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西蘭:喝酒那些事兒

王西蘭:喝酒那些事兒


王西蘭簡介


王西蘭,山西永濟人。中國作協會員。歷任永濟縣文化館長、文化局長、文聯主席;運城市文聯主席,運城市作家協會主席,山西省作家協會主席團委員,山西省文聯副主席。

1972年開始發表作品,主要從事小說、散文創作,發表文學作品200多萬字,其中短篇小說《閘門》、《耬鈴叮噹的季節》獲山西文學優秀作品獎,《耬鈴叮噹的季節》(1985年,第一屆)、《大唐蒲東》(2004-2006年度)獲趙樹理文學獎。出版有短篇小說集《耬鈴叮噹的季節》、小說散文集《無悔選擇》、長篇小說《送葬》、長篇文化散文《大唐蒲東》、長篇文化散文《不朽關公》,文學傳記《關羽傳》,文學評論集《文學的覺醒與歸真》,隨筆集《藝術是生命的支撐》,文化專著《永遠的關公》、《世紀之問與時代回答》等。系全國第七次、第八次文代會代表。


王西蘭:喝酒那些事兒


有一回,忘了在哪次酒席上,我放肆地喝了幾杯酒。旁邊一位與我共事多年的老前輩不由感慨:

“唉,好好的娃,都喝開酒了。”

我本來不喝酒,直到40歲前還是基本不喝酒。

第一次嚐到酒的滋味時是28歲那年,當時正隨一位領導在農村下鄉。領導的一位同學從太原回來,在董村車站下車,要回老家卿頭鎮去。那時候沒有小汽車,領導就派我和一位同事騎自行車去送。兩個人都年輕,馱人馱行李騎幾十裡不在話下。到董村車站接了人,一路上興沖沖蹬得車輪飛轉,和領導那位同學也諞得熟了。到了卿頭鎮,那同學不忙進家,先在街上鋪子裡買了些熟肉和生菜,還有一瓶酒。到家後,家人見他探家歸來,又見我們兩個小夥子幾十裡騎車子送回,急忙燒火做飯,不一會就端上幾碟幾碗。

還有酒壺和酒杯。

幾番推推讓讓,實在拗不過主人的熱情,我勉強喝了不滿的三小杯。確實是很小的杯子,我再沒有見過比它更小的杯子了。而且也確實不滿,略略比半杯多一點兒。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喝酒,只覺得彷彿一股鐵水從喉嚨裡進去,整個消化道一下像著了火,胳膊腿一下軟了,隨即頭也一下暈了,馬上就分不清東西南北了。這頓飯沒吃成,我的同夥和人家一家人都沒吃成。大家手忙腳亂地將我抬到院裡北牆根一張躺椅上,圍在一圈照看我,而我暈頭轉向迷迷糊糊沉沉睡去,這一睡就是一兩個鐘頭。後來怎麼醒了怎麼回來已記不得了,但那頭暈腿軟的感覺怎麼也忘不了,還有那狼狽和尷尬怎麼也忘不了。

我想,我這一輩子,不會再受這樣的罪了。何況,我從小就以為,喝酒,就不是正經人乾的。

此生誰料,我後來竟也喝成了酒。

當然,這是有個過程的,是有個從漸進到突變的過程的。


王西蘭:喝酒那些事兒

和西戎老師在一起

1983年,我當了縣文化局長。這是個最小的官兒,也是個不好乾的官兒。起碼有兩條你得具備:一是應酬,二是求人。那幾年把事當事,幹得也興頭,一心要幹出點名堂報答領導知遇實現自身價值。一個縣級文化局,請來的文化藝術界名人竟也不少:作家有馬烽、西戎、胡正、馬拉沁夫……學者有張庚、郭漢城、吳曉鈴、蔣星煜……藝術家有劉曉慶、張金鈴、王馥荔、葛存壯、戴愛蓮,還有扮演“新星”的那位……都來永濟考察指導過。哪一回迎來送去少得了文化局長?哪一回飯桌上少得了酒呢?好處是幾位副局長都能喝酒,又都全力配合我的工作,難乾的事不等我說就奮勇向前,我還沒有太感覺出應酬的困難。

劇團演出回來,縣裡領導要接見一下,一起吃頓飯。對於劇團,我是領導;對於領導,我是劇團,怎麼都得喝酒。還是那幾位,難做的事都替我做了,使我不至於太不諳練。文化局長有時也有人來求辦事。比如那年戲校招生,不少家長就找來說好話,要求把自家的孩子收下。有一天一位考生家長先找了兩位副局長,吃飯時就請我一塊出去。一來兩位副手已經答應,二來這個考生考得還好,我就樂得隨和一起去了。他們三人一瓶白酒,給我要了一瓶紅酒,再三動員我說,紅酒簡直不是酒啦,這會私下演以後官下用啦。我吃不住慫恿,小心嘗一口紅酒果然不像那鐵水,於是放心喝去。

那家長一心要結交,兩位同事一心要帶徒,一時口滑,竟也喝下去不少。只是紅酒果然不似白酒,沒有讓我睡到躺椅上,卻讓我情緒格外昂揚起來,立即要到不遠的電影院去檢查工作。電影院經理雖是下屬,但比我年齡大,平日共事就要客氣些,這一回就顧不得那些了,嚴肅認真不留情面批評一頓。電影院經理連連點頭稱是,承認了工作缺點也照顧了局長的面子。事後想來這喝酒倒也有些好處,起碼可以把平日不好直接說出的話放開去說。我當局長有個先天缺陷,不會批評人,有了這一次喝紅酒的經驗,後來遇到必要的事,有意無意喝幾杯酒,臉扳起來也滿像回事兒。當然這還是要逐漸熟練,憑一次經驗就要犯經驗主義就會吃虧。

那年山西作家鄭義騎自行車走黃河,一天黃昏風塵僕僕走到永濟。見他那又渴又累的樣子,來不及敘舊,先洗臉吃飯。那天十歲的女兒跟著我,隨我一道去陪客。在街上一家較好的飯館,我先要了一瓶紅酒,自以為已經有了些喝紅酒的底子,陪一陪山西作協有名的酒徒也許湊合?山西作協有著名的四大酒徒,其中沒有鄭義,但那是鄭義離開後排的座次,要是鄭義在,那就成了五大酒徒了。鄭義接過酒瓶且去把玩,我自去點菜,等我端了兩盤菜到了桌前,桌子上已有滿滿兩大碗酒了,顏色晶瑩剔透,紅亮亮的可愛。鄭義端起一碗,我也端起一碗。兩人一碰,眼睜睜看那傢伙“咕咚咚”像喝水一樣喝了下去。人家是天生豪爽,我是要學豪爽,不甘人後,硬撐門面,也“咕咚咚”一飲而盡。

當時對酒的品類特性和容量都不諳熟,不知道紅酒雖甜更上頭,不知道兩大碗已將那瓶酒倒盡,也不知道那一大瓶竟裝有一斤半而不是一斤。心裡暗自得意間,轉過身正要去端另外兩盤菜,兩腿一軟轟然倒地,醒過神只見自己癱坐在飯館的腳地上,只聽得鄭義和女兒歡快的笑聲。這以後知道了火車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豪爽不是硬裝的門面不是硬撐的,見了紅酒則輕易不和它交手,也算認識了這種表面溫和而實際毒辣的對手。以後鄭義出了大名,女兒就說:“不懂得人家的作品好賴,反正人家的酒喝得不賴。”

文化局長更多的是求人辦事。我做局長那幾年剛剛啟動旅遊興縣戰略,普救寺重建、鐵牛挖掘、五老峰開發都要求人,為立項為撥款,太原、北京不知跑了多少次,菸酒送過花生香油送過背一袋子白麵五樓也上過,當然還免不了請人家到外頭吃頓便飯。其實便飯也不便,菜不說了,起碼得有瓶好酒。這回是咱求人,又一心想把事情弄成。書記、縣長臨走有交代:“全縣人民等著你勝利的消息!”彷彿黃繼光堵槍眼前的鄭重囑託。這酒能不喝?只要能哄得人家管事的領導高興,1059都想法要喝。一來二去,不知不覺間,也有一、二兩白酒的底子了。

私事也求人。兒子就業女兒上學,都是求人事。文化局長給別人幫不了忙,這會兒腆著臉求人幫忙,心理上就矮下一大截去。好在還有一塊作家牌子和好人緣兒,事情辦得都還算順利,也不曾送過太重的禮。這樣,請人家吃頓飯就更是人情之常,也顯得更重要了。這種場合你能矜持起來?能說你不會喝酒?於是頻頻舉杯。每一杯都是對自己抹下臉求人的自我鼓勵,每一杯都是自己給別人辦不了事光求別人給自己辦事的衷心歉疚。幾件非辦的事辦過之後,酒量漸長。


王西蘭:喝酒那些事兒

和郝發智先生,柴勇老弟等人在一起。喝酒已經小杯換大盞了。


酒風日進,自己的進步還是趕不上時代的進步。做文化局長几年,對全縣的文化規劃藝術建設業務指導人才使用也算得心應手,但跑計劃要資金收效甚微。臉皮薄心眼瓤,到了管事的領導那裡,不會給人家擦桌子掃地,也不會到人家吃飯時賴著不走,辦起事來總是事倍功半。有一回聽領導報告,傳達山東經驗,使用幹部的觀念已今非昔比,外向型開放型,要不下錢是孫子要下錢就是爺。有一句話更是刺激:“不會抽菸喝酒,不能算素質全面的幹部!”回來後清夜自省:學了幾年喝酒還是個初級階段,再開始學抽菸,啥時候才算個素質全面?喝酒需要豪放,需要大氣,需要豁達和率性,這些優秀品質自己一點也不具備,學到啥時候才學有所成呢?

乾脆自暴自棄自甘落後了,後來乘作家評職稱的機會提出辭呈。文化局長幹了八年,省文化廳長說這個局長在全省是數得著的,地區文化局長說這個局長在全區是數一數二的,縣裡領導再三挽留甚至答應破格為我兌現職稱工資,我還是下了決心辭了職,去做更不能給別人辦事的縣文聯主席去了。文聯主席要辦事更得求人,但事先已有周密考慮:兒大女大上班就業了,老爹老媽已經入土為安了,個人已經沒有什麼大事要求人了。至於公事,文聯就不辦什麼事,做啥求人呢?

我的朋友、我的副局長申君和我一起離開文化局,當了對臺辦主任。他的辦公室和文聯還是對面。他是酒中英豪,酒文化研究已執牛耳,要評職稱當屬正教授一級。見我到文聯後工作清閒,每有吃酒機會就要邀我,十之三四,也就循序漸進。原說評了職稱,到了文聯,好好寫稿子便是,誰知文壇蕭索,早已難出人頭地,刊物上發表一些零星小稿,對一個二級作家來說已無濟於事,那零星稿費還不夠一桌酒席,更是沒有了誘惑力。長篇也不是寫不了,但寫出來得自己籌錢出版,而文聯主席恰恰是最籌不下錢的角色。文學已失去轟動效應,作家高尚的事業已淪為謀生手段,作家頭上的光環已經相當於農人頭上的草帽,作協還不如做鞋,作文章還不如做豆腐。

這當兒我不當局長當了專職作家了,其心情可以想見。過去求人辦事設宴陪客觥籌交錯頭暈胃漲沒長沒短很不好受,這會兒門庭冷落室內寂寞成年四季連次陪客的機會也沒有也很不好受。特別是遇到熱鬧事,誰家娶媳婦嫁女埋葬老人,有車的單位轟轟烈烈赴宴去了,咱就得耐心等公共汽車。我暈車,對汽車不太熱衷,坐公共汽車還相對好些,但由於你單位沒有車而不得不擠公共汽車,那滋味就和暈車差不多了。也還有偶然來客時候,接待能力與別的單位就差之天壤了。同在一個飯廳裡吃飯,人家是山珍海味,你是山野小菜,強說是別有風味,那風味只有自己肚裡知道。而我們的客人是些什麼樣的客人呀!馬烽、西戎、韓石山、張石山……但你的客人不負責撥款,接待他們的單位又是文聯這樣的單位,那就是巴金、冰心來了也只能是“別有風味”,陪客的文聯主席其心情更可以想見。申君知我,一言以蔽之:“來來來,喝酒喝酒。”

於是,小杯換成大盞。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我的心和古人是相通的,心心相印,個體生命體驗得到印證,深切體會曹操詩句的深刻和建安文學的偉大。高遠的事業抱負也罷,平庸的生活需求也罷,人都希望自己過得優越些體面些。達不到多高要求但基本和能力、條件與自己差不多的人差不多,心理也就大致平衡。否則,就不由會生出些“男怕幹錯行”的感嘆。作家應該耐得寂寞,但我們的周圍已不是能夠容納寂寞的世界。喝幾杯悶酒,澆胸中塊壘,就不失為一種自我消解的方式。喝酒次數多了,酒量慢慢大了些,也便探索出些箇中壼奧。後來再看《水滸》,就不像過去那樣只知道些皮毛熱鬧,就理解了些武松魯達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快意恩仇行俠天下的豪情,就更理解了些林沖雪夜草料場挑著酒葫蘆的蒼涼心境,就更理解了些宋江獨飲潯陽樓醉中題反詩的人生況味。自古來得意歡場失意酒場,壺裡乾坤大杯中日月長,此中境界也算領略一、二,也算是人生的一種豐富。

也曾樂而忘憂,也曾吃酒誤事。申君女兒出嫁,我是總理,總而理之一應事務,掌管一切開銷。客人尚未到齊,提前來了先已調往運城的我的另一位朋友,也曾是文化局副局長的李君。我們曾是“三駕馬車”,配合默契,友誼很深。這會兒舊友重逢,高興自是當然,特殊關照,先行喝酒,不用小杯,就用席面上的羹碟,不多會就進入極樂世界。一會客人到齊,總理已然不能視事,群龍無首,喜筵一時大亂。幾位酒友搶班奪權,爭著要當代總理,申君一時也委決不下。喜筵稍遜嚴肅卻更喜慶,略輸秩序卻更熱鬧。而總理直到新娘已經嫁走才略省人事。

這時候縣委來了一位潘副書記,我以前曾有過一面之識。本來文聯主席與副書記之間有著遙遠距離,不會有太多過從,但這位副書記卻是中文系畢業,當初走仕途還是幹事業進行人生走向選擇的時候,他曾動念要去地區文聯,彼此的感情就貼近了許多。對於年長几歲的我,平日也優禮有加。一次偶然遇到一起喝酒,幾杯下去,找到了共同話題――文學。這年頭一位副書記竟然說起了文學,竟然也和我一樣喜愛俄羅斯文學和蘇聯文學。永濟一隅之地與我說起俄羅斯文學的人不多說起的機會也不多。文與酒搭橋,酒為文做媒,我一時高興,吃的口滑,38º的尖莊酒我一下破了一斤一兩的記錄。吃到這時候就另有一番境界,什麼官職大小年齡差異早不是交流障礙,兩個人你兄我弟掄天舞地眉飛色動滿面春光手拉著手回機關去了。縣委機關的同事們見了,一個個目瞪口呆,暗裡尋思:這傢伙莫非還會東山再起?

又是一宗酒罈佳話。這樣下去,酒罈職稱當然比文壇職稱進步更快,已經可以用口杯了。

而創作職稱直到97年才晉升為一級。

漸漸地,喝酒喝出了“形而上”,開始上升到理論總結。分管組織的樊副書記榮調,宣傳部門的幹部全體去赴送別酒筵。因為管組織,我平常不便接近。都文聯主席了,莫非還有什麼想法不成?何況吃、喝、逛咱連一回也沒有請過書記?這回在一起喝酒,才覺得平易近人。幾大杯酒下肚,我也敢放開去高談闊論,給樊書記總結了喝酒的認識論和方法論:過去不喝酒,以為喝酒是壞事,既然說喝酒也算全面素質,那學壞還不容易?――這是認識論。

方法論則是:咱能喝三兩,文化館那夥學生能喝半斤,每每被他們灌夠三、四兩,咱難受死了,人家幸災樂禍一臉壞笑。後來有了法子,咱都喝一斤,要難受都難受,誰也別想高興:馮浩、方明、自創那一夥小羔子們只得承認還是老師的文章老辣。樊書記聽了,連連稱道,說原以為你不喝酒,誰知你還是個喝家?我說你是市委管幹部的,連幹部這樣的成就都不瞭解,你管的什麼幹部?口無遮攔,感情反而貼近許多。感情深,一口燜,接著再喝,那次我一人喝了八兩“郎酒。”第二天照分別留念像,樊書記要單獨和我照一張。後來他調到運城,再後來我也調到運城,每次見了,都要說:“文聯那單位不行,有了難處尋我來!”


王西蘭:喝酒那些事兒


一口杯二兩半,我一氣能連幹三杯。永濟文壇一員驍將廉頗老去,永濟酒罈一顆新星冉冉升起。一時間永濟酒文化界傳為盛事。連酒文化的重要內容――猜拳行令也開始涉足,狂呼亂喊覺得不雅,我學的是不出聲的“日本拳”,大壓小,大拇指、食指依次壓去,小拇指倒過來壓大拇指,循環反覆,出奇制勝。本來就不笨,稍一用心,便成八段九段,一般人甘拜下風。

好景不常。95年春,忽一天在街上暈倒。也不是完全昏了過去,而是眼前黑了。也不是完全沒了視覺,而是不能凝視――凝視麻痺,腦血管疾患的慣常表現。立即送到醫院,立即辦理住院,立即吊針輸液。住院證上寫的是:輕度腦梗塞。出了院不甚服氣,西安、太原、北京的大醫院再檢查一回。西安也說是腦梗塞,北京說是腦血管痙攣,而太原則說是短暫性腦缺血發作。結論不完全一致,意思大致一樣,有一條則完全一樣:不能再喝酒了。

有時想來不禁愴然:本來一介書生,文人雅緻,怎麼弄成酒氣熏天這般境況?題目好起文章難做,還得自己安慰自己:李白斗酒詩才百篇呢,“金樽清酒鬥十千,玉盤珍羞值萬錢。”“古來聖賢皆寂寞,只有飲者留其名。”流傳千古的不朽名句,哪一句不是酒後吟出的呢?馬烽老師買汾酒整箱地買,西戎老師每天一、二兩從不間斷,張石山、張銳鋒、趙瑜、劉淳四大酒徒哪一個文名不比咱大呢?也便釋然。

這以後調到運城,換了一個全新的環境,心說可別讓人知道咱能喝酒,飯桌上也就做出滴酒不沾的樣子,以為這樣酒就可以戒了。其實不然,情勢所至,有時候還是不得已。一次省文聯黨組周書記來視察,我在賓館接待吃飯。雖說到了地區級別高了,但水漲船高,橫向比較咱的規格還是太低。宣傳部長王大高知道了,提出他要出面陪客人喝一次酒,還特意交代不要文聯付帳。大高是我的同學,這時候又是我的直接上級,平日裡同學間相處不能太隨便,也就很少在一塊喝酒,這也是情理之中又無可無何的事。他提出接待我的客人,其對文聯處境的理解和對我工作的支持,我當然寸心感知。當晚大高如期趕來。他是地委委員,接待規格自不待言,本地區的幾種名酒各上兩瓶。周書記曾當過呂粱地區的宣傳部長,和大高部長也認識,也是見過世面的,酒過三巡也就不再客氣,放開喝起來。大高中午是喝了酒的,這會兒已難以為繼,輸了酒,問我一聲:“老同學,能不能替我幾杯?”

船到橋頭,車到山前。大高怕我作難,以部長身份替我請客,又要替我付帳,也不顧自己中午才喝了酒。不說他當多大的官,老同學這份情誼還似當年。我二話沒說,端過酒杯一飲而盡。

心裡說:大高,衝你今天這份關照,你就是輸一碗,我都該喝。

水落石出,偽裝剝盡,我在運城苦心裝扮的不會喝酒的形象不攻自破。陪客的其他幾位領導和同事不依不饒:

“原來真人不露像,弄半天你是個喝家!”

於是輪番叫陣,稍作推拒,便有現成的話等著:

“怎麼?部長的酒喝,我們的酒就不喝?”

反正打牆也是動土,要喝就放開喝吧。那晚上我喝了斤一兩,酒的度數是淺些。


王西蘭:喝酒那些事兒

退休多年,與茶為伴,終於和酒告別了。


後來在運城喝酒就不好堅決拒絕。有時想想,不禁懊悔。但深想一層,大高在本地已是不小的官,對老同學尚能如此理解,也不枉共事一場。再深想一層,倘若部長不是老同學,又該如何?倘若咱的單位條件好些,咱能夠如何?小人常慼慼,咱不是大丈夫。

又有一回,開一位文友的作品討論會,會後照例設宴招待。席間與一位印刷廠廠長不期而遇,我心裡不禁忐忑。前年是建國50週年,宣傳部牽頭文聯主辦,編輯出版了一套《建國50年運城地區文學藝術優秀作品選》,12冊,200多萬字,藝術門類齊全,編校印裝質量上乘,是本地區前所未有的重要文化積累,也是我在文聯任職期間乾的一件最重要的事。宣傳部該撥的經費已全部撥付,文聯應該籌集的款項卻沒有完成。事過經年,印刷廠還欠一些尾巴還沒結清,廠長幾次派人催討都被我支吾過去。如今酒桌上見了面,狹路相逢無從躲避,這尷尬局面怎樣應對?好在廠長大度,沒有在這場合變臉,仍然來向我敬酒。

這酒喝不喝?

喝!你敬我一盞,我敬你一碗。三兩竹葉青,渾身都輕鬆。債權債務早已忘到九霄雲外,工廠客戶法人代表互敬互諒你兄我弟握手言歡酒足飯飽熱情相送頻頻招手眼見得汽車絕塵而去,一顆心始得完全放下,再來討帳須得三五月之後去也。

這一場酒喝的值得。以後遇此情況,這法兒還是可用。

看來,一時半會,這酒還不能完全戒得。

但我會慢慢去戒。

不遠的將來,我就會毫不遲疑地謝絕:

“我不喝酒。”

我,不,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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