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慎:用才華驚豔世人,卻一生不得志

楊慎,字用修,新都人,是少師楊廷和的兒子。二十四歲那年考取正德六年殿試第一名,被授予翰林院修撰的官職。遇繼母喪事,服喪完了以後,仍擔任以前的官職。十二年八月,明武宗秘密出行,剛出居庸關,楊慎上書直言極諫皇帝。不久他上書稱病,辭官歸裡。明世宗繼位,起用他擔任經筵講官。他經常講授《舜典》,說:“聖人設置贖刑,那是施用於一般的小過錯,使平民改過自新。如果是首惡大奸,沒有可以贖罪的道理。”當時大宦官張銳、於經被判處死刑,有人說進獻金銀以求赦免其罪,所以他常提到這句話。


嘉靖三年,世宗採納桂萼、張璁的建議,徵召他們為翰林學士。楊慎與同一官位級別的三十六個人共同上書說:“我們與桂萼等人學術不同,主張觀點也不一樣。我們所遵從的是程頤、朱熹的學說主張。桂萼等人所崇信的是冷褒、段猶的遺緒。現在陛下既然破格提拔了桂萼等人,不認為我們說的正確,我們不能與他們一同共事,希望賜書罷免了我們吧。”皇帝很憤怒,嚴加責問,分輕重給予停發俸祿的處罰。過了一個月,他又與學士豐熙等一同上書進諫。沒有得到答覆,又與廷臣跪伏在左順門力諫。皇帝大怒,下令將帶頭起事的八個人逮捕入獄。這時楊慎和檢討王元正等搖門大哭,哭聲響徹殿庭。皇帝越發憤怒,把他們都捉拿下獄,處以廷杖之刑。過了十天,有人說上次罷朝以後,群臣都已經散去,楊慎、王元正以及給事中劉濟、安磐、張漢卿、張原,御史王時柯又聚眾伏地而哭。於是在朝堂上把這七人又打了一頓。楊慎、王元正、劉濟都被謫戍他鄉,其他人都被削去官籍。楊慎到了雲南永昌衛。在此之前,楊廷和掌權,全部辭退了朝中辦事不力的官員。到這時,他們在楊慎被謫戍的路途上尋找機會,準備加害於楊慎。楊慎知道後謹慎防備著他們,到臨清他們才散去。楊慎帶病長途顛簸,疲憊不堪。抵達戍所後,幾乎起不來了。

嘉靖五年,楊慎聽說楊廷和病了,驅馬很快趕到家。楊廷和很高興,病便好了。於是回到永昌,聽說尋甸安銓、武定鳳朝文作亂,便率領家丁步卒一百多人,驅馬快速趕到木密所與守衛官員一起打敗了叛軍。嘉靖八年,他得知楊廷和去世,便跑去告訴巡撫歐陽重向朝廷請求,獲准歸葬,葬禮結束之後他又回來。從此,(有時)或者歸蜀,(有時)或者呆在雲南會城,(有時)或者留在戍所,主管官員都以友好的態度對待他。到七十歲那年,他回到四川,巡撫派四個指揮把他捉拿回來。嘉靖三十八年七月去世,享年七十二歲。
楊慎從小警惕機敏,十一歲就能作詩。進入京城後,寫了《黃葉詩》,李東陽讀後嗟嘆不已,大加讚賞,讓他在自己門下學習。他曾經奉命出使經過鎮江,拜見楊一清,閱讀他收藏的書籍。用不懂的地方詢問他,楊一清都能背誦。楊慎非常驚異,於是更加努力學習古學。被流放邊境之後空閒時間較多,更博覽群書。他曾經告訴他人說:“個人的天生資質不值得依靠,每天新修德業,應該從學習中來。”所以他酷愛學習,窮盡文理,到老而更加嚴重。明代背誦之廣博,著作之豐富,當推楊慎第一。隆慶初年,被封賜為光祿少卿。大啟年間,追贈諡號為文憲。

楊慎在中國文化發展史上的諸多創造性貢獻,被多個學科所重視,而在大眾層面也因為其名作《臨江仙》,廣為人知。他於詩文之外,有“雜著至一百餘種,並行於世”。拙文所謂“流氓”,是說楊慎中狀元進入翰林院後,常在北京城大街上化裝微服,同那些官宦子弟們一起彈琴歌舞,在青樓通宵達旦狂歡。連宰輔李東陽也以“恩主”身份出面勸說他:“公子何必躬親絲竹”。在雲南時,他梳女性發式,臉上塗抹脂粉,頭插鮮花,招搖過市。晚明時期沈自徽的雜劇《楊升庵詩酒簪花髻》所展示的,就是楊慎人生的一個真實方面。明代著名畫家陳洪綬(老蓮)名畫《楊升庵簪花圖》,表現的是楊慎醉酒蹣跚,臉上塗白粉,頭插鮮花,學生們抬著他,又有兩個女伎隨後,遊走於街市。題款為:“楊升庵先生放滇南時,雙結簪花,數女子持尊踏歌行道中,偶為小景識之。洪綬。”


楊慎:用才華驚豔世人,卻一生不得志

楊升庵簪花圖

正是因為楊慎有“流氓”氣質,所以他才能興趣廣泛且敢於創新,得以在諸多領域作出“百科全書”的貢獻。其為人“天稟倔強”,這可以從其臨終時《自贊》的“臨利不敢先人,見義不敢後為”看到。當朝首輔的公子、本人的狀元身份、公眾視野中的青年才俊等,這些都奠定了楊慎在正德、嘉靖兩朝的文壇泰斗和學界領袖地位。他早年的疏奏《丁丑封事》指責正德皇帝“輕舉妄動,非事而遊”,規勸皇帝“偏聽生奸,獨任成亂”,以“古之聖人必謀於眾”倡言開明政治等,顯示出參與國家大事的宏偉抱負。在思想文化領域,他首先批判了當時處於主流的程朱理學和心學,反對空談心性,主張從事物本身去尋求自然發展的變化;又認為客觀事物互相聯繫而又互相依存,認為事物存在矛盾鬥爭,其結果必然是“剛勝柔,實勝虛”;還主張用發展變化的觀點看事物,即“世變如輪,無暫停也;人心如波,無少平也”。

在觀察社會歷史發展現象時,他十分強調“勢”的作用,即從發展趨勢上看問題,即:“封建非聖人意也,勢也;郡縣非秦意也,亦勢也。窮而變,變而通也。”他重視實踐經驗,認為“見睫者不若身歷,勝口者不若目擊”,肯定出於天性的生活慾望,及追求物質利益的勢利之心,這在其《性情說》中得到集中宣示:“故曰君子性其情,小人情其性。性猶水也,情波也,波興則水墊,情熾則性亂。波生於水,而害水者波也,情生於性,而害性者情也。觀於濁水,迷於清淵,小人也。肫肫其仁,淵淵其淵,浩浩其天者,君子也。合之則雙美,離之則兩傷。”這些都標誌著中國人文主義思潮的泛濫,與當時西方文藝復興思潮相應和。

楊慎在中國啟蒙思想發展歷程中的價值,被專家概括為:“推崇漢學,反對宋學,尤為斥南宋朱熹,批判宋明理學之先聲”。稍後的明代思想家李贄曾寫下《讀升庵集》,表達自己強烈的共鳴,其《小序》說:“先生之人品如此,道德如此,才望如此,雖遊其門者尚不能贊一詞,況後人哉。餘是以竊附懸仰之私,欲考其生平始末履歷之詳,時時置几案間,儼然如遊其門,躡而從之”。

在文學美學思想上,楊慎張揚文學的華美和創作靈感,推崇漢魏六朝詩的“高趣”和綺麗,是以《明詩別裁集》的編者沈德潛說其詩“過於濃麗”,卻不得不承認:“升庵以高明伉爽之才,宏博絕麗之學,隨題賦形,一空依傍,於李、何諸子之外,拔戟自成一隊”。他在《畫品》卷一闡釋為:“揮行毫之筆,則萬類由心,展方寸之能,而千里在掌,有象由之以玄,無形因之以生,妙將入神,靈能通聖”。楊慎在前七子倡導的復古風氣較為流行的時候,能獨樹一幟。他廣泛吸收六朝、初唐詩歌的一些長處,形成他“濃麗婉至”的詩歌風格,這當然還有著巴蜀文化“華美豔穠”美學傳統的制約。

楊慎站在時代的前沿,著述達100餘種,涉及史、詩、文、音韻、詞曲、戲劇、書畫、醫學、天文、地理、動植物等,有《升庵全集》,散曲有《陶情樂府》。《四庫全書總目》也肯定其“慎賅博圓通,究在諸子之上”。他所編纂的《全蜀藝文志》是今天研究巴蜀文化的基本資料。這就是一個“才子”之必然。

清雍正版《四川通志》卷八記載,楊慎死後,“黃安人帥子寧仁奔至滇。寧仁欲成喪(即運回成都舉辦盛大葬禮),安人以為不可,止之曰:‘幸而謫終,天威尚難測。律以春秋大義,自當藁葬。’寧仁乃止。無何,世宗遣使啟棺,見青衣布袱。使還以聞,帝感動,賜還原官。”以楊氏父子為首的“大禮議”事件對明王朝的影響極為深遠。18歲的嘉靖皇帝在登基三年後皇位穩固,遂於嘉靖三年(1524年)七月十二日詔諭禮部,試圖違反制度為父母封號加“皇”字,群臣譁然。楊慎振臂高呼:“國家養士一百五十年,堅守節操大義而死,就在今日。”九卿23人,翰林20人,給事中21人,御使30人等共200餘人的龐大隊伍集體跪在左順門外,要求皇帝收回成命以維護國家大禮。眾官撼門大哭,“聲震闕庭”。皇帝震怒,下令嚴懲,四品以上官員86人停職待罪,將五品以下官員134人當廷杖責,因廷杖而死的共16人。左順門廷杖後,反對議禮的官員紛紛緘口,被杖死的不能再說,被杖傷的不敢再說,被流放沒有再說的機會,為時三年的“大禮議”以嘉靖帝獲勝告終,66歲的楊廷和被免職回到四川新都,37歲的楊慎則遠貶雲南。長達45年的嘉靖王朝“吏治繁偽,兵政窳惰,民力虛耗,亦由是始”。

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嘉靖皇帝死,新皇帝穆宗即位次日頒佈了嘉靖帝的遺詔:“自即位至今,建言得罪諸臣,存者召用,歿者者恤祿,見監者即行釋放復職”。楊慎因而獲得平反恢復名譽並追贈光祿寺少卿。“大禮議”釀下的苦果,導致朱明王朝君臣離心離德,楊慎領頭的這個事件,導致皇帝長達20年不理朝政,沉湎於內宮煉丹修玄,日求長生,以至於不堪承受其變態摧殘的2個妃嬪和10個宮女,拿出絲繩勒住皇帝的脖子但未能致其死亡,這就是嘉靖二十一年(1542年)的“壬寅宮變”。而百餘個朝臣“妄議中央”遭受的重罰,也讓朱明王朝官員從此感到寒心。惡果最終由崇禎皇帝承擔。李自成大軍破城之際,滿朝文武裝聾作啞都為自己打算,“朱明江山永不變色”是皇家的事,於己無干,所以崇禎帝上吊自殺前遺詔有“皆諸臣誤朕”(《明通鑑》卷九十)之語。陪同他上吊自殺的,只有宦官王承恩一人。晚明時期夏完淳的《燭影搖紅》對此有著深深痛惜:“回首當年,綺樓畫閣生光彩。朝彈瑤瑟夜銀箏,歌舞人瀟灑。一自市朝更改。暗銷魂,繁華難再。金釵十二,珍履三千,淒涼千載!”


楊慎:用才華驚豔世人,卻一生不得志

楊慎在雲南

楊慎是對雲南歷史文化貢獻最大的內地文人,楊慎主要的文學創作尤其是學術成就,乃得力於雲南社會各界的熱情幫助。漫長的37年流放生活,他的足跡幾遍雲南,這就是《明史》本傳記載的“投荒多暇,書無所不覽”。楊慎行蹤所至,常與雲南文化人研究學問,談詩論文,獎掖後進,設館講學,廣收學生,還完成了大量學術著作;再加上他百科全書型的知識結構和不畏強權,堅持正義的強大人格感召力,對雲南文化的發展,確實多有促進。他又開明清兩代考據學先河,成為一代傑出學者。現存的《滇程記》《滇載記》《滇候記》《南中集》《南詔野史》《雲南山川志》等,都是他貢獻給雲南的人文歷史重要典籍。

所謂楊慎的成就受惠於雲南,其犖犖大者,可以從幾個方面來看:

首先如其臨終(嘉靖四十年,1561年)遺言稱:“死亦不憂,生亦不喜,生順死安,可謂云爾。死於此,葬於此,斯已矣。師友相厚故及此,積善有報在諸子”,以此表現對雲南各界人士的感激之情。明朝刑法規定,流放分四等:安置、遷徙、口外為民、充軍;充軍按戍地不同,又分為極邊、煙瘴邊、沿海口外、邊衛四等;按時限不同,分終身與永遠。楊慎被嘉靖帝處以“永遠充軍煙瘴”的最高刑罰。但云南各界人士並未因此而歧視他,而是向他提供一切生活、調研、寫作和著書出版等有利條件。

其次,楊慎出身官宦世家,從其曾祖父楊玫起,一門五世為官。從祖父楊春起,四代出了六個進士和一個狀元。父親楊廷和歷仕三朝,做了18年宰相。楊慎本人又是才高八斗的狀元,以此魅力,雲南文人墨客、滇中名賢、地方豪強皆樂意與之交往。愛惜人才的社會,必然會得到回報。楊慎到過今雲南保山、彌渡、大理、劍川、昆明、安寧、晉寧、元謀、昭通、開遠、巍山、澄江、建水等地遊歷講學,每到一地,禮賢下士、寬以待人、授業解惑,所以“無問識與不識,鹹載酒從先生遊”。遊居敬說:“滇之東西,地以數千裡計,及門而受業者恆千百人,脫穎而登科甲、居魁選者,藹藹然吉士也。以故士大夫乘車輿就訪者無虛日。好賢者攜酒餚往問難,門下屢常滿。”友好的人文環境為楊慎融入雲南社會提供了極其珍貴的條件,其詩文中提到的雲南人達200名之多。楊慎在雲南的故交張含、王廷表等,門生麗江土官知府、納西族人木公等,為楊慎提供了諸多切實的便宜條件。楊慎為雲南著作家們書寫過37篇序、跋文字,編著過8部書。與之相應,雲南的一批文人亦為楊慎寫過近70篇書序,出版近50部著作。楊慎的文學作品以及學術著述得以廣傳天下,雲南文化界功不可沒。

第三,朝中重臣有意庇護。前面已經說過,楊慎的祖父、父親仕宦多年,栽培後學無數,澤惠僚屬甚廣,如其父的門生、嘉靖皇帝“退居二線”後國家事務的運作者嚴嵩等,對楊慎就多方維護。這就是史籍所說的“世宗以議禮故,惡其父子特甚,每問慎作何狀。閣臣以老病對,乃稍解。慎聞之,益縱酒自放。”被四川學界高度重視的《全蜀藝文志》,實際上也緣起於楊慎與奉詔巡視的周復俊相遇於雲南仙村草堂,遂成至交,併為後者評選《涇林詩集》(該詩集有楊慎評語)。以後擔任四川按察司副使的周復俊在組織編撰《四川總志》時,就聘請楊慎主修《全蜀藝文志》。周後來任雲南巡撫時,對其有“忽睹丹旒飄揚於昆池之上”“慨哲人之既萎”的悼懷之語。換句話說,如果沒有各級官員中一些人有意無意地保護和提供條件,當時的“首席大右派”楊慎的滿腹才華恐怕難以得到彰顯。

楊慎的人生歷程中,因參修《四川總志》、負責《全蜀藝文志》等而回新都家鄉多次,但其在四川生活更長的地方是在瀘州,尤其是自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開始,楊慎攜妾曹氏和二子,開始寓居瀘州達七年之久。楊慎流寓瀘州時有數量眾多的詩作傳世,詩中突出的意象就是酒,如:“餘甘渡口斜陽外,靄乃漁歌雜棹謳”“半山樓閣空中繞,兩岸人家一水分”“花驄小市頻頻過,落日凝光緩緩歸”“玉壺美酒開華宴,團扇薰風坐午涼”。等他在為好友簡紹芳送別時,還寫下:“豔曲熒弦別思長,華燈相對少暉光;江陽酒熟花如錦,別後何人共醉狂”等句子。

楊慎:用才華驚豔世人,卻一生不得志

臨江仙

在沒有大江大河的成都平原和北京城度過青少年時光的新都人楊慎,只有站在瀘州的“滾滾長江”邊上,在瀘型酒的蒸騰之後,其滿腹才華在大起大落的政治履歷、滾滾長江東逝水的景觀激揚之下,才可能催生出《臨江仙》這樣的傳世之作。楊慎戴罪在身難歸故里,晚年在《寒夕》一詩中,回顧自己“旅鬢年年禿,羈魂夜夜驚”的生平遭遇,回望當年京城中振臂一呼應者雲集的輝煌,感嘆人生悲劇淵源是“讀書有今日,曷不早躬耕”。早知如此,還不如作為漁夫或樵者,平淡之中盡賞人生閒適,冷眼觀盡世事風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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