衛風·碩人》,是子夏老家衛地的歌謠:剎那一笑,嘴角彎彎面容綻開的樣子,眼睛黑白分明光芒閃耀的樣子,真是樸素自然得絢爛無比啊!


那些直達人心底的笑容,大概就是這樣子。


字面意思以及日常經驗感受,子夏和我們都能懂。子夏真正好奇痴迷的是詩人的結論,是“素以為絢兮”。樸素為何能變成絢爛,或者說,絢爛竟然是經由樸素達成?


孔子回答,“繪事後素”,先準備好白色的底子,再開始畫畫。


古人如何作畫已難考證,只好借鑑下油畫,油畫正式開畫前,要先調抹白底子。白底子,相較有色底子(原材料總帶有輕微的顏色),能最大程度展現色彩的飽和度和純度,進而能最清晰精準地展現出各種色彩的關係。或者,更簡單的例證,化妝前總是要打底的。


孔子借“繪事後素”,要表達的是,只有有了白底子,眾顏色才能準確呈現,才能絢爛。


子夏緊接著進一步問“禮後乎?”禮在後嗎?言下之意,禮要以仁為白底子。


第一組,詩人說的“素以為絢兮”。“素”,是樸素平凡之意。“絢”是絢爛感動人心之意。第二組,孔子說的“繪事後素”。“素”,是白底子之意。“絢”是色彩分明動人之意。第三組,子夏說的“禮後乎”。“素”,暗指的是仁,是有情感湧動之意。“絢”指的是禮,是禮節和樂感動人心之意。


孔子以白底子類比樸素平凡。那麼是因為笑得樸素平凡,所以讓人覺得絢爛嗎?似乎不全是。更準確地說,是因為這笑由心生,純正無雜,所以讓樸素也變得絢爛動人了。也就是說,真正的樸素是真誠,在真誠的白底子上,巧笑和美目才得到最好呈現,才光華絢爛。也就是說,這個“素”字,當包含樸素、真誠、實在之意。在這個意義上,平常凡庸的,就是絢爛光彩的。反過來,我們對喪失內在真誠樸素,只表面閃亮閃亮的東西,一般稱為浮華。


正是在情感真誠樸素的意義上,子夏想到了仁和禮的關係。顯然一開始孔子也未想如此深遠,有點意外,但立馬轉而高興。子夏你啟發了我啊!以後我們可以一起談詩了。


往後,子夏獨當一面,授徒教學,《詩經》一直是其重要課程之一。現傳《詩經》版本,每首詩前的小序,以及首篇《關雎》後總體介紹全書的詩大序,長久以來古人相信做序之人就是子夏。


子夏喜好文獻解讀,孔子曾對他講,“汝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可能是提醒子夏別過度沉溺字句解釋,忽略人生義理。同樣的意思,孔子還說過“師也過,商也不及”,子張宏大有餘,務實不足;子夏謹密有餘,宏大不足。並且指出,“過猶不及”,子張子夏誰也未比誰更好,兩人都未達中庸之道。



孔子回魯不久,時年24歲左右的子夏被舉薦為苣(ju4)父宰。12年前,魯國背叛晉國,又害怕晉國報復,就在西北邊境與晉衛交界的地方,新設了苣父城,以備戰時援應。子夏才學突出,又是衛國人,熟知衛晉風俗,於是被派往管理苣父。


上任前,子夏向孔子求教,孔子囑咐說,“無慾速,無見小利。欲速則不達,見小利則大事不成。”叮囑子夏新上任別急於求成,甚至也別圖作出小成果。對於苣父這個邊關軍城來說,最重要的任務在於保持警惕而又相安無事,尤其晉國並非魯國開罪得起的國家。



子夏大半生主要做的事是解讀文獻,因此在談到仁時,子夏給出的是一個很特別的理解。“博學而篤志,切問而近思,仁在其中矣”,廣泛學習,堅定志向,貼近實際情況發問,結合當下生活思考,仁就在這裡邊了。 對比孔子講的,“克己復禮為仁”、“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以及孟子說的“仁者,愛人”,子夏的“仁”似乎和人直接接觸最少。


子夏的“仁”,是一個研習文獻的人,相當於如今的專家、研究者,所踐行的仁。“切問而近思”,貼近實際情況發問,結合當下生活思考。這隻有真正活在人群中,泡在當下生活中才能做到。學者要能在故紙堆中治學,又要能活在當下的現實裡。為當下現實做學問,不離現實人群,即不離“仁”。


子夏晚年很老很老,老得只剩名氣,體力都幾近無多時,被魏文侯尊為老師,聘請到西河講學。算起來,這也和子夏的治學原則有關。


孔子不是看不到當下發生的問題,但最終的落腳點總是回到前代的禮治上。對於“怪力亂神”,神怪、戰爭、武力、爭霸這些,孔夫子他老人家是不語的,不語也就意味著不正面應對,說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有點過分,但在旁人看來差不多有點這個樣子。


子夏不一樣,子夏講《春秋》,一大目的就是鑑古知今。《春秋》記載了那麼多臣弒君、子殺父,那麼多邦國興衰的鮮活例子。在子夏看來,一國一君的治亂,並非朝夕導致。子夏提出“勢”的概念,認為君主大臣都應該讀史以明勢。確保在逆反之勢興起初期,就能明察提防。子夏的學問深得國君貴族之心,也因此,政界向子夏拋出橄欖枝是早晚之事。不像對孔子,貌合神離,只是故作高調的尊重。


“勢”“法”“術”,是法家三大重要概念。追本溯源,“勢”的最早提出者就是子夏,法家對“勢”的認知發展,源頭得追溯到這兒。子夏講君子,“君子有三變: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君子給人這種感覺:遠看很嚴肅,接近時很溫和,聽他講話則很嚴厲。這樣的君子,和孔子的“君子病無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君子欲訥於言而敏於行”的君子就很不一樣了。


子夏的君子,更像後來法家所講的君主。韓非子講君主“道在不可見,用在不可知君”,為君之道在於不能被看透,意圖在於不能被下臣瞭解。子夏的君子的確已經讓人有點看不透,更接近大人君臣的身份。


子夏曰:君子信而後勞其民;未信,則以為厲己也。信而諫;未信,則以為謗己也”。子夏講,君子要先取得人民信任再使役他們,否則,人民會以為是在折磨他;要先取得上級的信任再進諫,否則,上級會以為是在誣陷他。這裡,君子直接就是在位者為官者,而且深諳人心幽晦之處,思慮周祥,步步謹慎。



子夏晚年喪子,傷心流淚以致哭瞎雙眼。在西河,很多人直接把他當作孔子崇拜。講了大半輩子《春秋》,人也在一次次剖解歷史人心中成長老熟。聲名顯赫、後輩擁簇、卻也孤家寡人。此情此景,反而令人想起他年輕時講的一句太過漂亮的話。那年子夏的同學司馬牛死了兄弟,感傷地說“人皆有兄弟,我獨無!”,人人都有兄弟,就我沒有!27歲的子夏年輕絢爛得就像一朵花,豪氣勸慰同學說,“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君子敬而無失,與人恭而有禮,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無兄弟也?”


27歲的子夏,談論的是知天命、謙恭有禮、曠達敞亮的君子,四海之內皆兄弟,而非後來那個身居官位,對上對下都要深思熟慮,確保行為無失的君子。如果不是一頭扎進《春秋》,是不是就能保持原來的簡單純真了呢?我們不敢保證,所以說那也許是一句因年輕而太過漂亮的話。但有時也不免懷疑,要是晚年的子夏多一點點年輕時的無羈豁達,多幾個“四海之內的兄弟”派遣心緒,是不是就不至於哭瞎眼了呢?年老失子,哀哭失明,這是多麼寂寞的一個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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