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之念
戴馨
“死亡永遠不是愛的終點，遺忘才是。”三年前，一部名為《尋夢環遊記》的動畫片風靡一時，帶著墨西哥“亡靈節”元素的溫暖憂傷的故事，穿越種族和文化的阻隔，令人腦洞大開，又一下子擊穿我心，在寒冷的冬季熱淚長流。主題曲《Remember Me》（請記住我）的旋律反覆響起，人的思維一度陷於生死這一複雜命題中。
啊，那些我身邊逝去的老人們。雖說“人生代代無窮已”，一代代的更替傳承是不可逆轉的自然規律，但人值清明這個懷念時節，怎麼可以做到無動於衷。在某一時刻，不滅的記憶深處，那些可親可敬的身影依然停留在那裡，好像隨時提醒我們，從來不曾將他們忘記。
舅舅的音容笑貌率先躍入腦裡。一個典型的重慶漢子，生在市井，長在市井，如一棵隨處可見的茁壯的黃葛樹。一言一行，都帶有濃郁的本土特色。他說話時眉飛色舞的樣子，洪亮有穿透力的聲音，至今讓人難忘。
舅舅有一手裁縫手藝。記得念小學二年級那年，他專程從兩路口坐五六個小時的火車來萬盛看我們。他不知從哪裡找到一架縫紉機，親手為我做了我的第一件暱子大衣。黃黑相間的格子，毛乎乎的青果領，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是很時尚的式樣，穿出去人人都說漂亮。暴脾氣的舅舅好福氣，找了一個溫順的舅媽，生活幸福美滿。不料天意難測，在表弟20歲那年，舅舅舅媽一個年初，一個年末，相繼因病去世。聽母親說，舅舅病情危重之際，求生慾望異常強烈，他隱約表示，想用醫生推薦的昂貴進口藥來延續生命。但在親戚朋友勸說下，為不給剛成年的兒子增添沉重的債務，他含淚放棄了。
為他守靈是在一個寒冷的冬夜，長江邊吹來的風冷入骨髓。身邊傳來的嗩吶聲、鑼鼓聲，甚至做法事的聲音，一切聽來都那麼迷惘不真實。當他的遺體送入爐膛的一剎那，一向對他的倔脾氣持有微詞的母親再也把持不住，伏在牆上痛哭失聲。那一瞬，我第一次感到生命殞落的蝕骨之痛。
在《尋夢環遊記》裡，主人公小米格爾來到亡靈國度，見到有亡靈因被親人遺忘，最終灰飛煙滅。劇中有一句臺詞震撼人心：“只要有人記得，靈魂永遠不會消失。”我彷彿明白了逝者存於記憶中的意義。那些在生命中給過我們扶持和溫暖的老人，一點點貫注給我們給養，讓我們成為大寫的人。記住他們留在世界的印跡，記住他們傳承的美德，也記住他們給予人間的這片愛。
我的乾媽是兩年前去世的。從小在她身邊長大，我從沒叫過她一聲“乾媽”，而快人快語的她總給人介紹：“這是我乾女兒。”我很小的時候，因父親工作忙，我大多時間吃住在她家。走在路上，她背上背的是我，手裡牽著的卻是小我一週的親兒子。夏天洗澡，我洗頭一個，誰也不同我爭。在她的強勢下，我的兄弟姐妹們都習慣了對我謙讓，現在想起還有些愧疚。
乾媽是小個子女人，精力旺盛，熱情似火。廚藝棒，人緣好。鄰里有什麼糾紛，便“姜二”“姜二”地來叫喚。每回放假，父親上班去了，我孤獨冷清的時候，她就來接我了，我知道，一個豐富多彩的假期馬上就展現在我面前。有一次，遠在老家的表哥來萬盛，父親又出差去了，我只得領了表哥回家。那一晚，我竟然因想念乾媽家的溫暖，而躲在被窩裡偷偷哭。再精幹的乾媽最終也沒能阻擋病魔的侵擾。臨終前我每週去看她，躺在床上，她骨瘦如柴，卻依然笑容可掬，看不出一點灰心喪氣。
我和老人們最終總是別離在最寒冷的日子。也許是天氣，也許是感覺。望著一縷煙塵裊裊上升，我知道他們正一個個離我遠去，卻又在心的某個小小角落生了根，給我無形的力量，彷彿最堅強的後盾。比如我的父親，我的四公，離開多年，身在俗世中，有時我離他們似乎已相當遙遠，卻在某一時刻突然想起，眼淚就潸然而下。
又是清明。其實不只是清明，只要想起，他們一直在那裡，帶著這個世界的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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