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邦:一半是水一半是火

今年是波蘭作曲家、鋼琴家肖邦210週年誕辰。

在短暫的一生中,肖邦為後人留下了許多浪漫而經典的作品。在流水一般動聽的旋律背後,深藏著他對祖國波蘭深切的熱愛。

音樂家舒曼曾說,肖邦是詩人,他的音樂是“隱藏在花叢中的大炮”。

本報記者 陳俊珺

浪漫中深藏著反抗

1833年,23歲的肖邦是歐洲樂壇最耀眼的明星。他創作的夜曲、瑪祖卡舞曲和波蘭舞曲帶著波蘭泥土的芬芳,旋律如詩一般優雅。法國作曲家柏遼茲聽後激動地說:“真是含情脈脈,妙不可言。”匈牙利作曲家李斯特說:“他的音樂如一層情意綿綿的薄霧,就像是冬天盛開的玫瑰。”常年被肺病困擾的肖邦臉色蒼白、身形消瘦,當憂鬱的旋律在他指尖緩緩流淌,一大批貴婦“粉絲”為他傾倒。雖然她們並不知道,“鋼琴詩人”為何憂鬱。

肖邦的音樂是浪漫的,是動聽的,但要真正聽懂肖邦並不簡單。他的樂思中深藏著悲憤與反抗,不理解這份反抗,就無法真正理解肖邦。

1830年,波蘭處在沙皇俄國與普魯士帝國的雙重壓迫之下。在一次皇家音樂會上,因為不願意為俄國沙皇派駐波蘭的總督演奏,肖邦惹怒了俄國人。父親趕緊把他送到國外,以免不測。那年夏天,波蘭爆發了抗俄起義。當時,肖邦和好友伊沃切霍夫斯基在維也納演出。伊沃切霍夫斯基聞訊後,立即回國參加起義。當肖邦搭乘郵車去追趕好友時,郵車早已開走。肖邦在日記中寫道:這裡所有的宴會、音樂會、舞會都只會使我感到憂傷和沉悶。

回到波蘭沒多久,華沙的形勢再度緊張起來,俄國衛隊到處抓人,肖邦權衡再三,決定赴維也納深造。出發那日,老師與同學都來為他送行,他們唱起了充滿波蘭民族特色的歌曲,還送了一個閃閃發光的銀盃給肖邦,裡面裝著一抔波蘭的泥土。

到達維也納不到一個月,華沙起義爆發。身在異國的肖邦旁觀著同胞的痛苦卻無能為力,只能在黑白琴鍵上傾吐內心無法化解的悲憤。他寫下了著名的《革命練習曲》,又稱《華沙的陷落》,波蘭人民奮起抗爭侵略者的場景如在眼前。肖邦用音樂告訴世人,鋼琴練習曲也可以成為經典。得知起義失敗的消息後,他又創作了《葬禮進行曲》,以祭奠為國捐軀的英靈。

肖邦離世時,年僅39歲,一位友人將他離開華沙時隨身攜帶的那抔泥土撒在了他的棺木上。這位自稱是“流浪法國的波蘭孤兒”的鋼琴詩人,就此長眠。他的墓誌銘上寫道:“你最珍視的東西在哪裡,你的心就在哪裡。”按照肖邦的遺願,他的心臟被家人帶回了祖國,安置在華沙的聖十字大教堂裡。

21首《夜曲》,21個謎

在肖邦創作的200餘首鋼琴曲中,最能體現其浪漫主義詩人風格的,就是21首《夜曲》。他向靜謐的夜色傾訴著自己對故鄉的思念、對亡國的悲痛、對愛情的嚮往,以及對自由的珍視。如果說早期的《夜曲》具有很高的“顏值”,非常悅耳動聽,那到了晚期,一種充滿自省的哲思在他的音樂中逐漸生長起來。《夜曲》第62號的第2首是肖邦最後的《夜曲》,透著一種“淚眼望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的無奈與悲涼。

21首《夜曲》,如同21個謎、21個秘密,吸引著無數音樂家不斷探究。鋼琴家陳薩接受記者採訪時曾說:“我覺得研究《夜曲》的過程有點類似於考古,我努力從樂譜中去挖掘音符背後的東西,探究作曲家到底想要表達什麼,共情並還原他的本意。”

鋼琴家陳宏寬彈奏肖邦的作品已近50年。年少時,他覺得肖邦的旋律很美,後來慢慢地體會到音樂中的悲傷,那份悲傷來自他對祖國波蘭的思念,也來自他糟糕的健康狀況。“我彈得越多就越發現,在優美與悲傷之外,肖邦的音樂基礎其實很深厚,這份基礎來自巴赫。肖邦的啟蒙老師曾經讓肖邦練習巴赫的平均律。在那個年代很少有人知道巴赫的平均律,這對肖邦後來的創作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在他的曲子裡經常能聽到多聲部的復調風格。”在接受記者採訪時,陳宏寬這樣說:“肖邦的復調和巴赫很不一樣,你看巴赫的譜子,一看就知道那是復調。但在肖邦的譜子裡就未必能看出那麼多復調,需要仔細用耳朵去聽。隨著歲月的積累,我在他的音樂中聽到的東西越來越多,這種感覺很奇妙。”

著名鋼琴家傅聰畢生都在挖掘肖邦旋律背後的秘密。他說,一般人聽肖邦,只聽他優美的旋律,其實他音樂中的和聲非常豐富,對位復調的程度非常高。內行人一聽巴赫的音樂就聽得出對位,但肖邦的復調與對位卻自然地藏在他的作品中,幾乎無處不在。普通人彈鋼琴,右手彈旋律,左手彈伴奏,肖邦的音樂裡沒有絕對的伴奏,左右手都有豐富的內容。

瑪祖卡是他的心靈日記

肖邦一生寫得最多的作品就是瑪祖卡舞曲。瑪祖卡源於波蘭的民間舞蹈,他將舞曲原始的節奏改造成更為精緻的旋律,並在變化中賦予其詩意。瑪祖卡在鋼琴藝術中是一個特殊領域,無論是老一輩的鋼琴家,還是年輕一輩的鋼琴家,都把彈好瑪祖卡作為鋼琴藝術的某種極致追求。

1955年,傅聰摘得第5屆肖邦國際鋼琴比賽第3名和瑪祖卡最佳演奏獎。在傅聰看來,每一組瑪祖卡,就是一個完整的故事。近60首瑪祖卡舞曲,就如同肖邦的日記,是肖邦心靈最深處的作品。

多年後,傅聰擔任肖邦國際鋼琴比賽的評委。他最不能接受的就是“肖邦式”的肖邦,那種輕飄飄、矯揉造作的風格。他認為,在表面的虛無縹緲之下,肖邦也有非常宏偉、情感強烈的一面。在樂譜上,常常可以看到他連寫三個強奏,或是三個弱奏符號。正如肖邦的摯友、鋼琴家李斯特所說:“他有火山般的熱情、無邊無際的想象,身體卻又十分虛弱,他就是這樣的矛盾體,內心和軀殼的差別如此之大。”一半是水,一半是火,也許沒有人比李斯特更懂肖邦的音樂裡潛藏著的激流。

在傅聰看來,早期的肖邦彷彿李後主,用血淚寫就亡國之恨。到了後期,他的音樂有點李商隱的味道,作品中想要表達的意境非常幽微、含蓄且極為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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