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定風波》

蘇軾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餘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詞。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

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我曾經無數次在腦海中想象這個畫面。煙雨迷濛中,已過不惑之年的蘇東坡,手持一副竹杖,身披蓑衣,腳踏芒鞋。雨已停,斜陽未落,早春時節的風還帶著些許寒氣。我就這樣注視著他,一步一步,走出我的鏡頭。在一片金色的餘暉裡,他轉身望向鏡頭,神情中有滄桑,也有釋然,還有我未曾看懂的東西。就在我出神的片刻,他已然遠矣。


一直覺得,一首好詞,無論題材與風格,一定會給讀者一段完整的情感體驗,它有脈絡、有層次、有情感,能夠讓讀者即便隔著千年的歷史產生共鳴。就如這首《定風波》,本是記錄生活情景,卻處處可見人生哲理。將這首詞拿給一位不知作者是誰、不瞭解蘇軾生平的人讀,他依然會覺得這是一首好詞,他還是能夠從這首詞中獲得自己的情感體驗。這便是蘇軾的高明之處,這種高明,不止於遣詞造句,更在於人生格局與境界。


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回首向來蕭瑟處”,這首《定風波》寫於元豐五年,彼時蘇軾因“烏臺詩案”被貶,已經在黃州度過了三年。我無法想象詞人心中的憤懣與淒涼,即便豁達如蘇軾,怕是也難以從容地應對此番排擠與冤枉。總之,蘇軾來到了黃州,一座位於長江邊上的貧窮小鎮。在這裡,蘇軾真正成了頭戴斗笠、手扶犁耙的農人。然而,即便生活再困難,境遇再坎坷,蘇軾依然是蘇軾。哪怕生活拮据到了一家人只能住在驛亭的地步,他依然能夠寫出“寓居去江無十步,風濤煙雨,曉夕百變。江南諸山在几席,此幸未始有也。”的蘇軾。真正讓這個有“筆頭千字,胸中萬卷”才華、有“致君堯舜”抱負的文人痛苦的,從來都不是柴米油鹽的瑣碎。


如此再去讀《定風波》,思緒總是容易遊離。沙湖道中遇雨是一重境遇,蘇子人生經歷中的風雨又是一重境遇,因有些似曾相識的味道而關照我們自身,則是第三重境遇。腦海中三段畫面重重疊疊,交相出現。只得感慨一聲:

罷矣,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彼時一番小酌過後,蘇子芒鞋竹杖、吟嘯徐行在林葉雨聲之中。或許,伴隨著風雨聲,往事亦曾湧入腦海,但是,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一路走著,春風料峭,酒漸醒,尚有一絲寒意。相較於吟嘯徐行的自在,春風吹酒醒中自帶著一份失落,“微冷”二字看似不起眼,實則細膩至極,由外而內,寒徹心扉。就在失落的恍惚間一抬首,自有山頭斜照相迎。那一刻,他的心裡,或是倏然明朗,或是如釋重負。回首向來蕭瑟處,自是歸去,身前身後,也無風雨也無晴。


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就好像,冥冥之中有人在寫這個劇本,元豐五年三月七日的這場雨,為一位叫蘇軾的人而下,這場雨,影響甚至改變了這個不斷遭受仕途失意之苦的才子的心境,造就了一首渾然天成的《定風波》。其實,每一個普通人也都會有類似的經歷,生活就像一面最好的鏡子,我們會在無意之中看見自己,然後感動得熱淚盈眶。我想寫一寫我自身的一段經歷。


印象中高三那年冬天特別冷,十二月份,學期將至尾聲,疲憊、迷茫。我不知道半年以後的我將在哪裡。下晚自習後去跑步,西北的寒風吹在臉上讓人發疼。我就那麼一圈一圈地跑著,直到身體暖和起來、迎面而來的風變得不那麼讓人疼。我聽著晚自習後嘈雜的人聲,看著教學樓的燈光,感受著呼嘯而過的風,在那段我再熟悉不過的跑道上跑著。有那麼一瞬間,我突然覺得那個在寒風中跑的我和那個階段的內心是如此的相似,頓時熱淚盈眶。高考之後和朋友講起這段經歷,她不以為然,笑我太矯情。仔細回想,或許那一刻根本無關壓力、學業,那一刻的想法很單純,只覺得那個時候包括自己在內的我們大家,都像極了那一刻奔跑在寒風中的我,心中竟生出一種悲憫的感覺。


我知道,這種體驗,實則來自內心的投射。換句話說,哪怕我那天晚上沒有去跑步,我可能還是會在接下來的某一天裡因為另外一件事情的發生而激動。因為這樣一段之所以能夠體驗發生,我內心長久的困惑、思索是因,在某一時刻因某一線索的引發,內心與外界建立聯繫,引起我的情感體驗是果。


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同樣,我們認為《定風波》寫得渾然天成,覺得沙湖的風雨和蘇子人生中的風雨如此相似,這樣的巧合或者關聯使這首詞在藝術上美得不可思議。可是,換一種思路想一想,或許即便那日的沙湖春光一片明媚,蘇子可能依舊會有感而發,寫下另一種形式“也無風雨也無晴”的領悟。我們可能也會覺得,那日的春光和先生彼時的心境真吻合。因此,真正重要的,並不是那一刻的沙湖究竟是風雨大作,還是春光明媚。重要的是,對於這時的蘇軾而言,初到黃州時“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卜算子·黃州定惠院寓居作》)的憤懣漸漸褪去,苦苦掙扎的內心在山水之間開始有所解脫。在這種積澱之下,那日的風雨才能夠予他啟發,一番思索、一回首之後,他才能夠寫出“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之句。


我之所以如此喜愛這首詞,並不僅僅在於它寫生活情景而富於理趣,具體情境而見人生哲理。或者說我因為欣賞其“具體情境而見人生哲理”,而在細細品味的過程中認識到這種不斷思索自我、最終在某一刻在生活中得到領悟並實現自我關照的過程的意義。這一認識是我於這首詞中獲得的最大的共鳴,它啟發我去思考我自己人生經歷中的體驗。


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哲理並非真理,領悟也絕非徹悟。人一生中,要大徹大悟遠非那麼容易。即便那一年的蘇軾寫盡了“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的淡然;寫遍了“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的豪邁;寫出了“

縱一葦之所知,凌萬頃之茫然”的超脫,但要真正做到“也無風雨也無晴”該如何艱難?若真可如此,他早可立身山水間,更無須經歷晚年的顛沛流離。但這才是蘇軾,根植於心的以“筆頭千字、胸中萬卷”才華實現“致君堯舜”的抱負下他不可能真正實現煙雨任平生,但恰恰是他此般豁達、率真的品性使他能夠從容地應對一路的風風雨雨。


人生不可能時時刻刻都做到“也無風雨也無晴”。我們會有春風得意的時刻,我們也會經歷黯然傷神的失意,因為我們生活在世俗之中。但無論順逆,“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依舊不乏為一種美好的願景,為我們指點迷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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