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愉後,動物傷感

1.

少年時,每每在別人那裡聽到“沒想到我會變成這樣”,總覺得不耐煩。那候,覺得人生一切可控,乾脆利落,隨時可以掉頭。多年後,我卻也有了這樣一天,覺得今天的我,是完全不在預料之中的。

如果要有個轉折點,應該是在2004年。我的朋友張海龍,把我推薦給時任《京華時報》編輯的葉傾城,我開始給這家報紙的專欄版面寫稿。這是一個每日專欄,就是說,每天都要交一篇千字文,我寫的是蘭州這個城市裡的人和事,每天一個故事,或者一個人物,就這樣,寫了4個月。

在那之前,我是標準的文學青年,寫散文和小說,在“北大新青年”和“黑藍”“左岸”這些文學論壇出沒,偶然會有散文和小說進年選。我知道、我計劃、我準備,將來一定要寫大部頭的小說,對專欄文體瞭解不多,我發給葉傾城的頭七篇稿子,全都被斃。但也許,她覺得我還可教,悉心調教,於是,我開始向“專欄體”接近。寫了4個月之後,城市故事系列宣告結束,因為,我已經沒有更多的故事可以寫了。

第一個專欄停了5個月之後,葉傾城看到我博客上一段關於明星的文字,又一次約我寫專欄。這一次,她希望我能以娛樂人物和娛樂事件為主題寫下去,她說,隨筆專欄,至多一年就會把人掏空,而娛樂題材,不耗費生活積累,也始終不愁話題,“這個題材是寫不完的”。就這麼商量定了,我於是開始為《京華時報》寫新的專欄。

歡愉後,動物傷感

我沒告訴她,那時候,我甚至都不知道“無線”就是TVB,會把宮雪花寫成官雪花。但我戰戰兢兢的人生裡,一直有一條準則,在面對機會、面對選擇的時候,要想一想,我的父親和家人們會怎麼做——他們肯定是會拒絕的,或者用實際行動來證明自己不能成為更好的自己。我知道自己身上有些地方和他們是一樣的,但不知道我和他們相似到什麼地步,所以索性全部反著來,凡是讓我本能地想退卻想拒絕的事,我都得接受,要迎難而上。

新專欄開了只有半個月,我又有了對我而言非常重要的新專欄:《武漢晚報》專欄,然後是上海的《新聞晨報》,這兩個專欄現在仍在繼續,歷任編輯也都成為我的好朋友,彼此的人生大事,我們都有參與。

可能是我用文學化的方式去寫娛樂圈,多少有點特別,所以,稿約像開閘的洪水一樣湧來。最多的時候,我同時開55個固定專欄(幸虧都不是每日專欄),以及接至少10個不固定的稿約,幾乎每個省的省會媒體,都至少有一個我的專欄。《新京報》的書評裡,曾經這樣寫:“你不可能躲過韓松落。”因為人們出行的時候,從高鐵到飛機,到處都是我的專欄。

我寫文章並不快,一篇千字文,要用5到6個小時,因為我會陷進資料的迷宮裡,越挖越多,觀點也會不斷分岔。即便這樣,14年時間,我居然也攢下好多文章。在我的電腦裡,“娛樂”的大文件夾下,有68個小文件夾,每個文件夾裡,有80篇左右的專欄。就是說,光是娛樂類的文章,我就寫了有5000篇之多。此外,影評又有15個文件夾(恐怖片就專門有一個文件夾),隨筆有12個,還有書評、樂評,以及各種雜亂的稿子。我像個產品經理一樣,牢牢記著財經著作裡的話:僅靠單一的產品是無法生存的。

2.

在成為專欄作家之前,我有別的理想嗎?有,我曾經想過成為間諜和歌手,也想過成為畫家、小說家。但我真正意義上的第一份工作,是當養路工。

從學校畢業之後,我得到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交通部門的基層道班當養路工,工作地點,在距離縣城15公里的山裡,每天的工作任務,是和十幾個同事一起,掃馬路,清掃邊溝,刷樹,篩沙子。

工作很悶,更悶的是,沒有人可以和我交流。於是,我開始寫作,並且開始向《蘭州晚報》副刊投稿,而不是像以前那樣,寫好,放著,給朋友看看,保持著一種少年氣的清高。之所以向這份報紙投稿,是因為:第一,它是我每天都可以看到的媒體;第二,我發現,這份報紙的副刊,有個編輯叫顏峻,每逢他編版的時候,那個版面就會突然變得好看。我更信賴近處的善意,於是直接把稿件寄給了顏峻。很快收到他的回信,我的稿子也發出來了。並且我們也成了終身的朋友。

我的寫作生涯,就這麼開始了,我寫小說,寫散文,寫美術評論和音樂評論。儘管蘭州是這個國家的幾何中心,卻更像世界盡頭,鮮有好平臺、好編輯;也很少有同道,即便有,也都陸續離開,去了北京、上海和杭州。但幸虧有了網絡,既然不能適應社交生活,那就適應網絡。從那時到現在,我都以人工智能的方式對待自己。偶然需要見人,我也覺得,那是我附著在了某個人的身上,那個人其實不是我。

歡愉後,動物傷感

3.

不過,僅有網絡是不夠的。娛樂圈是一個特殊的寫作對象,寫娛樂圈,需要更多資源。

14年寫作生涯,我採訪過很多明星,但更多時候,很多采訪的邀約,很多和明星近距離接觸的機會,我都拒絕了。因為,我更信任二次元世界裡的信息,它們不會干擾我的判斷。而且,作為一個人工智能,經常成為別人見光死的對象,也太打擊自信了。我索性建立了一種固執的認識:如果一個人的判斷,無論如何都是主觀的,都是有錯誤的,那我不如選擇我喜歡的那種錯誤。

那麼,我憑藉什麼去寫娛樂圈呢?我的立足點是什麼?

在我剛開始寫娛樂圈的時候,我的一位作家老兄,給我提了一些建議。這些建議,始終是我寫作的首要戒律。他以官場小說聞名,他的小說被官場中人當作寶典捧在手上。事實上,他最得意的時候,也不過是一家企業的內刊主編,他從沒和他寫的那些人和事有過較深的聯繫。我問他:你是怎麼寫出來的?

他送我兩句話,第一句:“你只要知道,你寫的是人就夠了”;第二句:“你只要把他們當人寫”。至於行業特色,什麼駐京辦、什麼掛職幹部生涯、什麼代理縣長市長的生活細節,都可以用資料用短期生活體驗來解決。

只要知道,我寫的是人就夠了,只需要把他們當人寫。這是我寫明星的第一法則。去寫他們的故事,他們的感情,他們的選擇,他們和周圍人的關係,他們怎樣賺取金錢;以及,他們的故事、他們和人和金錢的關係,會引起人們什麼樣的反應。

我甚至更關心這種反應,關心臺下,關心人們在那裡發生了什麼。他們的故事可能是假的,但在人們那裡引起的微漾卻是真的;他們的故事固然重要,在人們那裡發生了什麼,或許更為重要。

我毒舌過,溫情過,用《紅樓夢》的筆法寫過,用金庸小說同人的方式影射過,用科幻小說的方式寫過李嘉欣,寫她在能夠記憶移植的年代,進行身體更換手術前的心理活動,用這種方式探討她的選擇給她帶來的影響。

但最重要的,還是“把他們當人寫”。因為,看文章的是人。

歡愉後,動物傷感

4.

神話學家約瑟夫•坎貝爾曾經說:“演員都扮演著神話性的角色,他們是我們認識生命的教育家。”的確如此,寫一次明星,就像是在他們的人生裡活了一次。在他人的人生裡穿越,是滋養,也是損耗。這麼多年寫下來,我老得非常快——至少在心理上。

娛樂圈都教給我哪些事呢?非常多,每一個心得,都可以拓展成一本書。比如,每個明星其實都是一個社會連接點,這個連接點是怎麼產生的,又在發揮什麼作用;所謂人設到底是一種什麼東西;明星馭媒術的變遷;從女明星身上,看女性地位的變化,以及人們婚姻觀的變化;那些從小生活在“楚門秀”裡的童星,有什麼樣的命運,他們為什麼更容易成為道德偶像。

還有,龔琳娜的歌,和藝術的巫性之間的關係;鄧麗君的歌和形象那種“光滑”的特性,對她所在的時代意味著什麼;蕭敬騰為什麼會成為“雨神”,以及網絡興奮點的新時代是怎麼開啟的;陳慧琳和張學友這樣的完美偶像,為什麼會被離奇的謠言圍繞;徐克的電影對意象的重視;麥當娜和傑克遜的巨星時代,是怎麼到來的,又是怎麼結束的;等等等等。

寫娛樂圈,因此更像是一場修行。

5.

修行,修煉,熔鍊,都是無止境的,不會一勞永逸,真正的修行,要不停地換場所,換方式。所以,夏多布里昂說:“人不只有一次生命。人會活很多次,週而復始。”

作為媒體寫作者,媒體的興衰起伏,我都是能第一時間感受到的。在我剛開始媒體寫作的時候,就有人在唱衰媒體。但媒體中人,似乎都還在興頭上,有危機感,卻也挺下來了。2010年,微博出現,人人都有了表達的平臺,連明星都跳過了娛樂媒體,通過微博來發聲。2013年,微信公號出現,這種危機真正到來了。

最早切身體會到這點,是從編輯的流失開始。以前,跟一個編輯合作五年十年,是很正常的事。但從2012年開始,和我合作的編輯,開始頻繁更換,有時候,一年會更換五六個編輯。

從那時起,我開始慢慢離開娛樂寫作,去寫劇本,寫真人秀。而現在,我回到最初開始的地方,開始寫小說。我當然選了最熟悉的領域下手,寫以娛樂圈為背景的懸疑小說。

偶然也會懷念,和那些舊日同道一起工作的時光,為一個選題爭論,為新的爆炸性話題興奮。比如,巨星離婚那天,我們正在選秀現場採訪,聽到離婚消息,所有人都離開現場,回到車上,攤開筆記本開始寫稿,車廂裡一片熒熒藍光。

我寫蔡琴的一段文字,似乎也是寫給自己,或者一切身在動盪中的人的:即便顛倒眾生過,也還是沒有一勞永逸,永遠要重新開始,重新進入動盪,重新尋找,重新贏得歡喜——還要用所剩無幾的溫度和氣力,去暖熱懷裡的新人,去暖熱一所新房子。即便安穩尚在,也知道那只是剎那,也難免惴惴地望向前方,不知道還有什麼動盪要來,還有什麼命運需要傾盡全力去迎接。

歡愉後,動物傷感

時勢總要變,人也總該迎變而上,我們也總要一次次粉碎自己,投身新天地,重新建立自己的喜歡,重新建立自己的幸福。一次次的失落和喜歡,一次次的喜歡和新喜歡,組成了我們的人生。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