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那场汶川大地震,是一场灵魂的洗礼:《镇长》(短篇小说)

多年前那场汶川大地震,是一场灵魂的洗礼:《镇长》(短篇小说)

村长在为自己分辨,镇长倾听,而且还在本子上记着。镇长没有反问,没有责问,这鼓励了村长,越说越从容,间或甚至慷慨激昂,还站了起来,辅以手势,辅以表情。这时镇长就皱了眉头,指着椅子示意村长坐下说。一旁的镇长助理时而觉得村长的事基本上能摆平,时而又觉得镇长高深莫测,难以琢磨。本来镇长下午是要到村里去的,要去了解村民反映的村长贪占的问题的。村长听到了风声,找到了镇长助理,助理呢,将他领到了镇长的办公室。于是,镇长的计划被改变。助理插了一句:“以后办事,得有透明度,别就你知道大家都不知道咋回事。”说完助理向镇长歉意地笑,镇长的目光望向了助理,这话如果要说也应该由镇长来说。镇长望过来的目光有了厌烦的味道,这叫助理心中一惊。就这么一惊的时候,就觉得大楼在晃,窗玻璃在响,别这么心虚啊,镇长的那么一望怎么就把你望得心惊胆颤?也太没出息了吧!可是,他发现镇长的目光离开了自己,望向了窗外,而且,脚底下的大地鼓胀着一种大机械的轰鸣声,也像似耳朵失聪时的耳鸣。村长探身把着镇长的大办公桌,大楼真的在晃,这个世界真的在晃,窗外的天空已经不再澄澈,忽然间就灰暗,而且是那种绝对传递恐怖的灰暗。镇长到底是镇长,他冷峻着撑着桌子要站起来,可是就在这一刹那大楼被晃得松散了,脚底下忽然就沉了下去,身体如同羽毛一样飘了一下,灰尘就下来了,楼板就下来了,轰隆隆的声音同着烟尘包裹了他们,真的就坠进了地狱吗?

还活着吗?助理被烟尘呛得咳嗽了起来,他捂住了嘴,指望他的手指他的指缝能够过滤一下烟尘。大地深处还在嗡嗡地响,似乎有一只怪兽在喘息。光线昏暗,但是还看得明白,头顶落下的楼板砸了下来,搭在了地上,形成了一个三角形的空间。他看到了镇长的大办公桌,只看到镇长的大办公桌,那办公桌的面紧紧地贴着楼板,倾斜的楼板,不见了镇长。

“娘的,老子还活着!”桌子的底下传出了声音。

“我也活着,不知道怎么着,哪都没碰着。”助理激动地喊,眼泪忽然就涌了出来。

“我知道你活着,村长呢?老王,老王,你个王八蛋你还活着吗?”镇长忽然就喊了起来。

“哦,村长。”助理叨咕。

“老王,老王!”镇长边喊边敲着办公桌。

“老王,老王!”助理跟着喊。忽然,助理吓了一跳,昏暗中,助理看到了一张脸,那是一张痛苦的脸,而且,那双眼睛就看着助理呢。

“我……好活着。”那张脸竟然挤出了笑。

“村长活着!村长活着!”助理欢呼。

“知道了。”镇长平静的声音。

镇长盘腿坐了起来,他的那个空间,在办公桌底下的空间,如同一个小房子,但是,是被掀了盖的房子。他掏出了一包烟,他的烟总是就放在衣兜,吸的时候,会自兜中摸出一支来,但是,打火机放在了桌上。娘的!就在镇长心中刚刚骂出这么一句的时候,眼前一亮,一个打火机点燃了,火光跳跃,他赶紧凑了上去,点燃了香烟,那火机关闭了,又是昏暗。镇长吸了口香烟,缓缓吐出,他看到了那掀开的桌盖下面探着一张关切的脸。

“这地震,是毁灭性的。”镇长忧心地说。

“是的,不知道家人怎么样。”助理说。

“不知道有多少人被埋。”镇长说。声音沙哑。

“是的。”助理不断被提高认识。而且,颓唐地收回了那张脸。忽然助理歇斯底里地喊:“来人啊,来人啊,快来救我们啊!”

方法惊动了大地深处的那头怪兽似的,又是一阵晃动,而且,大地深处传来低沉的咆哮。

“省点力气吧,活着的人要不是在救人就是像我们一样被埋着。”镇长冷冷地说。

“可是,救人也应该来救我们啊。”助理道。

“你以为你是焦浴禄啊!你是,还是我是?”镇长说。“老百姓们一定在自救。”镇长说,大滴大滴的泪水滚下。后来他问:“老王怎么不说话?小马,看看老王怎么不说话。”

“镇长,我还活着。”村长微弱的声音。

亮光闪烁,助理打着了打火机,随即就传来了助理的惊叫:“镇长,村长被埋了,村长的下半身被埋了,——不,是被砸了,村长的下半身被砸在了下面!”

镇长将头探了过来,村长望向镇长,目光中是一种哀怜,对自己的哀怜,村长说:“我,还行。”

“老王,挺住!”镇长道。

村长点头。

“来人啊,这里有人受伤啦!这里有人受伤啦!”助理喊,声泪交加。

“别喊了,受伤的不知道有多少人。”村长说。

“老王,挺住!”镇长说。他收回了他的头。

打火机燃得时间长了,烫了助理的手,助理一激灵,关了打火机。

“如果我们是焦裕禄,老百姓们一定会赶来。”镇长幽幽地说。

撕心裂肺的呼喊、悲哭,仿佛很遥远,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不知道我们的学校能不能挺住。”镇长念叨。

“哦,镇长,你的女儿今年高考。”助理说。

“是的,孩子今年高考,正在学校复习。”镇长说。

“那楼,不知道有没有这个楼结实。”助理说。

“够戗。”村长蹦出了两个字。

助理不知道再说什么。

镇长沉默了许久许久,道:“我就不该将那工程给朱大麻子。我就应该顶住!”他没说的是,有了那个项目后,上头的那个头就一遍一遍地电话,还亲自来了一趟。他没说的是有一天晚上朱大麻子来到了他的家,走的时候将一个厚厚的信封扔下,强行扔下。他掂量那信封,坚信那个头收到的要比这个厚无数倍。他不过是要替那个头把事办了而已。工程归了朱大麻子。镇长走进了市纪律检查委员会,上交了那个他根本就没有打开的信封。同时,提出要求,必须要保密。那教学楼……他不敢想象下去。镇长,是个鸟!

镇长想到了手机。和村长谈话的时候,手机搁在了桌上,现在应该就挤在桌面与楼板中间。应该碎了。“马,带着手机吗?”他问助理。

“没。”助理说。助理要是去镇长办公室的时候,从来都不带手机。在镇长面前的时候,忽然手机就响了,那一定会令镇长不舒服的。

“我带着呢。”村长说。他把手机递给了助理。

“往外挂,了解一下外面的情况。”镇长说。

按键的声音。静。按键的声音。静。“没有信号。”助理道。

“死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哦。”镇长忧心地道。

“是。看来挺严重。”助理道。

远处的声音清冷了。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了,夜幕降临。隆隆的雷声滚过。

“又要震!”助理一惊。

镇长叹了口气,道:“要下雨。”

夜的清凉钻了进来。雷声隆隆。忽然就响起了哗哗的声响,可以听到雨点子砸在这建筑物上的噼里啪啦的声响。

“把打火机打着。”镇长道。

助理打着了打火机,看到了镇长的手中递出了两支烟。助理一阵感动,道:“镇长,我兜里有烟。”

“先抽我的,抽完我的再抽你的。给村长一支。”镇长道。

外面分明大雨滂沱,但是,只有雨中的清冷钻了进来。镇长捻着手中未点燃的香烟,心中念叨,要是有雨水流进来多好啊。就是流在地上,也要去舔一舔,舔一舔那清凉,去清凉一下那焦躁的内心。

“村长死啦!”助理忽然惊叫。

镇长一惊,赶紧探头出来,打火机微弱的光中,村长爬在那,脸侧向外。

可是,村长忽然哦了一声,说:“我还活着。”

“他还活着!”助理的声音说不清楚是哭还是乐。

“挺住,老王!”镇长喊。

隆隆雷音滚过。

助理将香烟插到了村长的嘴上,道:“抽支烟吧。”就要去点。可是,村长吐掉了香烟,摇了摇头,他的两手已经无力将上身支起,甚至都缺少睁开眼睛的力量。“镇长,我对不起组织。村民反映的事是真的。”苍凉的声音。助理看见村长的眼中流出泪水。助理的手忽然被打火机烫了,他一哆嗦,关了打火机。

黑暗。静。只有大雨滂沱的声音。雷音滚过。

镇长收回了他的头,等雷音远了,说:“我知道。”

“镇长,如果你能活着出去,一定就做焦裕禄吧。”村长说。

镇长没有应。他在想,如果学校坍塌了,娘的,我将再去市纪律检查委员会!朱大麻子,你就先给我进去吧!看你能不能说清楚和那个人的关系。我这镇长不干了,我也要这么干!

就在这个时候,又余震了一下。

这一次助理没有显现惊恐。

凄厉的呼喊惊醒了蜷缩而睡的镇长。人声依然隐约。已经不是黑暗,而是昏暗。眼中有泪,是他为睡梦中的自己而流下的泪水。他梦见的焦裕禄,焦裕禄就在这救援的现场,正带头扛起一根水泥的横梁,镇长赶紧加入了上去,那横梁被扛起,废墟中的人被救出,欢呼中,焦裕禄拍了拍镇长的肩。那一刻,镇长好激动,因为焦裕禄是他的上司,是这块地域的县长。可是,多么遗憾,梦一场。又是一天了。可以想见,外面的救援正在进行。镇长敲了敲与助理那一侧相隔的办公桌抽屉,没有反应。再使劲敲,那边传来助理的声音:“哦,我在,镇长。”

“看看村长。”

亮光闪烁,助理打着了打火机。

镇长等待。

“村长死了!”助理哭着喊。

镇长的泪水再次流下。村长走了,走了的村长灵魂是干净的。老王,一路走好。

镇长觉得有什么东西进入了他的空间,那东西先是落到了办公桌左侧的抽屉壁上,忽然就弹到了他的腿上,又弹到了右侧抽屉的壁。他瞄着了那东西,瞪大了眼睛:那是一只绿色的大蚂蚱!哦,一只大蚂蚱送了来。他瞄着蚂蚱,猛地手捂了上去,收拢,蚂蚱在了掌中。蚂蚱在挣扎,挠得掌心痒痒的。镇长阴阴地笑,别闹腾了,你是我的腹中物。但是,随即,他望向了助理的那一个方向。哦,我还不够焦浴禄,没有首先想到别人。“喂,拿着。”攥着蚂蚱的拳头伸了过去。

“啥?”

“蚂蚱。你可以用打火机把他烤了吃。”

“不,镇长,你吃,我给你打火机。”

“我已经吃了一个了。要不,你也学着我,就这么把它吞了。”

“哦,好,好,好。”

碰到的助理的手有些颤抖,传递着激动、感动。镇长的手压在助理的手上,一点一点张开,将蚂蚱压在了助理的掌心,助理的手再合拢成拳头,攥着那蚂蚱。收回了手,镇长的腹中咕噜噜一阵响,是对他让出蚂蚱的抗议。他拍了拍腹部,心中骂:没出息的肚子。助理那边亮光闪烁,立即,镇长就闻到了蚂蚱的香味。镇长咬着干净的牙齿,听着外面隐约的声音。仿佛另一个世界的紧张另一个世界的隐约。他想让助理再手机信号通不通,想到助理可能正回味那蚂蚱的香呢,忍住了。何况,他听到助理不时地就要按一安手机的键。没有吃到那蚂蚱,心态不平衡?他听到了远处撕心裂肺的哭喊,泪水被牵引了出来。外面深重的灾难已经让人无暇顾及这里。哦,我的乡亲。

黑暗再一次笼罩。焦躁再一次冷了下去。助理依然不时地按着手机的键。忽然嘟囔了一句:“手机没电了。”

“我相信解放军正在翻山越岭!”镇长说。

“应该的啊。”助理说。

“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镇长忽然唱起了歌。从来就没听到镇长唱歌,现在镇长唱起了歌。平常有人要请镇长去歌厅,助理会望向镇长,希望镇长去,自己好也能去。可是,镇长就没有一次去的,他说他不会唱歌,他说他要是一唱歌,那调儿能跑到美国去。久了,就没有人请镇长去歌厅了。镇长真的不会唱歌,而且,就反复地哼唱开头的那两句。助理也想唱,可是他知道自己要是一唱,就把镇长给比了下去,自己唱的歌比镇长强上一万倍。镇长真的不会唱歌。

又下起了雨。雨水要是能流进来些该多好啊。

镇长的歌不唱了。雷声隆隆。

“解放军一定在翻山越岭!”助理说。

“一定!”镇长道。

后半夜的时候,镇长和助理忽然被雨音中的欢呼惊醒。“解放军来啦!解放军来啦!……”有人狂喊。随即传来了扩音喇叭的声音:“立即展开救援!立即展开!”这声音简直就是咆哮。

“我就知道他们会来。”镇长哭了,声音哽咽。

“是的,他们来了。”助理的声音带着强烈的哭腔。

镇长知道,真正的大救援开始了,他热血沸腾,可是,却只能热血沸腾。他猛力地锤打着抽屉的里侧。这夜晚更加难熬。这夜晚对镇长是煎熬。

终于熬到了天明。终于熬到了有人在外面呼喊:“有活着的人吗?”

“镇长在这里!镇长在这里!……”助理狂喊都差了音。

“你娘的,镇长是个鸟!”镇长咆哮。

“里边有几个人?”外边问。

“三个!”助理应。

“两个活的一个死的!”镇长赶紧高声更正,声音沙哑。

后来,窗户的那一侧就有了声响,上来的人问:“你们在哪?”

“看着办公桌了吗?我在办公桌的下面。里边还有一个。”镇长答。

电锯将那办公桌的抽屉处锯出了一个洞。亮光泄了进来。镇长看到了一张年轻而英俊的脸。“把锯给我,我锯里边的这一头。”镇长说。

“你出去,我来。”战士说。

“快给我!”镇长吼。

镇长将里侧抽屉处锯了洞。镇长和助理爬了出去,镇长要自己顺着救援梯下去,可是,战士不让,将他和助理捆绑在了战士的身上,背了下去。

一片废墟。废墟上到处是子弟兵的身影。几架直升机在天空嗡嗡响。

一到地面,立即被放到了担架上。

镇长一骨碌,从担架上滚了下来,爬起,喊:“我没事!”就向学校的方向跑。

助理也一骨碌从担架上滚了下来,爬起,跟在镇长的后面,向学校跑。

“你去看看你家人吧。”镇长道。

“我跟你去,谁叫我是助理!”助理喊。而后,他说:“镇长,村长给了我五千元钱,我放我办公桌里了。”

镇长盯视了片刻助理,一挥手吼道:“跟我走!”

2008-5-28

多年前那场汶川大地震,是一场灵魂的洗礼:《镇长》(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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