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北方。
當你老了
城墻斑駁
記憶脫落
寫滿你故事的紙張
微微發黃
多少人
愛過你十里牡丹的風光
聽過你蕩氣迴腸的秦腔
夢過你人來人往的街巷
走過你朱紅色的磚墻
遺忘了遺忘的地點
荒廢了荒廢的時間
哪一世不是盛世
哪一生不是此生
十三代王朝
過眼皆空
風月情濃
總成一夢
漢殿唐宮,做了黃土
鮮衣怒馬,換了秦腔
誰知?天長地久有時盡
誰記?十七人中最少年
長安長安
從未擁有你
卻彷彿已失去你千萬次
你走過西安。鼓樓寂寂,皮影悽悽,雁塔繁複美麗,兵馬俑隱忍平靜。秦地,秦人,愛秦聲。護城河邊,城牆根下,板胡一響,鑼鼓喧天,道的原是那《周仁回府》,悽絕。
臺上,一藍衣小生立其間,挪步,甩髮,耍帽翅功,唱唸做打,時有大段哭音亂彈,聲聲似流水嗚咽。正唱到那周仁別妻夜逃,“夫妻們分生死人世至痛”,只聽得一股悲愴直衝胸腔,字字振聾發聵,肝膽俱裂,激得兩淚漣漣。而那戲中“周仁”,也已泣不成聲,如聾如啞,連鼓樂都只得暫歇。
他後來幾時平復?這戲又唱了多少回?長安城三千五百載悲歡,亦如這秦腔,呼嘯而來,破空而去。它太美,跌落人間心神俱碎;又太重,壓在靈魂深處,隱忍無言。褪色的文明,像放涼的烈酒。誰知、幾時、能否,再憶長安?
夢裡藏花幾度
伽藍興衰幾回
駝鈴聲聲聲晚
絲綢路路漫漫
你是誰?
為何走了五千年
風塵僕僕的繾綣
滄桑得叫人落淚
洛陽洛陽,洛水一方。玉笛聲裡,暮色蒼茫。春日洛陽,城中無一不花,花下無一不人。男女看花者,沿山襲谷,亦歌亦詠,或樹下席地,或泛舟河上,雖摩肩接踵,卻笑語盈盈,直到晚霞染染,仍迷迷不去。
可終究,是要與那繁花相別。洛陽處秦川隴地要害,亦是四方諸侯必爭之地。李格非有云:洛陽盛則世太平;洛陽衰則天下大亂。總是想起它的樣子,有時想得心裡發疼。它遭安史之亂,又受金兵“洗禮”。此間有那從夾馬營走出的宋太祖,黃袍加身,執意將天下遷回洛陽城。他是念著洛陽的。燭影斧聲中,看的是新亭墮淚、宮室盡毀,唸的仍是故里牡丹,飛紅片片。
你聽汴水秋聲,才知歲月已晚
你敲相國霜鍾,但是佛祖不來
你登千年鐵塔,滿目過眼煙雲
你賞州橋明月,難抵夜色清寒
人情和美
總成一悵恨
盛世太平
得是夢便好
河南開封,有過一個成形的夢。北宋年間,立有東西二京。西為洛陽,東便是汴梁。此城人逾百萬,商賈雲集,熱鬧非凡。白日是三步一酒樓,五步一茶坊,走了好遠,那煎茶果子的香氣還在嘴邊。更不消說燈宵月夕時,滿城的夜市鬼市,簫鼓喧空,花燈如晝。
多年以後,人們總說汴京太過熱鬧繁華,像一場夢。想來又何止一夢?一卷《清明上河圖》,一部《東京夢華錄》,逝去的京師風物,當時只是道尋常。
公元1127年,金戈鐵馬一掃北宋繁華。汴水斷流,盛世不復。汴京,是開封人不能再回去的地方,但因為走過長長歲月,得到歷史的映照和理解,它成了所有中國人嚮往和追憶的夢。
你說
你看不見時間的樣子
於是
我把燕京指給你看
周武王滅商後,在燕封召公,定都為燕都。從此,一座城便矗立了千年。六朝古都,二十多個別稱,多少興替,更與何人說?
大音希聲,大象無形。於是燕京將它的厚重藏了起來。藏在了四合院的喧鬧裡,藏在了長城的石磚裡,藏在了國子監的讀書聲中,藏在了香山的紅葉間,藏在了故宮的朱牆裡……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你說你看不見時間的樣子,於是我把燕京指給你看。
蘭陵蘭陵
未見是你
此見是你
當得花中君子
做得城中聖賢
飲得琥珀美酒
留得萬古詩篇
開元28年,正值草長鶯飛的春天,詩仙李白遊至山東,此地雖不是江南,但同樣有水村山郭酒旗風的盛景。入座,討來一碗蘭陵酒,霎時聞得香氣撲鼻,垂目,只見湯色如琥珀透亮,一口飲罷,鄉愁皆忘。真是應了林語堂的“人本過客來無處,休說故里在何方”。
蘭陵酒,在蘭陵;蘭陵縣,在山東。《蘭陵王入陣》一曲,奏了近千年。如今每有人提及蘭陵,無不憶起神武帝其人,卻少有人知,蘭陵之名相傳為屈原所取,意為蘭花盛開之地。
長安少年遊俠客,
夜上戍樓看太白。
隴頭明月迥臨關,
隴上行人夜吹笛。
關西老將不勝愁,
駐馬聽之雙淚流。
——王維《隴頭吟》
邊塞詩裡,愛《隴頭吟》勝過《涼州詞》,或許是因為它更動人直接。沒有葡萄美酒,沒有夜光杯,有的只是長安少年,戍樓觀星;隴上行人,月夜吹笛;關西老將,聞得心中慼慼,未語淚先流。
關城非城。它是古時城門的一圈城牆,形勢多險,常為交通要衝,“一夫當關,萬夫莫開”足見它對一城安定之重。
關城亦城。即使常年烽火連天,這裡仍有亡魂相依長眠。白天,他們是大漠孤煙;夜裡,他們是黃河落日、月滿西山。胡琴聲一奏,就唱起了軍歌;羌笛聲一起,就唸起了家鄉……
北方北方,江湖夢一場。但想來江湖之大,又何止南北;沙場征戰,何止勝負;人活一世,又何止生死?
北方北方,回不去的故鄉 。它是你基因裡沉睡的過往,你是它叫不醒的年少輕狂。又是冬了,如今你身在何方?你可聽見肅殺風聲,你可踏過皚皚煙塵,你可嘗過人情冷暖,你可夢過燈火闌珊……
何處是天涯,何處是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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