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味人生——上集

品味人生——上集

我很少有完全瞭解的人,所以也很少了解別人的人生。我並不是個心態開放能隨時交朋接友的人。除了自己的前半生,我二十幾年時光裡接觸最多的也幾乎是唯一的人就是奶奶。從我記事開始,我的身邊只有她,她在灶臺邊轉來轉去,我就跟著她在灶臺邊轉來轉去。她上街去賣菜,揹著小板凳,拖著小車,也揹著我。童年裡我成了她的尾巴。活了近三十年,我能品味到的人生,除了我二、三十年走過的路就是奶奶的一生了。

我說奶奶的一生是苦的,但她偏說是甜的。

品味人生——上集

奶奶本是地主家最小的女兒,我能想象到的富家小姐的生活該是很幸福的,但並不是。奶奶說她家從她的爺爺輩傳下來就有很多地,她的爸爸也是個能幹在那個年代算受了很好教育的人。她有五個哥哥,一個姐姐。說到她嫁人之前的生活,奶奶提到更多的就是她不識字,家裡有錢給她讀書,但是她爸爸說女兒是人家的,沒必要投資那筆錢,況且古話都說女子無才便是德,所以奶奶一年學都沒有上過。我想奶奶的不識字,沒文化,奠定了她一生卑微的基石。

不認識字,哪裡都不敢去。公共汽車上寫著目的地的牌子自然也不認識。奶奶說她年輕的時候怎麼坐車的呢,遠遠地看到車來了,車前牌子上的字卻不認識。她趕緊跑過去,一輛輛地招停,問師傅是到哪裡的。所有的路都在別人的嘴裡,人生的路上她何來的安全感呢?

哪怕奶奶的爸爸有很多兒子,但對女兒也並不會投入稍微多點的關注。但奶奶說她出嫁的時候有七條褲子,從孃家帶來的褲子,我們村裡的有的奶奶嫁來的時候都沒有褲子穿。

奶奶為什麼會嫁給爺爺呢。我小時候問過幾次,奶奶說那時候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媒妁之言甚至是大於父母之命的。因為父母並沒多在乎女兒的命。奶奶說來說媒的人說年輕的爺爺很聰明,讀了好幾年書。奶奶聽到這句眼睛就亮了。也沒有在乎爺爺家那個時候家道已中落,爺爺的爸爸還不知所蹤。因為自己沒有唸書,奶奶大概是有自卑感的,她對知識的崇拜從少女時代延續到了耄耋之年。於是奶奶就這麼草率地、按照她得話說,褲子那麼多,算是很風光地嫁給了爺爺。

婚後奶奶才瞭解到爺爺的脾性。爺爺做事慢,也不積極,不像奶奶能把事情做得又快又好,而且不知疲倦。奶奶從不跟爺爺計較這些,幹農活奶奶是一把手。家務也不能落下,還得像伺候老爺那樣伺候著爺爺。

飯做的不合口味,爺爺會大聲地罵人,有時候摔碗摔盤子。小時候我也見識過幾次。此時的奶奶,只會一聲不吭躲在一邊。爺爺的脾氣像狂風暴雨,說不準什麼時候爆發,爆發的時候激烈又可怖。奶奶從不反駁、犟嘴。

奶奶說她懷著大姑媽的時候,大著肚子,已經有6個月了。她不記得爺爺是為什麼生氣,一言不合,一掌把她甩很遠,摔到地上。奶奶當時還在想,肚子的孩子居然還在,這孩子還真堅強。大姑在她兄弟姐妹四個裡面身體最差,我想也許跟她先天受到的衝擊不無關聯。在現在人的眼裡,爺爺那樣做還是人嗎?哪怕說起這件事,奶奶也沒有怨恨的口氣,她說那次之後爺爺再也沒有那麼暴力了。

我爸爸沒有遺傳到奶奶的心境。我想是好事,很多時候我覺得奶奶對爺爺的無私奉獻是愚蠢。我有這樣本事不大,不勤快,脾氣還很大的爺爺,爸爸有這樣的爸爸,爸爸的童年可謂悲慘。我不知道奶奶體會到過爸爸童年的內心世界沒有。如果她能體會到,她會不會做一些抗爭或舉動呢?還是繼續的忍受,帶著自己的孩子們忍受?

我想爸爸寧願是沒有爸爸的,但是奶奶卻依附著爺爺,哪怕爺爺帶給她的只是需要她伺候和壞脾氣。

爸爸的童年沒有得到過父親的一句溫言軟語,有的只是用筷子抽腦袋和疾風驟雨地罵,爸爸的弟弟妹妹們也一樣。也許爸爸在心裡期待過爺爺死去。

爸爸高中求學在遠在十幾公里的鎮上。每週回家,爸爸拖著瘦弱的身體,拿著空的裝鹹菜的罐頭瓶子回家。每週一趟回家除了和家人團聚外,更重要的是帶米和鹹菜去學校作為一週或兩週的伙食。爸爸有時候不願意回家,家裡的氣氛可怖,毫無溫暖可言。時時害怕父親的狂風暴雨。

想家的時候他會站在山頭,朝著家的方向看看,然後流淚。家裡很窮,爺爺奶奶養著一大家子人,幾近養不活,孩子各個瘦弱。年輕的爸爸有想過離家出走,自己在外面自生自滅,這樣家裡就少了一張嘴了。奶奶知道他這個想法後,抱著爸爸,拿自己的腦袋反覆撞著爸爸的腦袋。爸爸是奶奶的第一個孩子,是她的命根。她有太多的無能為力,她沒能力阻擋爺爺的脾氣,沒能力阻擋家境的貧窮,沒能力給孩子補充營養。但是隻要她能做的事,只要她有最後一絲力氣,她不會尋求爺爺、爸爸或她的任何一個孩子的幫助。奶奶像頭牛,年輕的時候像頭孜孜不倦地黃牛,老了又像頭老黃牛,為了她的家和孩子們,揮灑著最後一絲力氣。反正第二天睡一覺,她又能重新幹活了。

有一次,在從鎮上回家的路上,爸爸的前面有輛大貨車。農村的孩子經常有用手扒著貨車後面坐車的,司機哪怕知道一般也是不管的。爸爸想偷懶少走些路,用手臂抓住車後蓋,然後順勢爬到後面裝貨的位置。年輕的爸爸長得又矮又瘦,他求上車後蓋,手臂沒裝穩,一把摔了下來。摔到路邊滿是大石頭的溝裡,他當時就暈了過去,腿也摔破,手被上被嵌進了一顆小石子。等醒來天已經黑了,他拖著受傷的身體在漫漫的黑夜中走回家,家裡早就無飯可吃。

當爺爺知道他受傷後,沒給一絲安慰,對著爸爸破口大罵,說:“你怎麼不去死,你給我死了就好了……。”我想他應該是罵了很久,按照爺爺的性格,聲音還會很大。那時爸爸才十四歲左右,他摔暈了,摔傷了,我想他自己也是害怕的。不但沒有得到一絲安慰,得到的是更沉重的心靈上的刺傷。

爸爸沒有得到醫治,餓著肚子到第二天。直到老我都能看到他手被上的疤。那天之後,他手被上的小石頭嵌在肉里長,長成了個多出來的小肉坨坨,癒合成了個疤,成了光滑的一塊跟周圍皮膚不一樣的印記。身體的傷可以隨時間痊癒,我想爸爸還有爺爺的另外幾個孩子心裡的傷帶來的影響這輩子都不會消失。

品味人生——上集

爸爸叔叔姑姑們各自成家。新的家庭給他們帶來了新的幸福,但舊生活給他們帶來的膽怯,束縛,卑微的心理沒有隨著進入新家庭和爺爺的去世消失。

那是我讀小學六年級的時候,那年我11歲,爺爺因為癌症去世了。爺爺走的那天,爸爸沒有哭。我從鎮上一個親戚家回來了,見到奶奶的第一眼她還沒有哭,看到了我奶奶抱著我的脖子嚎啕大哭,我看她哭得那麼傷心,我也哭了。其實我不知道是因為真的難過,還是因為被奶奶的傷心感染,也許是因為我第一次見識到死亡。我還不懂得傷心,而且我也怕爺爺。雖然他老了,他已經變得慈愛了好多。往後得好多年,奶奶都在說爺爺的好,沒有說他一句壞話。在爺爺的兒女嘴裡我時不時能聽到他們說爺爺的暴政壓迫著他們的童年和少年,讓他們一個個老實得可笑。

我想最受壓迫的是奶奶啊,我想親情早已讓她把生活中的苦化成了甜。她有四個兒女,她覺得自己吃得苦能化作她兒女人生中的甜,所以她覺得受苦也是甜美的。

我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的愛和寵溺來自於奶奶。她沒有錢,但是她給我帶來了人生的陽光和溫暖,讓我每每有動力前行。

等我離家上高中,讀大學,奶奶就一個人在家了。暑假寒假我會坐車回老家,奶奶經常會早早地等在車站那裡坐著。我想我的暑假和寒假成了奶奶老年人生中最充實最開心的日子吧。她的五個兒女早已成家,外孫外孫女都很大了。但是卻沒有一個接奶奶去跟他一起生活。時至今日,奶奶還一個人獨自生活在村裡,而今她已經八十多歲了。

我想爸爸是最應該接奶奶來城裡生活的,但是媽媽是不容許的,指望讀過書的叔叔,嬸嬸應該也是不願意的。我想爸爸和叔叔都是一類人,原生家庭窮,年輕時娶到老婆已屬不易。青年中年努力奮鬥,好多日子算越過越好,但沒有大背景,能力有限,沒有大成就。我想骨子裡他們做不了強勢的男人,哪怕在合理範圍內的強勢。

年輕時候,他們和妻子吵架,奶奶總是一邊倒地叫他們跟妻子認錯,勸他們忍讓。所以他們都成了以妻子為中心的男人。也就沒能力顧著奶奶了。我不是說爸爸和叔叔不是好男人,只是他們的媳婦不認為她們應該跟丈夫的媽媽同住,他們是胳膊拗不過大腿。

奶奶一輩子都怕給他的孩子們帶來麻煩,所以老了、孤獨了也堅持自力更生,自給自足。我時時能浮現奶奶拉著她的小拖車,把從她的小菜園裡摘的菜拿到市場上賣時走路的步伐和坐在小凳子上等顧客的樣子。哪怕她滿臉皺紋,頭髮花白,在我的眼裡,她永遠如少女般可愛。

我第一次對錢產生強烈的慾望是我突然萌生我想買套房,完全屬於自己的房子,能把奶奶接過來住的房子。我知道奶奶在我面前是最自在的,十幾二十年生活的默契,我們不用言語都能看懂彼此的想法。我想等我有我的房子的時候,她肯定願意來我的房子住的。但我已經把我前幾年工作的錢拿給父母應急了,而近年來我賺的錢趕不上物價漲和房價漲。我時時感到深深的無能無力。

等到我步入27歲跟認識不久後相親對象領證後,我帶著他去看奶奶,奶奶當時的欣慰,開心我記憶尤深。領證後,為了他離職,為了他的事業跟隨他去陌生的城市,開始我的婚後生活。

但婚姻並沒我想象得那樣。我努力按照長輩們所說做個賢妻良母,他回家,我要開門迎接,做好飯等他。順從、忍耐成了我婚後的生活。在那樣的婚姻裡我沒有得到一絲關心和溫暖,我們沒有經過熱烈的愛情,所以過得像陌生人。工作回來他沒有一句話跟我講,他留給我的只是一張銀行卡和他的面無表情和他說因為工作感覺很累的身體。傳統和溫順地我不知道怎麼辦。我時時望著天花板,感覺生命像死了之後躺在土地裡般漫長。我時時能看到我人生的盡頭。無望,悲觀,空白是我那段時間的狀態。

那樣過了兩年,我整個人都變了樣子,像老了十歲。在不知情人眼裡,我的生活應該是甜的。丈夫高學歷,有前途,而且掙錢給我花,我不需要為生活擔憂發愁。但是在我眼裡婚姻像寒冷的冰窖,凍得我頭皮發麻。我慢慢明白,他並不愛我。他表現得愛我,假裝得愛我,但是並不愛我。哪怕知道我不高興,他也不會慷慨贈與他一句溫言軟語和關心。

然後我堅決地離開了我的婚姻。領離婚證前天晚上,我一個人躲起來嚎啕大哭,算是為這段草草開始又草草收場的婚姻祭奠。然後我跟他分道揚鑣,我離開他在的城市。

我有更多的時間回家,療傷、跟奶奶相處。有一次,在我記憶中比較兇的一個奶奶問我奶奶我什麼時候結婚之類的話。奶奶聽到後很不舒服。我顯然成了村裡的異類。大齡、單身,還沒有結婚、生子,別人用最大的惡意揣測我要不就是生理不正常要不就是心理不正常。枯燥和安逸的農村生活,留給人們大把對別人說三道四的時間,他們用同情別人來獲得心理上的優越感。哪怕我覺得現在的自己很幸福,因為我的所有時間都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我的每一天都是為了自己開心而活,我覺得生活很美好。但在很多人眼裡,他們莫名其妙地同情著我,可憐著我。

我的婚事現在也成了奶奶的期盼,但我明白不能為結婚而結婚,只能為幸福而結婚。我開始減少回家的次數,我知道我帶給奶奶的並不是光榮。儘管我很想念她,多數時候我只能在電話裡告訴她,我在忙,我在努力找對象。

在別人認為我該很幸福的時候,我感覺生活的味道是苦的,苦到令我難以下嚥,讓我時時哭泣。像小孩子迫於父母放在手邊的笤帚,含淚喝下一碗藥。在別人認為我很可憐的時候,我感覺到無比的自由自在,生活像吃著張口能帶來清風的薄荷糖,舒爽不膩口。我開始明白,生活就是一場冷暖自知的漫長又短暫體驗,我不能活在別人目光裡,不能活在別人的嘴裡。

品味人生——上集

我時時提醒自己學習奶奶的以苦為甜、安於現狀、逆來順受的精神,我又慶幸自己沒有完全學會她的耐力。我想在人生中,在忍與抗爭中找到平衡是門高深的哲學。奶奶沒有學會,我也沒有學會。但我還有明天。

#我,無條件寫作#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