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士張秀秀出“紅區”記:那些所謂的“偉大”,總在庸常中發著光


護士張秀秀出“紅區”記:那些所謂的“偉大”,總在庸常中發著光

即將進入“紅區”的張秀秀


“給黑白格上抹了一點紅”,護士張秀秀原本這樣設想此次“援漢”之行對於自己的意義。如果沒有這場突來的新冠肺炎疫情,她覺得自己大概會把護士這個職業平淡地幹到退休,“人生一眼望得到頭”。接到支援武漢的通知時,張秀秀第一時間申請,她想,自己真的要去做一件在將來“值得講述的事”了。

2月13日,天津腫瘤醫院的護士張秀秀跟隨天津第八批援鄂醫療隊抵達武漢。醫療隊接管了武漢市第一醫院位於外科大樓20層的感染一區和二區。張秀秀終於抵達“紅區”,穿上了那身在她看來無比“神聖”的防護裝備,她甚至覺得,自己的頭頂有了一圈只有那種真正的“白衣天使”才會有的“光環”。而當真正推開“紅區”的門,張秀秀髮現,那身“神聖”的裝備每時每刻都在讓她感到窒息;她曾經幻想的那“意義非凡的時刻”,也正在逐漸被分解為一件件極其普通、瑣碎的小事,一如她平日裡那些庸常的工作。

“援漢”歸來後,護士張秀秀的那份“平淡”的工作又要開始了,不同的是,“一種新的理解”將融入科室走廊上她那繁忙細碎的腳步中。


護士張秀秀出“紅區”記:那些所謂的“偉大”,總在庸常中發著光

臨行前,張秀秀在機場等候出發


“好遙遠”


3月18日,張秀秀所在的武漢市第一醫院20層新冠肺炎重症病區“清零”,最後4位尚未出院的病人乘救護車被轉往火神山醫院。

20層完全安靜了下來,像是回到了一個多月前那個晚上——這裡要被開闢為新冠肺炎“戰場”的前夕。2月10日,武漢市第一醫院接到武漢市防控指揮部指令,次日起被徵用為新冠肺炎重症收治醫院。一夜之間,外科大樓原有患者全部轉移,院區按照新冠肺炎定點醫院標準進行改造,1000張床位被騰了出來,劃分為清潔區、緩衝區、感染區三個區域。

2月13日,來自江蘇、浙江、廣東、四川、天津等地的10支醫療隊陸續乘飛機抵達武漢天河機場,整建制接管武漢市第一醫院的9個重症病區和1個重症監護室。

張秀秀所屬的天津醫療隊接管位於外科大樓頂層的感染一區和二區。幾天前,這裡還是眼科和兒科,走廊上還留著兒科病房專屬的卡通畫。

從門診樓後門進入,坐電梯到3樓領取防護用品,上到20層,進入清潔區,推開緩衝區第一、第二、第三、第四扇門,換上防護裝備,再推開第五扇綠色的門,跨過外科大樓的通道,張秀秀就可以抵達“紅區”——隔離病區,她的“戰場”。

遠在一千公里外的天津時,她就不斷“警告”自己到一線“不能給大夥兒拖後腿”、“不能關鍵時刻掉鏈子”。

2月19日凌晨4點30分,原本是張秀秀第一次進入“紅區”的時間,但她還是“掉鏈子”了。前一天,她患了腸胃炎,腹瀉一整天,只能先休整。“像是在酒店躲著一樣。”張秀秀說。

看到微信群裡集合的消息,她跑到窗前,想目送同事們去一線。武漢才下完雨,玻璃上掛滿了水珠,她扒著窗戶尋找醫療隊的大巴,卻怎麼也找不到,看到的只是江漢大道空蕩蕩的雙向八車道。

她覺得自己太不爭氣了。這天,她沒能如願穿上那件“夢想”的防護服。

今年30歲的張秀秀在天津市腫瘤醫院高級病房做了八年的夜班護士,接手過上千名危重病人,也見過許多生死。但在她看來,科室裡的同事們也都經驗足、技術好,相比之下,自己的工作似乎“誰都能幹”。如果沒有這場疫情,她覺得自己大概會把這個職業平平淡淡地幹到退休,“人生一眼望得到頭”。

她把這次支援武漢,看成是自己職業生涯中一件具有不一般意義的事情——就像她在護理專業讀書期間,曾默默下決心“以後要把遺體捐贈出來”,感受到的那種可以跳出平庸日常的意義和勇氣。

張秀秀對於“白衣天使”最早也最根深蒂固的想象來自非典時期。那時她還在上小學,班裡組織給一線護士寫信,她在信裡寫到“感謝你們負重前行”,但其實並不明白這句話的含義,只知道她們“好神聖”、“好偉大”,自己離她們“好遙遠”。

玉樹地震時,正在實習的張秀秀向學校申請去前線,但只有20歲的她不夠資格,申請被拒。2020年2月12日晚上11:30,當護士長髮來支援武漢的通知時,張秀秀第一時間申請前往。她想,自己終於要去做一件在將來“值得和孩子講述的事”了。

在張秀秀的想象中,這或許將是她平淡的職業生涯中意義非凡的時刻。在她心裡,只有“去一線,那才是真正的白衣天使”。

2月13日下午,在開往天津濱海機場的大巴上,張秀秀被焦慮和恐懼拉回到現實:進了紅區,口罩掉了怎麼辦?防護服漏了怎麼辦?感染了怎麼辦?她不斷地問向身邊的人。周圍的同事們不停安慰她,“穩住了,把自己這麼多年學到的技術發揮出來,沒問題”。

出發前,隊員們統一注射了一劑胸腺法新,以增強免疫力。她對這支藥從不陌生,只是自己原本是推針管的那個人。一針下去,她意識到,自己真的要去一線了。

在機場,送行的同事遞給張秀秀兩隻蘋果,意為平安。她緊緊接住,眼淚止不住往下流。


護士張秀秀出“紅區”記:那些所謂的“偉大”,總在庸常中發著光

張秀秀在護士站錄入患者的身體指標


推開門


推開面前這扇綠色的門,裡面就是“紅區”了。

來醫院的路上,她緊張、害怕,嘗試把注意力轉移到路邊“開得正好的花”和“那些沒見過的樹”上,努力暗示自己:春天來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2月21日晚上,張秀秀終於穿上那身白色的防護服。她在鏡子前照了又照,舉起右臂擺了個剪刀手,讓同事幫忙用手機拍下她的背影。三層帽子、兩層口罩、一件刷手服、兩層隔離衣,這身裝備讓她感到頭暈、憋氣。即便如此,在她心中,這可是抗疫一線的醫護才能享受的“待遇”。

和搭檔相互對防護裝備做好最後的檢查後,張秀秀推開“紅區”的門。她的右手邊是護士站,自己和搭檔要在那裡完成交接班的流程。走廊裡人聲嘈雜,天津市援鄂醫療隊第八批隊員、腫瘤醫院高級病房護士張秀秀,這次真的要“上場”了。

“護士,衛生紙沒了,來點紙!”

“明天能不能加一袋方便麵,吃不飽!”

“晚上冷,能不能給我加床被子!”

“給我接100度的開水,我衝藥喝!不是100度的不要!”

“口罩戴一天了,我要換一個!”

“呼喊聲”從一間間病房門口傳出來。“亂”,是她對“紅區”的第一個感受。

許多問題都和“短缺”有關,醫患雙方在這一點上是一樣的。2月12日,武漢市第一醫院通過官方渠道發佈了向社會求助防護用品的信息。病人們的口罩滿足不了一天一換。第一個班,張秀秀和搭檔的護目鏡型號也完全不同,這些防護物資幾乎都是各個醫療隊自己帶來的。

搭檔的鏡片上全是霧氣,後來慢慢結成水滴,在眼前掛了一層,她反覆唸叨著“看不見”。張秀秀稍好一點,護目鏡的上沿還算乾淨。一整晚,她的眼睛都死死抓著那道沒有撞上水珠的光線,完成自己六小時無間斷的工作。

對於醫護人員而言,在病毒面前做好個人防護,是和救治病人同等重要的事。但在張秀秀看來,防護服也有“副作用”。

進入病房時,她發覺這套在自己看來“比任何衣服都漂亮”的裝備,拉遠了自己和患者的距離。走到病床前,正在聊天的病人們並不會停下來,在看手機的病人只會向她這邊錯動一下眼神。“就像你不存在一樣”,張秀秀說。她也理解這些病人的反應:“我們從外地來的,語言也不通,還穿這麼多層衣服,他們看不清我們長什麼樣子,肯定是覺得我們嫌棄他們”。

這天,還有位患者反覆向護士們索要水果刀,張秀秀覺得這是個危險的信號。她之前在工作中接觸的是各類癌症病人,她理解處在死亡邊緣的病人精神上經受的折磨,擔心這很可能是病人想要結束自己的生命。還有一位病危的老太太,需要護士每小時檢查一次生命指標,很多次張秀秀和搭檔來到床邊時,她都想要用力抓扯護士的防護服,或者摘下口罩向護士們咳嗽。

她明白,這些病人們想引起醫護們的注意,畢竟他們已經被“忽視”得太久。病區裡大多都是五十歲以上的老人,他們在武漢市第一醫院被列為定點醫院,2月13日開放接收病人後,才從社區收治上來。2月10日,湖北省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指揮部召開重點工作調度會,要求“應收盡收,不漏一人”。在收治之前,他們都經歷了漫長的確診之路,而曾經“拒絕”他們的人,也穿著和眼前的張秀秀幾乎同樣的衣服。

進入“紅區”前穿防護服時,張秀秀曾有一瞬間覺得鏡子中那個被這身白色包裹的自己閃著一圈“神聖的光”。可推開那扇門,她想象中的“白衣天使”卻像跌進了“菜市場”。

起初,張秀秀感受最多的是病人們的不信任。在給一位病人測血糖時,病人對結果表示質疑:餐後血糖數值5.1,“你們會測嗎?怎麼這麼低?我吃過飯了,從來沒這麼低過!”病人用武漢話朝張秀秀的同事喊了起來。張秀秀的應對辦法是多溝通,讓病人瞭解自己的病情以及整體的疫情狀況,讓他們感受到自己是被關注、被照顧著的。

她用一切可能的機會和患者交流。給病人打針時告訴他們“這不疼”,“忍一下下就過去了”;當指標有好轉時,積極告訴他們一切都在變好,很快就能痊癒。她也會和他們講自己的家人、家鄉,還有曾經發生在工作中的故事。

靜脈穿刺是救治中十分“考驗”護士的環節。老人們皮膚鬆弛,血管難找;而護士們戴著兩層手套,面前的護目鏡又水霧模糊。張秀秀第一次為病人靜脈穿刺時,遇到的是一個男患者,憑著以往的經驗,張秀秀在他的手臂上慢慢摸索,努力感知脈搏的跳動。病房裡燈光暗黃,她讓病人幫忙用手機打著手電,對方和她說,“慢慢來,不著急”。終於,張秀秀找到一點藍色,針頭緩慢推下,成功。

“這針順利紮下去了,病人就相信我的能力了。” 張秀秀嘗試將每一個小小的細節視為與病人建立信任的機會。雖然全力救治是醫護人員的不由分說的責任,但在這裡,張秀秀和同事們必須要用行動來為它重新證明。


護士張秀秀出“紅區”記:那些所謂的“偉大”,總在庸常中發著光

“紅區”的38天,由一件件普通、瑣碎的小事組成


共同的敵人


進入“紅區”的前一晚,張秀秀一夜沒睡,對病毒的恐懼讓她感到憋氣。

可一踏進醫院,真正在遍佈病毒的環境中工作,她又顧不上害怕。當她後來翻出同事在“紅區”裡拍下的照片時,才恍覺,原來自己離感染者如此的近。“一米”是被要求的安全距離,但“真正進去了,真的意識不到他們是有傳染病的人”。重重的防護裝備貼在身上,要靠得近一點,她的聲音才能穿過兩層口罩,傳到老人們的耳朵裡。

她們一邊要幫病人們重建信心,一邊也要克服防護服對身體的壓迫。晚上九點多,病人們都睡了,病區恢復了平靜。這時候,張秀秀身體的反應也終於“上來了”。

最後到病房巡查一圈後,張秀秀和搭檔終於能回到護士站休息一會兒。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一股汗臭味猛地湧上來,她噁心得想吐。這層白色的“第二肌膚”,把身體排出的水分都悶成水珠,結在身體上。

在“紅區”的第一晚,張秀秀感到時間過得越來越慢,像是要把她凝固在裡面一般。

刷手服被汗水浸透,溼漉漉貼在身上。鼻翼被護目鏡壓死,眼球“快要被吸出來”,她只能張開嘴巴,呼哧呼哧小口喘著,奪來一些潮溼的空氣。護目鏡內側結滿了水霧,她試圖伸手去抹,但無濟於事。

她和搭檔跑到醫生休息室裡,打開窗戶,把腦袋探出去,想呼吸一口新鮮空氣。但風吹進來,她們一點都感受不到。張秀秀覺得自己要淹沒在這層“神聖”的防護服裡了。

為了緩解這種感覺,她站起身,在六百米的走廊裡“像企鵝一樣”慢慢挪動。牆壁是白的,天花板是白的,地面是白的,身上的防護服也是白的。她想伸手摘下口罩、手套、護目鏡……感覺自己像是在“溺水”。

穿著防護服的極限一般是四個小時,但算上更換的時間,護士們每次要在這身裝備裡度過六七個鐘頭,忍受著長時間的口渴、飢餓和缺氧。

她有點委屈,“當時為什麼想都沒想就報了名”,瞞著父母來到這裡。剛到武漢那幾天,正趕上降溫。酒店很冷,加上水土不服,張秀秀犯了腸胃炎。她撥通家裡的電話,說了兩句,眼淚就止不住湧出來。聽著父母的聲音,她把電話放下,抹了眼淚,重新調整氣息,沒有說出這個秘密。

經歷在“紅區”的第一晚後,每次想到下一次要進入病區的時間,張秀秀都會條件反射地感到憋氣,打開房間的窗戶也無濟於事。最嚴重時,下班回到酒店,她覺得自己“像醉了酒一樣”,眼前暈暈轉轉,在脖子上抹一把,手上沾滿了汗。逼近身體極限時,她甚至想:“算了,感染就感染上吧。”

在“紅區”,病毒是醫患雙方面對的共同敵人。對於張秀秀和她的同事而言,病人們的每個暖心的舉動,都會讓他們感到自己在困境中被拉了一把。

有位70歲的老太太唸叨著要喝粥,但粥已經發完了。張秀秀從別處找來一份粥,悄悄端過去,叫老太太別聲張,慢慢喝。老太太端起碗,讓她和搭檔出去,說“我吃飯要摘口罩,別感染上你們”。張秀秀和搭檔對視一眼,點了個頭,關上病房門,兩人說,老太太真是好人。

張秀秀曾經想象的那個“意義非凡的時刻”,在“紅區”裡,正逐漸被分解為一件件極其普通、瑣碎的小事,正如她平日裡那些庸常的工作。她必須努力抓住它們,找到自己的價值。有一次,她發現一個病危老太太的導尿管總是粘不住,就把從天津帶過來的醫用膠布從箱子裡翻出來,剪成合適的形狀給她“個性化”固定牢靠,之後把剩下的膠布拿到護士站,跟同事們分享這個好用的小辦法。

在“紅區”,張秀秀給定下的目標是“不愧”,要盡力,要把所有在臨床上學到的知識用在自己的病人身上。


護士張秀秀出“紅區”記:那些所謂的“偉大”,總在庸常中發著光

(左)張秀秀把王俊的名字寫在防護服背後,鼓勵他積極治療;(右)張秀秀和18歲保潔志願者合影


射進水底的光


來武漢的第二天,為了記錄在武漢的經歷,張秀秀給自己註冊了微博,取名為“希望世界和平的天使”。“可怕的生命邊緣!那種感覺,讓我刻骨銘心,也讓我毛骨悚然。”這是她在微博上對第一天進入“紅區”的描述。

這條發送於2月22日凌晨3點21分的微博,至今收到了1.3萬條評論和13.7萬個贊。在微博上,她聽到的最多的話是“謝謝”,然而在那個夜晚,其實是這些屏幕後的人們,為她在絕望中帶來了一束光。

還有一些光來自那些即將出院的病人。她仍記得第一次病人出院的場景,“患者阿姨”興奮極了,拉著護士們一起照相。張秀秀想著把這個消息趕快告訴其他的病人。送飯時,她推開一間病房,對裡面的病人們說:“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

“什麼好消息?”

“明天就有病人出院了,你們肯定也快了,慢慢大家都能出院了。”

病人十分開心,其中有一位正好在視頻,聽到這個消息,趕快把這件事告訴了屏幕裡的家人。張秀秀正走到門口時,聽到身後傳來病人的聲音:“馬上就能看到希望了,你就在家等著我”。

張秀秀為他們感到高興,但又有些不捨,“想想估計以後也見不著面了,但是沒辦法,必須得讓他們回家。”

她不太適應病人們叫她“護士”。在天津腫瘤醫院,患者們都直接叫她秀秀,還有人看她身材嬌小、做事麻利,叫她“小精靈”。

這次到武漢來,她特意在發朋友圈時屏蔽了原來的患者,怕他們因擔心造成情緒波動,影響病情。但這個消息還是被一名叫王俊的病人通過張秀秀的同事知道了。在這之前,王俊已經因病情加重昏迷了兩天,甦醒後,得知張秀秀去武漢,他非常心疼,哭了很多次。為了鼓勵王俊繼續治療,張秀秀拍了幾段視頻給他,視頻裡她告訴他:“積極配合大夫治療,自己要有信心,我還在23樓護士站等你!”

照顧病人是張秀秀的日常。那些被她稱為“黑白格”的日子,其實也藏著“一抹紅”。

她護理過上千名患者,因為腫瘤患者的病情特殊,心理方面的護理格外重要。“得什麼病,心理狀態都要佔50%。”這是張秀秀的經驗。為了能更好的護理病人,她會詳細瞭解每一位病人的家庭情況,摸清對方的脾氣秉性。為了提高這方面的能力,她還特意考了國家心理諮詢師三級證書。

也許就是這種在平時練就的交心的本事,讓她在武漢也能和病人走得近一些。有一天,張秀秀髮現護士站對過有個病房開著門,三位阿姨正一個個試探著走到樓道里,開始晃動胳膊、踢踢腿。她走近,發現旁邊病房的阿姨聽到門口有動靜,也探出腦袋,向走廊裡瞧著。

“小美女,我們想做操,教我們做操吧。”一個患者說。張秀秀笑了,這是她在“紅區”第一次有了和“護士”不一樣的稱呼。她把阿姨們帶到各自床前,自己站在病房門口帶著她們活動了幾下,但馬上就因為防護服的包裹而上氣不接下氣。

讓她在這層悶熱的裝備中堅持下來的,是一個不斷給她輸送善意和能量的“網絡”。這個“網絡”中,有在武漢的同事、家人、網友、原科室的“姐妹”,也有讓她心疼的志願者。

大學寢室四個人,兩位都在武漢抗疫一線。在那些日子裡,另外兩個人就天天給“援漢”的姐妹講笑話、逗悶子。其中一個人開玩笑說:“秀,我告訴你,你在微博上也別提什麼要求,你就告訴他們,疫情結束之後別再傷害護士就行了。”

父母那邊最終也沒能瞞住。3月8日,父親在家庭群裡突然問起姐姐家的孩子:“大姨去武漢了,你知道嗎?”她撥通電話,問父親怎麼發現的,原來是因為自己給一篇醫院公眾號上對自己的報道點了“在看”。這時候,母親拿過電話:“你去武漢怎麼不告訴我一聲”,說完便哭了起來。張秀秀還是沒把真實情況告訴他們,只說自己就在護士站待著,不接觸病人。

轉天,她發現母親給那篇公號文章寫了留言:“知道你怕我們擔心不告訴我們,只希望你好好照顧好自己,我們在家等你平安歸來”,後面還加了兩個加油的表情。從小到大,母親在她的成長中始終是個“嚴厲的角色”,她們少有情感上的交流。看了母親的留言,張秀秀想,回家之後要和母親好好聊聊,講講自己在武漢的故事。

“紅區”裡有一些人和張秀秀的“裝扮”相同,但他們並不是醫生和護士。張秀秀曾在護士站看到一個不熟悉的人坐在椅子上睡著了,他的雙手垂下,露出防護服前手寫的兩個字:保潔。

防護服裡是一個18歲的男孩,來自甘肅,高中畢業後出來闖蕩,因疫情滯留在武漢。他到醫院來的理由並不那麼偉大。他告訴張秀秀,自己在出租屋裡無聊,只能躺著玩手機,房租也不能斷,就來當志願者了,每天在醫院裡呆一整天。“要扔垃圾的話,你就喊我。”男孩對張秀秀說。和張秀秀一樣,他也沒把這件事告訴父母。張秀秀看著這個少年,心疼,反覆囑咐,“一定要把防護服檢查好再進紅區”,“給父母帶一個健康的好孩子回家”。

她想和男孩合張影,男孩不好意思地用手擋住胸前的“保潔”,她告訴他不用擋,“我們沒有高低貴賤,都是最有勇氣的人”。正式的醫護人員會在防護服正面寫下自己的名字和醫院的簡稱,他通過醫院物業招進來,一天五百塊,“保潔”下面寫著“天水”。


護士張秀秀出“紅區”記:那些所謂的“偉大”,總在庸常中發著光

張秀秀要出“紅區”了


出“紅區”


頭暈、乏力,體溫計的數字顯示37.3攝氏度。發燒,這是新冠肺炎的初期症狀。張秀秀試圖讓自己冷靜。把情況上報後,她躺下來,卻根本睡不著。腦中不停檢索著在“紅區”一個月來的種種畫面,試圖找到那個答案:什麼時候感染的?取血?餵飯?導尿?還是換防護服時的操作失誤?哪一步?脫隔離衣時手套接觸到了衣服?換衣服時有其他人經過帶來了病毒?她頻繁地測量體溫,37.4、37.2、37.1、37.2……

在瀰漫著病毒的空氣裡,可能導致感染的事情太多了:與患者靠得太近、脫防護服時碰到身體,或者在“紅區”抬頭時將脖子暴露於空氣……每次在醫院的7個多小時裡,她的神經必須時刻緊繃。領隊在出發時也叮囑過他們,要注意自己的身體狀況,把自己當作疑似患者看待,醫護人員感染的後果相當嚴重,一點症狀都不能放過。

張秀秀不想在這個時候再“掉鏈子”。來“紅區”一個月了,大部分的病人已經出院,勝利的曙光就在眼前。

“不能給大夥兒拖後腿”,從出發開始,她一直用這句話叮囑自己。“最後一哆嗦了”,她努力安慰自己,“不會這麼‘幸運’的,4.2萬分之一,如果中了那我得買彩票去了” 。

3月12日,發燒第四天,CT影像顯示她的肺部沒有問題,血常規也正常。3月14日,核酸檢測結果出來,陰性。

“那感覺像重生一樣,突然間覺得這世界太美好了。”張秀秀在微博上寫到。

在發燒的四天裡,她體會了這些天裡她所護理的新冠肺炎病人們的感受。這些人裡有說著她聽不懂的“武漢話”的阿姨,有不配合治療的爺爺,有一份盒飯吃不飽的叔叔……她覺得,每一個在“紅區”中的病患和醫護,都是一個個活生生的、具體而又普通的人。在病毒面前,每個人都用在一切方法表達著對“生”的渴望,“好像人活著就是不太容易,想盡一切辦法生存。除了生死,其他都不叫事”。

作為“援漢護士”,張秀秀在微博上得到了從未有過的關注。她對微博上的那個自己很“有要求”——希望她是一個始終懷著希望去積極救援的護士,這個“人設”不能崩壞,因為“如果自己消沉了,那看微博的人也會感到失望”。她甚至覺得,從武漢醫院的“紅區”裡傳遞出一些積極的信息,是和治病救人同樣重要的事。

在武漢,張秀秀曾收到科室“姐妹們”從天津郵寄來的一個“大包裹”,裡面有各種醬料、煎餅果子等食物補給,還有她們親手疊的千紙鶴和幸運星。她錄下視頻,把這份溫暖分享在微博上。

3月21日,張秀秀所在的天津援鄂醫療隊第八批隊員返津。在武漢天河機場,志願者周慧為離漢的醫療隊送行,張秀秀突然跑到她面前,將手中的盒子塞給了她。還沒等周慧反應過來,張秀秀已經跑回了隊伍。打開盒子,周慧看到千紙鶴和幸運星,瞬間“淚奔”。盒蓋背面,是張秀秀手寫的祝福:“風雨同心,我們安危與共……祝福一切美好與你環環相扣!再見了!”

離開喧鬧的“紅區”,回到天津的隔離點,一切都重新安靜下來。卸下那件讓她“又愛又恨”的防護服後,張秀秀曾在鏡子裡看到的那圈“白衣天使”頭上的“神聖”的光環似乎也一併消散。

如果說在武漢“紅區”這38天的經歷,是那件在將來“值得講述的事”的話,張秀秀現在更願意用這樣的方式來講述:“只是換了個地方,把自己學到的知識用到新的病人身上。”

眼下,天津腫瘤醫院C樓23層的“高級病房科室”重新收滿了病人。短暫休假後,她那份“平平淡淡”的工作又要開始了,只不過,在科室走廊上繁忙細碎的腳步聲中,“一種新的理解”將陪伴著張秀秀——她從年少時就不斷眺望的那種“偉大”,其實總在庸常中發著光。

在“紅區”,她最後悔的事,是因為自己生病錯過了病人們的出院,沒能和那些叔叔阿姨完成一個正式的告別。“回來之後一定要好好鍛鍊身體,”張秀秀說,“要是還能去一線,一定不能發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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