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翔:把武汉唱给你听

记者 | 驳静

武汉方言民谣专辑《汉阳门花园》里,冯翔在歌名中写满地名,《黄鹤楼》《六渡桥》《凌波门》……其中专辑同名歌曲传唱最远。有些年轻的武汉人也未必清楚,汉阳门不在汉阳,而在武昌,隔着长江,西望汉阳。

《汉阳门花园》里第一句唱,“小时候的民主路冇得那么多人”,2020年3月的民主路,则空无一人。蓝颜色围挡,一人多高,隔在临江大道两边,一面隔阻了长江,一面则挡住汉阳门花园入口,当然也挡住了民主路,挡住户部巷。至于汉阳门这道武昌旧城门,空余一个文字符号。

街巷不得而入,建桥纪念碑前却奇妙地没有任何阻挡。台阶宽阔,登上两层就是长江大桥。我们在中间那层逗留,眺望江水,又努力发出声响,心想,武汉长江大桥1957年通车以来还未曾有过如此长时间的寂寞,不如与此做一点抗衡。不想有火车“轰隆隆”驶过,持续十几秒,有人急急登上,急急拍照——外地人来到汉阳门,为了看大桥,当然也为了看桥下的火车。

在武汉,现在终于能感受到整座城市正在松动,像是一场晚春,惊雷终于促使大地吐露真情。车流大了,行人多了,江滩公园也终于开放了;东湖安安静静只由你一人享用的日子终于结束了,跑步和春游的市民冒了出来。武汉大学进不去,不过樱园短暂地开放了几天,在春天的急雨到来之前,我们在那里度过了非常美好的一个下午。一个星期后再去,竟就锁上了大门。而许多武汉市民几乎要错过整个春天。


武汉樱花,摄影黄宇

视频来源 | B站UP主:三联编辑部

冯翔所在的小区不是“无疫情小区”,所以直到今天,他还是没有出过门,他在等4月8日的官方解封时间。春天?他说他应该能赶上一点尾子。

以下是冯翔口述。

冯翔:把武汉唱给你听

冯翔 | 图:视觉中国

我妄图写首歌,却不知从哪说起

2014年,我从北京回到武汉。十二月的一个夜晚,头脑里冒出一句词,“冬天腊梅花,夏天石榴花”。

汉阳门花园是块空地,种了好些树。石榴树不大,长在小花园中间特别显眼。现在都重新修过了,修得像个街心公园。我小时候,那就是孩童游乐场。追跑打闹,半截砖头拿在手里,就可以玩“背坨坨”的游戏,还有“县官、衙役、犯人”,攻城,斗鸡,玩得很疯,天不黑不回家,回家吃一口又出来集合。

《六渡桥》写的则是我高中时期的一段初恋——都不能叫初恋,因为也没恋上。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女同学真有教养。毕业时写了情书,当时男生表白,能预测到的反应有两种,一种就是毫无音讯,这算客气的,一种就是“怼回来”。

她们家不,她爸妈把我请到家里去吃晚饭,还有她哥哥姐姐,一家人全在。一落座,只说,我们看了你的信,你不会怪我们吧,你的字真好,文笔也好。此外尽是题外话,聊报哪个学校,说她闺女今年没考好,打算复读,你成绩好,需要时还请帮助她。后来终于一顿饭吃完,他们叫女儿送送我。路上,才婉转告知,说不太想太早去谈恋爱。傻子都听能明白。

失望,可是又觉得挺温暖,这种感觉记到现在,用它写了《六渡桥》。“我在武汉读了医学院,她出去留学了”,从此后再也没见过,从此也音讯全无。

好多人问,你用武汉方言创作,疫情有没有给你灵感。

疫情给我很多煎熬,心里面老是有一块石头压着,特别怕看见我当年在医学院的同学,怕在新闻里看到他们的名字。一开始是看到金银潭医院的张定宇,他自己身体有病,媳妇感染了,当时凶险,人手远跟不上病患数,防护用品紧缺,但还是撑着,特别心疼。后来看到江学庆(中心医院甲乳腺外科主任)殉职。我跟一个在美国的朋友打电话,电话两头,两个男人对着,嚎啕大哭,我本来只是想跟朋友缅怀,电话一通,一下就绷不住了。

冯翔:把武汉唱给你听

2月13日,武汉金银潭医院隔离病房内忙碌的医护人员。| 远征 摄

1981年,我考入同济医学院,学临床医学。五年后毕业,去武汉市精神病院报到,成了一名精神科医生。在武汉,因为精神病院位于“六角亭”,它就成了精神病院代名词,“你不是六角亭跑出来的吧”,武汉人会这样开玩笑。

后来我是离开了,但有一种感觉是,当过一天医生,一辈子都会去行使那种职责。

这次疫情期间,有一阵我就一个人抱着手机,窝在沙发,眉头紧锁,看网上的新闻,说人手不够,物资不足,每看一条新闻就感到难过,恨不能做点什么。又眼看当年医学院的同学都奋战在一线,真的会内疚。觉得当时如果没有离开这个行业,此时此刻起码还能分担一些。我媳妇看不下去,觉得我每天这么消沉,那不行,还是可以做一点事。

我琢磨,一到晚上就有人特别亢奋,情绪也更丰富,那我就唱歌给大家听,唱点安静的,好听的,听完大家可以去睡觉。

音乐有时传达的是种场景,听者产生联想,然后就能安静下来。我就开直播,来听的人也不太多,百八十人,多的时候二三百。后来当年我在精神病医院的同事找到我,做公开课,听众里有医生护士,也有患者。

我得到一些不错的反馈,其中有一位听友,跟我是微信好友,他是一位心理诊疗师,听完以后突然给我转账,说是付给我治疗费,因为“那么长时间来,第一次觉得真正放松下来,然后好好哭了一场”。我就觉得,音乐起到作用了,起码放松下来了,这就够了。我自己也慢慢不再那么消沉,唱给别人听,说起来,也是种自我救赎。疫情中,我妄图写首歌,实际情况是不知从哪说起,写着写着就搁到一边。后来我想,我只想给我那些同学写,找到一种准确想表达的情感,是“陪伴”。这首歌写完了,目前还缺个名字。对很多武汉人来说,疫情结束那一天,整场灾难对自己的影响,尤其是精神上的影响,才会开始显现。现在大家因为生活的问题,无暇去反观自己,等它结束,会想起来自己在这段时间里面的失去,应该有的恐惧。那将是更难过的一段时间,将更需要陪伴。

武大深夜的一场樱花雨

我们家,我爸,我外公,都喜欢听京剧,我从三四岁上就能唱。8个样板戏,听来听去,经常一唱就是一整段。家里来客人,或者到别人家里去做客,父母一声令下,我会极不情愿地“来一段”。到了大学,见到别人搞乐队,我也动心,可他们那些歌,我不会唱,掂量一下,就知难而退。毕业到了六角亭,一个朋友要搞一个所谓的酒吧,那应该是武汉市第一个自称为“酒吧”的地方。实际就是在路边支了一个摊儿。让我唱歌,还给我工钱,我当然就去。唱的时候围一圈人,唱完“呼啦”一声都跑了,没人坐下来消费。再加上是露天,刮风下雨都搞不上,武汉市第一个酒吧,没支撑多久。

一边当精神科大夫,一边唱歌,我没觉得有冲突。不过我脑子里面闪过一个画面,多少年后,我变成一坐门诊的秃头老教授,感到有点恐惧。跑去北京做音乐,这种恐惧才消失。

用武汉话写歌,我想过很多年。方言是母语,传达情感不需拐弯,不用再翻译一层,是你小时候爸妈跟你说的话。一件事情,放在方言里说,才完整。

冯翔:把武汉唱给你听

武汉樱花 | 黄宇 摄

我在《凌波门》里唱,“花开了满树,花落了无痕,赏花的不看花,看人的不见人”,唱到了春天,和我找不见了的人。歌出来,找回了其中两位老师。八十年代,上学到毕业后的十年里,我经常往武大跑,吸引我的是我的中学同学,还有武大年轻的老师。仍是那时候,3月的一个深夜,我在武大会完朋友,一个人走在那条樱花路,路灯照着,雨突然打下来,打得很急,樱花“哗哗”地掉落,立刻铺满一地。枝头当然还留着一些,

我站在那里,心里却想,这季樱花就是这样了。后来就再也没见过更美的樱花。现在回想常跑武大那十年,也像来了一场雨,都是逝者无可追忆。

我现能记起来的武汉的春天,总是多年前的景象。上中学时有一天早上,7点钟,我去上学。往常我都是6点多出发,天未亮,从我家到一中,我走得飞快,要15分钟,最快12分钟能到。路过黄陂街小学,路过海员宿舍,过早摊儿摆出来了,老巷子里冒出人气。那天我晚了些,晨光熹微,我意外地发现街两边的树,黛青色的树干上,冒出非常小的绿芽。那天早上的注意力被春天死死吸引,仿佛看到绿芽在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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驳静

三联记者,喜欢听故事、说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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