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那個“暴君”

也許是應了那句“清明時節雨紛紛”的詩句,在我們上山的時候,天空又下起了小雨。雨絲細小得都看不見線條,但視線一片模糊,只一會,沒帶傘的我們頭髮就溼漉漉的了。

在山坡坳裡的一個水泥墓前,我們停了下來。放鞭炮、插燈籠、燃香燭、燒紙錢,對著墳前倒上一杯酒,然後跪地拜三拜。

春天的綠草散發著清香,這隻有在你低下頭接近大地時,才能聞得更為清晰。一棵苦楝樹上的鳥雀在忽高忽低地邊翹尾巴邊嘰喳叫。抬頭的一瞬,劉海打溼了眉睫,也潤了眼眶。

已經連續七年了,每年的清明我們都會如此虔誠地有條不紊地進行叩拜,進行懷念,以此感恩那個與我們毫無血緣關係的他。

他是一個暴君,在我十歲那年,走進了我們家。從此,火爆日子來臨。

家裡再窮再苦,我們三姊妹,平日裡個個都是媽媽手心裡的寶。暴君來了,他可不管大寶小寶,統統都是一根草。厲聲責罵是輕的,重則拳腳對付。

一次弟弟挑水,九歲的男孩,個子還沒水缸高,踮起腳尖倒水時,因為桶沿沒捱上缸邊,水倒了一地,暴君二話不說,就是一頓拳腳。我和姐姐或因為豬菜尋少了或因為柴砍得不夠,也沒少挨他的揍。暴君對人這樣,對動物也毫不手軟。一次豬圈裡的豬跑出來了,一家人圍追堵截,忙到半夜,飯都沒吃,還有一隻狂奔在後山亡命天涯。暴君返身回家,操起一把耙頭,追到後山,對著豬崽子的屁股就是一耙頭,可憐的豬崽子痛得“嗷嗷”大叫,被他趕回了家。暴君還對物品施暴,一發脾氣,桌子椅子掃把撮箕,一頓“乒乒乓乓”,事後,打掃那狼藉一地的戰場的永遠不是他。暴一次家裡就多一些缺胳膊少腿的物件。暴君暴得最厲害的一次也是在清明節,母親買了香燭讓我們上山,給自己的父親磕頭。暴君摔光了家裡所有能摔的東西,還搬來了他孃家的救兵,一定要我們給個說法。那次,暴君說什麼也不准我們再去祭拜父親。我們嚇得縮成一團,從此不敢再提此事。

我們曾發誓,一旦離開那個有暴君的家,就再也不回去了;也曾發誓,等暴君老了,我們要打回來;甚至想過,等暴君奄奄一息,斷不了氣時,我們要一句話把他氣死。

但是,沒有,暴君越老,我們越不忍怪罪他。嫁出門的女回孃家,進門會要先喊他;逢年過節買禮物會要先給他挑;他的生日,不管遠近,齊刷刷全回了家。紅包不給老孃,都塞給他。

我們居然集體忘了他的暴,只記得他的好。記得每個學期開學,我們樓梯一樣排在暴君面前,等待著他發學費;記得夏夜裡,邊數星星邊乘涼時,暴君給我們講的故事、順口溜、贊床詞;記得搞雙搶時,暴君挑穀子一層汗水一層鹽水的背影;記得建房子時,暴君趁著月色,掄起一字鋤使勁撅地基;記得,我們上學路上,有鄰村的大孩子橫站在路中間,要我們交出口袋裡的金桔子時,暴君趕來了,不發一言就把他們嚇得鳥獸散;記得,暴君養了兩口魚塘,為爭承包權,與人大幹一架,得勝後,只要家裡來了客人,他就揹著個魚罩往池塘跑;記得暴君讓我的侄兒騎著滿地爬,笑得合不攏嘴,一個勁地喊那個跟他沒半點血緣關係的孩子叫愛孫;記得暴君嫁女娶兒媳婦時,在別人的故意誇讚下,高昂著頭,一臉的驕傲。

暴君不知何時開始不暴了,脾氣明顯減小,不再打人,也不再砸東西,似乎他從來就沒暴過一樣,人前人後總說他搭幫幾個崽女,個個孝順。遇上我們夫妻爭吵,暴君從不問緣由,女兒女婿吵架就是女婿的錯,兒子媳婦吵架就是媳婦的錯,就像他曾經認為所有的錯都在我們,他自己沒一點錯一樣。

時光總是最殘酷的,暴君剛過幾年好日子,就突然心肌梗塞了。他沒能熬過那個寒冷的冬至,就躺到了這座山上。那一刻,唯一不後悔的是,不管他暴與不暴,我們都一直恭敬如初。

天空還在下著雨,路上有點泥濘,我們望了望遠處的山崖,那個還有點冒著香燭煙的地方,又一次懷念起了那個暴君,我喊了近三十年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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