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0萬被擠上卡車的女人1000萬被擠上卡車的女人



1000萬被擠上卡車的女人1000萬被擠上卡車的女人


她們唯一能做的是當卡車和危險之間的緩衝器,每個卡嫂都有陪伴丈夫的方法。
中國大約有3000萬卡車司機,2500萬卡嫂,任何一個數字都超過了北京的人口總數。在2500萬卡嫂裡,除了在家留守的女人,還有剩下近1000萬人跟過車或正在車上。
流浪
即將零點,北京周邊的收費站附近卡車陸續多了,它們囤積在城市的周圍,每條收費通道都排出近百米長的隊伍。它們有的從白天就早早抵達這裡,等待著夜黑下來,因為只有零點到6點這個城市才會對所有的卡車打開閘門。
那裡是龐然大物的集合體——卡車向前挪動1公分也要花三四分鐘啟動,它的輪胎比腰線要高。可能是因為力氣,這一行裡多是男性,不少車頭前面乾淨利落地貼著‌‌‌‌“兄弟‌‌‌‌”、‌‌‌‌“江湖‌‌‌‌”的橫幅。但也有一些駕駛室裡,幾件內衣掛在車窗玻璃的邊緣,前面放著幾盆路上根本用不上的多肉植物。有時還從駕駛室的車窗裡飄出一陣煮飯的白色水汽。
藉著微弱的光,在這些有點不同的駕駛室裡能看到長髮、劉海、皮衣,那是這個本身就有些隔絕的行業裡一群更加隱形的人——‌‌‌‌“卡嫂‌‌‌‌”,卡車司機帶上路的配偶。


中國大約有3000萬卡車司機,2500萬卡嫂,任何一個數字都超過了北京的人口總數。在2500萬卡嫂裡,除了在家留守的女人,還有剩下近1000萬人跟過車或正在車上。
在高速公路上,幾乎每一個夾縫裡都藏著她們的‌‌‌‌“工作‌‌‌‌”。兩個人一起住在不足6平方米麵積的駕駛室,前一半是座位,後面是一張不到一米寬、伸不直腿的簡易床鋪。她們把一切東西都裝進車裡——一年四季的衣服,鞋子,洗衣粉,油和鹽,甚至還有一個裝滿土的小花圃——試圖在時速至少90碼的路上,堆出來一個家。
要做的事情裡,有一些看上去和家庭主婦也沒有區別。幾乎每位卡嫂都要負責飲食,高速路上自助餐35元一位,很多人都認為又貴又不衛生。可以買小氣罐,停下車,她們把鍋挪在車外做,用一個紙箱子圍起來就成了臨時灶臺。也有人會花近千元買易電器,遼寧的年輕卡嫂妞妞把兩個座位之間的空隙打通,放了一個箱子,在駕駛室用高壓鍋做飯。趕時間的時候,停下車她就能在車裡煮麵,只需要8分鐘就能完成一鍋東北亂燉。
但偶爾還是會捱餓。甘肅的卡嫂劉文翠記得自己有一次和丈夫開車遇到了修路,得繞遠才能有服務區,車上的東西已經吃完了,他們一起硬撐,餓了一整天,兩個人在服務區吃完了四個菜,‌‌‌‌“那是我這輩子吃過的最好吃的青菜。‌‌‌‌”

在車上,她們不僅僅是妻子,還是母親。30多歲的張巖,在駕駛室裡帶過兩個孩子,大女兒從小在車上長大,現在在山東讀小學,小女兒一歲半還只會叫媽媽,有時會一起跟車。無暇照顧女兒的時候,張巖只能把零食塞給她,餅乾,糖果,巧克力一點點升級,吃得太多孩子開始嘔吐。她手足無措地把一個大盒子放在女兒面前,‌‌‌‌“看看這是什麼?‌‌‌‌”打開是一根比手臂還粗的金屬軸承,上面沾著機油。‌‌‌‌“這個不能玩,不能玩。‌‌‌‌”她又連忙把蓋子關起來。
孩子就在車上,佔據精力的事情卻有很多。路上遇到大雨她得冒雨和丈夫一起爬上幾米高的車頂去蓋10米長的苫布(篷布),遇到車出問題了要一起想辦法找人維修。
沒帶孩子的卡嫂其實可以選擇在下鋪睡覺,但沒有人敢睡。有一次下雨天河南的陳春華睡著了,沒看著丈夫,卡車打滑,她被劇烈的震動驚醒,還沒反應過來整個人一下就被扔到了臥鋪的另一頭——卡車撞上了綠化帶,車頭已經徹底扭轉到了車廂的位置。
路上事故很多,但司機的睡眠卻很少,讓危險變得更近。法律想要去規範,交通部出規定要求司機每4個小時要休息一次,不滿20分鐘被抓到要扣12分,但在實際情況裡,這個行業的人們面對著一些更棘手的困難。按照張巖所知的情況,從深圳開到山東,一路不休息約需38個小時車程,一個人開車的司機怎麼也得休息兩次,一次在兩個小時以內,不算上意外的情況,總共大約開42小時。但通常情況來說,貨主要求不能超過39小時得卸貨,這意味著一個人開車只能在路上休息一個小時。

張巖有一次本來出發前說好的7000元運費,到了之後只拿到5800元,貨主的理由是卡車遲到了,貨的高價賣不上了。沒有人不想好好睡覺,吃一頓飽飯,做一個完整的夢,但休息越多,路上的時間越長,越是掙不到錢,甚至要賠本。有時她會被丈夫驚嚇到,‌‌‌‌“他開車開著開著突然嗷嗷地叫,之後問起他,他自己還不知道,太困了。‌‌‌‌”張岩心疼,但不得不接受這樣的現實。
她們唯一能做的是當卡車和危險之間的緩衝器,每個卡嫂都有陪伴丈夫的方法,劉文翠通過唱歌和聊天來給丈夫提神,每當自己接不上話的時候,她知道是實在撐不住了。如果丈夫狀態還好,她允許自己打一個不超過十分鐘的盹。如果狀態不好,她讓丈夫把車停下來,自己繞著卡車走圈,強行清醒過來。妞妞沒有告訴丈夫的是,自己在路上常說要去廁所,其實只是打空轉,她想他能夠去洗手間。
就算是丈夫睡了,她們也不能睡。她們要在丈夫睡著的時候,獨自守著油箱——一般卡車車身的面積有兩三個小房間那麼大,油箱在視野的盲區裡,一個不注意,偷油賊能把油抽得精光,卡車會一次性損失幾千塊錢,幾乎抵得上一次短途的運費。
這麼多年裡,陳春華摸索出很多抵抗睡眠的辦法,喝咖啡,擦風油精。當這些都不管用的時候,她會掏出一根辣椒生嚼。刺激的氣味能夠提醒她,北京還沒有到,還不能睡覺。

做了這麼多,但她們依舊不喜歡聊自己,覺得自己做的事情不夠丈夫重要,‌‌‌‌“沒什麼好寫的,卡嫂有什麼好寫的,寫寫卡車司機。‌‌‌‌”張巖在被約訪的最初這樣回應。就算是微信暱稱,這群女人也喜歡把自己藏在母親和妻子的身份後面。
跟車年限不久的妞妞會試圖自我安慰:‌‌‌‌“有的時候就覺得自己在流浪,往好點兒想,是像開著房車到處跑。‌‌‌‌”但是她又沒辦法說服自己,因為如果是開房車,她不需要在小樹林裡上廁所,來月經的時候穿‌‌‌‌“紙尿褲‌‌‌‌”熬到過敏。
零點左右,卡車抵達北京的集散點,比如位於南三環的新發地批發市場,那裡上千輛卡車以不到半米的間隔擠在一起,把市場圍成一個迷宮。夜市很熱鬧,停下來的駕駛室裡異常安靜,只是偶爾露出頂在車窗玻璃上的一雙光腳丫,提醒著這裡終於有人休息了。
矛盾

2007年,劉文翠第一次和丈夫運貨去新疆,半夜開到吐魯番附近,車大燈能照到的地方突然變成黃色的一片,負重以噸為單位計算的卡車車身開始不停地搖晃。她根本不敢打開車窗,外面風聲已經蓋過了發動機的聲音。中途丈夫下去檢查過貨物,三層的苫布,最外面的一層帆布已經被風沙撕成了一絲絲的條狀。

‌‌‌‌“他突然讓我給他唱首歌,我就給他唱鳳凰傳奇《等愛的玫瑰》。其實他也害怕,當時的方向盤已經把不住了。‌‌‌‌”在國道上,風颳起來的石子甩碎了擋風玻璃,劉文翠躲在臥鋪上嘴裡都是土。開了12個小時,直到第二天中午他們才抵達了安全的地方。‌‌‌‌“我們在服務區換擋風玻璃,出來互相看著對方就笑了,兩個人頭上,車裡邊,身上全都是沙子和灰塵,真的就跟墳墓裡爬出來的一樣。‌‌‌‌”
後來劉文翠看新聞才知道,那天夜裡,在不遠處的鐵軌上,5807次列車有11節車廂被吹離軌道,3名旅客死亡,2名旅客重傷,32名旅客輕傷,南疆線被迫中斷。在脫軌的一瞬間,沙塵暴的風力抵達了13級。
她和丈夫撿回來一條命,但這不是第一次,第一次是在很多年前的凌晨,他們撞上了一輛油罐車,她幾乎沒能反應過來,擋風玻璃全碎了,玻璃渣子濺飛的速度太快,劃破了她的下巴,後來縫了好幾針。那個被當成家的駕駛室變形得沒法再用,送到修理廠,工人指著車說:‌‌‌‌“這車上的人肯定沒了。‌‌‌‌”
劉文翠和丈夫站在旁邊偷笑。‌‌‌‌“他說我們兩個太幸運了。那次我才知道生死真的就在一瞬間,但車修好了繼續跟。‌‌‌‌”從那時候,她就慢慢開始有了‌‌‌‌“多活一天就賺一天,否則日子根本沒辦法過下去了‌‌‌‌”的信條。身邊有太多不願意聽到的新聞,比如隔壁村有一家跑卡車遇到事故,司機和孩子都沒了,只剩下卡嫂活了下來,終身殘疾。

前幾年,教會丈夫開車的師傅電話打不通,劉文翠四處打聽,有人告知:‌‌‌‌“這個電話你一輩子都打不通了。‌‌‌‌”40多歲,他在路上突然心臟病發,去世的時候身上沒有一處傷,卡車也沒有翻車。劉文翠覺得他可能為了避免發生交通事故,用最後一點時間停了車,但實在沒力氣了,把車開到了棉花地裡。
這樣的日子,留在家裡的女人是沒有辦法好好睡覺的。妞妞過了7年等待的日子,有的年頭兩個人一個月見一次,一次見一宿。她不敢主動和丈夫聯繫,怕他在開車,又怕他正在睡覺。不管是哪一種情況,貿然聯絡都會增加他出現意外的風險。
‌‌‌‌“我實在想他的時候就在淘寶上給他發消息,支付寶、快手啊,這些只要我們加了好友的,我都發過。‌‌‌‌”因為它不像微信,會跳出來提醒。
妞妞於是從3年前開始跟車,剛上車不久就打了自己人生的第一場架。2017年,他們拉著貨堵在了河北的一條國道上,又兩次被同一輛想要跨雙黃線掉頭的‌‌‌‌“小麵包‌‌‌‌”卡住了路。丈夫下去交涉,她透過車窗看到兩個人的臉色不好,那個司機的老婆也來了,直接躺在她的車前面大聲喊說,這輛車撞了人。
妞妞氣得光著腳跑下去,把丈夫叫住,衝上去罵人。那個司機把她扒開,要直接和丈夫吵架,她一下子用腳踹了他。‌‌‌‌“我老公一米八的個子,兩百斤的人,那兩個人年紀都大了,要是真打人把對方打死了怎麼辦?‌‌‌‌”本來躺著在車頭前面司機的老婆也一下子就站起來,兩個人互相又撓又抓,直接上了醫院。

‌‌‌‌“她做檢查的時候就躺著不起來,要我賠錢,但到派出所之後,警察就聞出來了嘛,那個司機喝了酒。‌‌‌‌”這件事情不了了之。更多的時候都是這樣,出門在外是妞妞在保護丈夫。
這行裡有一個習慣,幫忙搬貨的裝卸工會從卡車那裡要到一筆幾十到幾百的小費,被稱為‌‌‌‌“水費‌‌‌‌”。不給的話,裝卸工會故意把上貨的順序排到後面去,又或者把貨物擺得很不整齊——在路上,一個急轉彎,裡面不整齊的貨物就可能導致意外翻車。
張巖以前還能和老家的女性朋友們一起繡十字繡,鉤鞋子,但一上車她就已經徹底離開了那樣的生活。有一次車排隊去上貨,一個小工挨個挨個地收錢,走到丈夫的車窗口,他語氣很不好地說了一句:‌‌‌‌“買水去。‌‌‌‌”她聽不慣那樣的語氣,直接懟過去:‌‌‌‌“我欠你的,我就不買,有本事你就不卸。‌‌‌‌”她覺得要錢可以,但不尊重人不行。
她還負責那些收不回來的壞賬,跑10次車有四五次是沒辦法好好收錢的。有一次面對的是傢俱廠的貨主,她從早上9點到晚上9點一直跟著對方,對方走到哪裡她就跟到哪裡,對方去上廁所,她就站在男廁所門口等著。
等人多的時候,她在食堂裡把聲音放大了說話,讓他在場所有的員工都知道這個廠子會拖欠司機的運費。被逼急了,貨主罵她,明明她就跟在眼前,卻只對她丈夫說:‌‌‌‌“把你們家母老虎給我弄走!‌‌‌‌”‌‌‌‌“我不在乎這些,你罵我什麼都可以。‌‌‌‌”最後貨主在回家之前,答應給錢。

劉文翠善於和交警打交道。有一次,幾乎所有的車都超載的路上,他們車的增壓器壞了,為了等配件,已經熬了很久,偏偏這個時候遇到了交警。丈夫的心情本來就不好,對方問幾個常規問題,他的語氣就變得很衝。她趕緊跑到前面,說:‌‌‌‌“我說我們從甘肅拉的蘋果去廣州,路上車壞了,已經耽誤很多天了,錢也花的差不多快沒了,能不能通融一下?‌‌‌‌”
她不把這樣的話理解為示弱。‌‌‌‌“我之前看到警察半夜了還要在路上執勤,他們就在車裡吃泡麵,大家都不容易。‌‌‌‌”她更想把每一個人當成人去理解,而不是一種身份。一個年紀大一些的交警把他們給放了。
崩解
劉文翠的丈夫已經開車20多年了,剛開始的時候,卡車運輸還是公家的,開的都是像拖拉機一樣要手搖發動的尖頭卡車。她聽他說自己17歲到鄉下去收貨,村裡人請他吃飯都叫著他小師傅,坐上座,拜託他收貨。‌‌‌‌“現在不了,現在任何一個人都好像能欺負你。偷油的欺負你,裝卸工欺負你,卡車裝好了貨要出大門,保安都要問你要錢,否則人家不給你開門。‌‌‌‌”
她試圖去理解這樣的情況。一輛卡車跑在路上是‌‌‌‌“露富‌‌‌‌”的,要加油,吃飯,交過路費,有可能還要修車,得帶一些流動的資金。‌‌‌‌“裝卸工的工資可能是幾千塊,所以他就容易覺得卡車司機很有錢,但其實那都是成本。現在的卡車司機就像是一塊肥肉,誰都想咬一口。‌‌‌‌”

這幾年,走在路上的卡嫂變得越來越多了,不是所有人都是自己主動爬上那個副駕駛座,她們是被擠上去的。
之前如果不放心丈夫一個人跑,會考慮請代駕司機,陳春華的大卡車以前一個月多的時候能跑三萬多,人工費只需幾千,能夠負擔得起。但現在半掛車一個月能掙兩萬已經算是好的情況,人工費已經漲到了八千,代駕司機在路上吃、喝、住宿,甚至是抽菸,這些都需要負擔。在跟車的弟弟不得不下車去照顧生病的父親之後,陳春華選擇了上車。因為相比於請一個代駕,她比較便宜,不要錢。
‌‌‌‌“運費幾乎沒有變過,但是油費漲了一倍不止。以前高速少,高速費也低,再加上卡車的維修費,各種管理費,這行是越來越不好做了。‌‌‌‌”劉文翠說。她是最早的一批卡嫂。‌‌‌‌“只要我的六個輪子轉,給個縣長都不換。‌‌‌‌”這是當時的一句俗語。在全年農村居民人均純收入為5153元的2009年,開卡車可以月入過萬,是人們能感受到的實現階級流動最快的方式。
但也正是劉文翠提前感受到了這行臨近的冬天。10多年前,她發現開著開著,路上十幾米的半掛車越來越多,當時她自己‌‌‌‌“紅遍大江南北‌‌‌‌”的8.6米東風EQ153相比之下也成了‌‌‌‌“小車‌‌‌‌”。
卡車行業開放私人買車的資格,掛車、半掛車肉眼可見地增加了,它載貨量更大,每一件貨物的平均運費相比於用小載貨量的車多次拉便宜不少,很快成為了貨主的新選擇,但運貨的需求量並沒有跟上變化,8.6米的車不容易拉到貨了。她敏感地往車更少的新疆跑,賣了車,在那邊買了房,現在丈夫給別人開載重量超過100噸的半掛,又叫‌‌‌‌“百噸王‌‌‌‌”。

剩下的人還要繼續掙扎。越來越多人湧入這個行業,運費從2013 年開始就一直呈現下降趨勢。‌‌‌‌“卡車掙錢主要按噸位的,路程只是個參考,在運費下降的情況下,想要賺一樣的錢,就只能超載。‌‌‌‌”劉文翠說。
妞妞也知道卡車超載一直是常態,之前她丈夫被僱傭從大連到北京運輸文竹之類的盆栽,除了準時和勤快之外,貨主選擇他,是因為他能夠在常人只能塞滿20盆的地方里放下50盆。那時候禁止卡車超載的規定還沒有出來,妞妞和丈夫一個月能掙一萬元,她不覺得這有什麼問題,甚至覺得丈夫的心思細膩。
規定出來之後,超載的車要躲避被查車罰款,不能上高速,也有的是為了在運費降低的情況下省道路管理費,卡車司機全程走耗時更長,也更危險的國道和省道,但卸貨時間是一樣的,這樣也意味著他們要用更少的睡眠去應對更多的意外。
有卡車司機在論壇裡詢問怎麼購買‌‌‌‌“小油‌‌‌‌”,那是一種私人柴油,一升也只比正常柴油便宜1元到1.5元,它含鉛量高對發動機不好,現實逼得他們不得不這樣才能活下來。
為了賺錢,妞妞家把小卡車換成了大一些的卡車。她從一個月掙一萬變成了兩萬,不超載,風險也隨之降低。但不到三年,她就明顯感覺到大車這邊也亂套了。‌‌‌‌“我在App上面找運單,剛點進去單子就被搶了,像新聞裡說的過‌‌‌‌‘雙十一‌’的時候搶學區房一樣。‌‌‌‌”她把原因主要歸結為越來越多的大卡車入場,因為‌‌‌‌“現在有些地方可以零首付買卡車‌‌‌‌”。

這樣直接影響的是運費價格,‌‌‌‌“貨主一般是在市場裡說他有多少噸貨,要拉到哪裡去,司機你要多少錢?有些人是給錢就走那種,把價格壓得特別低,我們這幫人就沒法幹,他們的價格對我來說真的就是賠本的。‌‌‌‌”她不想像那些卡車那樣跑,因為在那麼低的運費下還要掙錢,意味著又得超載,加‌‌‌‌“小油‌‌‌‌”,用更少的睡眠去跑國道和省道,想辦法才能摳得出一點錢。
是為了逃離困境換車的,但那種困境很快就追上了她,只能選擇往前再走一步。妞妞最近要來北京提一輛載重更大的新卡車,首付的14萬存了好久,貸款一個月還一萬,這是她新的希望。
陳春華的卡車比妞妞的新車還大,是佔地面積30多平方米的帶冷藏櫃半掛。她的半掛是用零首付買的,每月要還一萬六,加上兩個孩子上大學的支出一個月掙兩萬還不夠。
經歷過的事故把她變成了最聽話的那種卡車司機的妻子,不敢拿生命去擠人民幣。只能跑得更勤快,有時候她在路上做飯,食物開水燙熟之後只放鹽,放油還需要炒,她沒有時間。
這種將她摁在原地的現實,讓她心急。
韌性
妞妞是卡嫂裡少有的已經考到卡車駕駛證的女人。三年前,她去參加培訓,那批人150人,只有她一個性別為女。走到哪裡都有人問她,‌‌‌‌“你為什麼要學這個?‌‌‌‌”卡車比汽車重太多了,換一個檔位,她要用兩隻手去掰。一次測試裡她出現了操作失誤,卡車車身從單邊橋上掉下來,坐在駕駛室裡都有強烈的失重感。教練用笤帚一樣的竹條打她,她嚇壞了,沒有感覺到痛。

這些她都能忍,拿到駕駛證不久,一切看起來都太有希望了,直接和丈夫‌‌‌‌“求婚‌‌‌‌”,‌‌‌‌“不如哪天我們回家把證領了吧。‌‌‌‌”兩年前她打電話悄悄問過,辦證需要9.9元,聖誕節去拍照的時候發現已經不要錢了。她信仰愛情,睜開眼睛能夠看到丈夫好好坐在駕駛座上,她覺得那就是個家。
但也有例外。有年剛過完春節,他們從大連拉草莓去內蒙古的海拉爾,丈夫突然‌‌‌‌“胃疼‌‌‌‌”,疼得根本坐不起來。去醫院,醫生診斷是胰腺炎,但是打完針沒有一點好轉,她不相信那家醫院了。‌‌‌‌“當時坐飛機回去的心都有了,但是車怎麼辦?我們兩個都走了,誰來幫我們把車弄回去。‌‌‌‌”請代駕司機要錢,他們能省則省,到現在為止兩個人還沒錢辦一場正式的婚禮。
丈夫蜷在臥鋪裡,腿都沒有辦法伸直,她換到駕駛座,一個人開了幾千公里,把丈夫和車都拉回家。‌‌‌‌“到最後離家20公里的時候,我真的開不動了,感覺身上沒有一個地方是自己的了,哪兒都疼。我之前從來沒有自己開過那麼遠,之前就是半小時地和老公輪換,怕得我把方向盤的時候指甲把大拇指那裡掐出來一個坑。‌‌‌‌”
後來才知道丈夫是得了腎結石。為了避免進入服務區導致的塞車,卡車司機總是儘量少地喝水,避免去上廁所,這導致他們是腎病的高發患者。他們在大連休息了一個月,丈夫疼得站不起來,要靠特殊的止痛藥才能一天睡上5個小時。

這樣的瞬間總是在無助裡存在著。有一次在新疆跑車,夜裡劉文翠的車胎爆掉了,在一條無人公路,她要和丈夫兩個人用炮筒和鋼管擰開螺絲,把及腰高的輪胎換掉。好不容易換好了輪胎,放備胎的架子又突然壞掉了。他們捨不得扔掉舊輪胎,幾百塊錢一個,補一補還能用,她想了個辦法,決定把幾十公斤的輪胎挪到幾米高的車廂裡去。
‌‌‌‌“那個輪胎特別重,上面還有鋼圈,我們就去找了一條繩子,我在上面拉,他在下面扛,真的好不容易。把那個輪胎弄到車廂裡的時候,我的嘴巴里都感覺有血腥味了,因為太用力,太用力了。‌‌‌‌”
張巖也是,早些年他們的車要坐船去三亞,她和丈夫都暈船,但她會讓丈夫休息,自己帶孩子,盯著貨。那是他們第一次看到海,丈夫還能記得天空像鍋蓋一樣蓋在海面上,張巖卻沒有更多的精力去旅遊,她還在‌‌‌‌“工作‌‌‌‌”。
可能是太知道辛苦的滋味,卡嫂們很多都會去做一些‌‌‌‌“多餘‌‌‌‌”的事情。司機在開車沒辦法用手機,但卡嫂可以,劉文翠是一個500人QQ群的群主。本來是一個男司機發起的卡友互助的組織,但因為他沒有時間,所有的成員投票選擇了劉文翠來替代。
‌‌‌‌“他們都很可愛的,可喜歡我了,有的卡友說我就是他們跑車的動力。‌‌‌‌”作為群裡少有的女性,她好像充當了一種心理諮詢師的角色。‌‌‌‌“有的人會抱怨家裡的媳婦,說媳婦嫌陪她的時間沒有,但在家裡陪媳婦又沒錢花,我就會勸他。‌‌‌‌”她上車就會發一些沿途的照片和自己寫的打油詩在群裡,讓路上沉重的氛圍變得輕鬆一點,那個群在她的經營下活躍的時候一天有幾百條消息。

大家常常會在裡面問路,彙報路線,到了新的地方交代一下,劉文翠和一些活躍的卡友都會幫忙盯著,因為有些人是獨自在路上,可能出了事情都沒有人知道。她遇到求助,能幫的一定會幫,就算呆在家裡的時候也是。‌‌‌‌“一個江蘇的卡友在路上他的車尿素罐蓋子打不開了,車子走不動,自己弄了一下午,都晚上了還沒有弄好,但又急著趕路。我看到了就告訴他要怎麼辦,可能我講不清楚就打電話給老公,讓他把我們車的尿素罐照片拍給他看。‌‌‌‌”那是一輛新車,司機第一次上路。
劉文翠手機上有10個卡友群,她都會看,有一次發現一個群裡有人發了特別大的紅包,‌‌‌‌“我說這個人瘋了嗎?那麼多人,一個人還能搶十幾塊錢的大紅包,然後就問來問去,他說5000 塊運費被欠了2 年,要不回來了。我們就說把電話曝出來,我們大家一起幫忙打。‌‌‌‌”馬上,群裡全國各地的卡友們都給貨主打電話,大家都聽了一個卡友說的錄了音,離得近的卡友說,實在不行就上門找他。
一開始電話打不通,她發了一個短信過去:‌‌‌‌“你欠了我們卡友的路費已經兩年了,你還給他,那都是辛苦錢,不容易。‌‌‌‌”最後一個離得近的卡友把他的電話打通了,貨主說月底就給,那位卡友真的拿回了錢。‌‌‌‌“我們都可高興了,我們就說那你看,團結起來力量大。‌‌‌‌”

在這個圈子裡,互助是一種常態。妞妞有時帶一隻全羊去貨站跟卡友們分著吃。張巖在路上遇到有卡車故障了,找她借東西,她會幫忙。不少卡嫂會把自己丈夫的生活拍成視頻傳上直播平臺,這是他們用來互相辨認和交友的方式之一。有些司機會加入專門的卡車聯盟,他們遇到意外發一個動態,只要周圍有卡友看到了,大家馬上就會動身去幫忙,還會自己帶工具,掉進溝裡就拿鐵鍬,爆胎了就拿風炮,有的時候遇到事故,卡友還會組織救援和捐錢。
今年年初卡車司機裡的網紅小輝輝和她的妻子因為缺氧在青藏高原去世,他所在的‌‌‌‌“中國龍‌‌‌‌”卡車聯盟組織卡友給他還沒有成年的兩個孩子捐了30多萬元,他的賬號從20萬粉絲漲到了百萬級,卡友們決定看著他的孩子長大。在他的卡車還停在五道梁的時候,那路上常會有卡車的鳴笛響起,路上有卡車車頭上掛了黑白色的橫幅:‌‌‌‌“輝哥輝嫂回家了。‌‌‌‌”大家可能並不相識,卻擁有著類似的無奈。
劉文翠珍惜這種時刻。在2007 年那場沙塵暴之後,天亮起來,她的車窗是碎掉的,走在大街上一開始覺得很丟人。但往前開了不久,迎面來了另一輛卡車的擋風玻璃也在沙塵暴裡碎了,她突然覺得很輕鬆。那條國道兩車道,互相經過的時候距離很近,丈夫和那輛車裡的司機點頭問了個好,劉文翠笑了。

自由
妞妞身邊已經有一些人做出了離開的嘗試,她有一個朋友在跑了小卡車很多年之後嘗試轉型,他試了自己能想到的很多職業,賣保險,做直銷,推薦辦信用卡,甚至是去商場,但最後還是回來開卡車。‌‌‌‌“卡車開久了,你(自由慣了)很難走出去的,就好像再回去也融入不了了。‌‌‌‌”她只需要一天就下定決心徹底告別了之前在電子廠重複了10年的生活。
在2016 年的愚人節跟車去北京之前,她的工作是在工廠裡做核檢,負責檢查配件汽車開關。她是最後一道關卡,下一站就是機場,所以不能犯錯,一犯錯別的國家可能就成了新的‌‌‌‌“召回門‌‌‌‌”。‌‌‌‌“壓力太大了,幹活兒特費眼睛,天天兜裡放一瓶眼藥水,把開關要放在顯微鏡下面瞅。‌‌‌‌”她說,自己從早上8點工作到下午5點,每個月主動加100 個小時的班,一個月掙4000 塊錢。
有時候還要無來由地受氣。遇上日本公司的人來檢查,為了不讓他們挑出問題來,本來是零點就要下班了,但就因為一個設備不好用,沒事情做也得被留到凌晨3點。領導著急的時候,大聲地罵人。第二天,日本來檢查的人根本沒有看一眼。
因為前一晚熬夜加班,在去北京的車裡,她睡了在路上最沉的一覺,那是她第一次遠行,第一次看到丈夫搬花的時候要彎多少次腰,第一次覺得醒來的時候,這樣的日子可以繼續下去。她回去連程序都沒有來得及走就離職了。

後來的日子和以前是完全不一樣的。她和丈夫往內蒙古拉過一匹‌‌‌‌“汗血寶馬‌‌‌‌”,為了防凍,它身上穿著一件棉麻帶皮子的衣服,七八千塊錢,幾乎是那次的運費。路上妞妞要特意停車,用白色的水桶給它喂水,按照貨主特意交代的,她還得想辦法給它兌點熱水,避免路上會拉稀。那匹馬是習慣了在空曠的地方四處跑,在車廂裡一點都不老實,會用蹄子去踢卡車前面的車板,感覺像地震一樣。
那次,妞妞發誓之後再也不要拉馬了,但她還是又拉了一趟去石河子。妞妞覺得石河子的貨主人特別好,為了要觀察馬的狀態,給他們在城市裡開了三天酒店,那是他們難得就算不在路上也不著急的時間。她對於路上最美的回憶也在西部,‌‌‌‌“拉工地材料去阿拉泰,那裡有一個小山坡,我和老公爬上去,就在那個山坡上可以看到整個城市,整個城市都在我眼睛底下。‌‌‌‌”那是一種很類似自由的感覺。
人也像馬,一旦習慣了在寬闊的地方跑,就很難回去了。劉文翠的孩子今年11 歲,她不想讓孩子成為留守兒童,下車找了一份正式的工作,中專算是卡嫂裡學歷高的,她現在在公司做出納。但其實她不太能享受現在這種平靜的生活,‌‌‌‌“在城市我要去過紅綠燈,我要去維持人際關係,我要去給我不喜歡笑的人笑,我要去說我不喜歡說的話,好累。天天在那裡坐著,每天上班下班,太枯燥了。‌‌‌‌”劉文翠說。

她總懷念有一年六七月份,青海的油菜花開得很好,養蜂人僱她的車把蜜蜂運去那邊採蜜。劉文翠第一次看到草原,路過日月山的時候,太陽正在下山,一條河順著自己的方向從東向西流,整個河面都是紅彤彤的,遠處的草原像地毯一樣鋪開,羊群小花一樣點綴在上面,蒙古包裡溜出來幾縷白煙。那時候卡車司機還是一份不錯的職業,錢能存下來,丈夫在身邊,孩子還沒有出生,她很少煩惱,幾乎帶著一種無法形容的感動記住了那條河的名字叫倒淌河,那是中國唯一一條不從西向東流的河。
張巖的丈夫今年已經有些開不動車了,以前出門都要開車,現在根本不想在方向盤邊上待著。他們想要找一條出路,但兩個人的文化水平都不高,山東家裡從父輩開始就沒有了土地。想了很久,他們也沒有想到還有什麼行業能夠像卡車一樣提供給他們這麼多。
大女兒在讀小學,一年的學費2000多,補習費一個月450 元,張巖還給孩子報了一個興趣班學舞蹈,培訓費3000。二女兒不是他們計劃之內的孩子,但張巖捨不得打掉,她覺得自己多跑跑車總是有辦法。‌‌‌‌“那時候家裡窮,自己也不喜歡讀,就不讀了。‌‌‌‌”她不希望兩個女兒需要因為‌‌‌‌“懂事‌‌‌‌”不去讀書。女兒的學校全都是她安排的,老師那邊留的是她的電話,每次開家長會,張巖總是會提前把日子算好,那前後就不要出去開車了。

孩子在車上和不在車上,駕駛室裡的氛圍是不一樣的。‌‌‌‌“以前就我和老公兩人的時候,我們買點那個煎餅,買點小蔥買點醬。我卷,他開車,自己拿著吃,是這樣過的。‌‌‌‌”過年前後,孩子們也都跟在車裡,從深圳回程等待配貨的間隙裡,她在駕駛室裡自己和麵,擀麵,做了一頓餃子。
他們還會帶著女兒去旅遊,第一次是去三亞。‌‌‌‌“跑這車之前,我們倆就是個井底之蛙,哪兒也沒去過,三亞在什麼地方都不知道。之前看小瀋陽的小品,說在三亞看雪景,哪兒有什麼雪?‌‌‌‌”張巖說,她看到,三亞有一片海,像一個圓形的罩子。
‌‌‌‌“我們下海玩兒了,游泳,還去了沙灘。一家三口的泳衣都是現買的,剩下的泳鏡什麼的,咱也不懂,反正看人家買什麼,我們也買什麼,孩子要什麼給買什麼東西。‌‌‌‌”
他們在海邊陪著女兒玩了一整個下午。這一天他們什麼也不拉,有貨也不走,特意把時間空出來。沒有進錢,光是在海邊的裝備還花了1000元,但張巖把那天形容為算得上開心的一天,‌‌‌‌“因為孩子玩兒得開心了。‌‌‌‌”
那天,卡車停在遠處的停車場裡,而他們,就像一個更為普通的,每天有固定終點的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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