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如蒸餅,詩無菜氣——老 貓

陸游《老學庵筆記》裡講到喝粥的好處:“平旦粥後就枕,粥在腹中,暖而宜睡,天下第一樂也。”接著又引用李端叔的詩句:“粥後復就枕,夢中還在家。”這就把食物和思鄉聯繫在一起了。這說明胃是有記憶力的,胃舒服了,便會想起好多事兒來,比如家鄉,比如過往的某件事情,或者——人生。

宋真宗時期的官員張齊賢,以吏部尚書的身份,去青州做知府。《茶香室叢鈔》說,他到任沒多久,就有人提意見,說他辦事效率低。張齊賢想不通了,跟身邊人發牢騷:“你看,我在朝廷中,宰相的活兒都做過,也沒出過什麼錯,到地方上了,怎麼反而招來一堆意見?這真好比,當了三十年御廚總監,老了老了,連碗粥都煮不像樣兒了。”

政績好壞不說,張齊賢這比方打得很有意思。

說到吃,就不得不想起蘇東坡。蘇東坡可喜歡吃了,他弟弟蘇轍恐怕也一樣。蘇轍經常做夢都在吃——有一年過春節,他夢見朋友來家裡吃飯,還寫了一首詩:“先生惠然肯見客,旋買雞豚旋烹炙。人間飲食未須嫌,歸去蓬壺卻無吃。”

從這夢中飯局,還悟出哲理來了,頗有點及時行樂的味道。蘇轍把這夢跟哥哥一說,蘇東坡立刻給記了下來,還送給了兒子蘇過。這都是怎麼教育孩子的啊!

還有拿吃喝明志的。《東軒筆錄》記載,宋真宗年間,青州人王曾中了狀元。當時有一個翰林學士跟他開玩笑,說:“哎呀,你考了三次試,中了狀元,一生就吃喝不愁了。”沒想到王曾回了一句:“本人平生的志向,就不在溫飽。”得,嬉皮的碰見嚴肅的,生生把話茬兒給撅回去了。

有拿飲食說事兒的,自然也有拿飲食說人的。比如元好問就有一首詩這麼寫:“牙牙嬌語總堪誇,學念新詩似小茶。”怕別人看不懂,還在下面寫了註解:唐人以茶為小女美稱。合著古代不叫小蘿莉,叫小茶。這一來,倒叫很多人想不明白了,小女孩和茶有什麼關聯嗎?後來清朝人俞樾終於找到了出處。他在唐人的書中發現,那時候人們把地位尊貴的女性尊稱為“宅家子”,叫得順了,諧音就成了“茶家子”,再後來變成“阿茶子”,最後乾脆就把女孩兒叫“阿茶”了。那麼小女孩兒,自然就是“小茶”了。

在古代,人們還喜歡用吃的東西來形容藝術品,例如書法、詩歌。《東軒筆錄》就講,唐朝書法,不同時期有不同的風尚——一陣兒流行瘦字,講究剛勁有力;一陣兒又流行胖字,講究溫潤從容。要擱現在人來看,無論瘦字胖字,都是好字,各有所長。但宋朝前後的人可不這麼認為。有喜歡胖字的,比如李後主,他就討厭顏真卿的剛勁風格,說老顏的字“有楷法而無佳處,正如叉手並腳田舍漢耳”。歐陽修則相反,不喜歡胖字。他用食物來形容胖字:“字寫得太肥,就像厚皮饅頭,味道一定不好。”那時候饅頭指的是包子,厚皮包子,第一口咬不到餡兒,第二口餡兒沒了,確實不好吃。

歐陽修也有拿饅頭(包子)夸人的時候。當時有一個和尚叫大覺懷璉,詩寫得不錯,歐陽修很喜歡。有一次王安石拿懷璉的詩給歐陽修看,歐陽修說了一句:“此人詩是肝臟饅頭。”王安石不明白,問啥意思。歐陽修說:“其中沒一點菜氣啊。”

也許是受了歐陽修的啟發,後來蘇東坡誇和尚詩寫得好,也說:“語帶煙霞從古少,氣含蔬筍到公無。”他還解釋過,這句話的意思就是,詩文沒有“酸餡氣”。唐以後僧人的詩文,內容大多清苦,寫得多了,大家也看煩了,最後乾脆說這就是“蔬筍氣”“蔬茹氣”,反正不是好詞兒。

到了米芾,這位狂放的書法家經常評價前人的書法。他說葛洪寫的“天台之觀”四個字,“飛白為大字之冠,古今第一”,說歐陽詢寫的“道林之寺”是“寒儉無精神”。到評價杜甫的字,精彩的來了:“本該勾勒的筆畫,他倒收筆鋒了。筆筆寫得跟蒸餅似的。”蒸餅就是現在說的饅頭,意思就是字寫得沒稜角、不“給力”。

古人看到人、看到物事,都會拿飲食做比喻,這樣顯得生動些。這樣的比喻現在也能用,看了王家衛的電影,是不是也會覺得滿篇“蔬筍氣”呢?

摘自:《讀者》2020年第6期

筆如蒸餅,詩無菜氣——老 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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