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立梅:《一件红毛衣》,母爱总能轻易惹人落泪

〇丁立梅

他走进那条铺着碎砖的小巷的时候,脚步有些犹疑。今天他本不打算来的,他有点头晕,想在家里歇歇。又想着,来与不来,有时区别也不大,顶多是陪她坐一会儿,相互也没什么话。但最终,他还是来了。都五六年了,这成了习惯,每天傍晚,他必到她这边来,看看她,稍坐一会儿,回去觉才睡得踏实。

丁立梅:《一件红毛衣》,母爱总能轻易惹人落泪

春天了,巷道两边的玉兰花,满枝丫地怒放着,每一朵都鼓鼓的,像少年鼓鼓的额。这是花的好年华,青春年少,无可匹敌。他愣愣地看着那些花,心底袭上一丝悲凉,他老了,她更老了。

有人过世了,那户人家门上挂着白布。他先是一惊,在心里揣测着,是谁呢?是不是整天坐在玉兰树下的那个老人?老人又聋又瞎了,却偏要守在那里,像根枯了的老藤,等着远方的儿子归来。儿子有一年出门做生意,再也没回来。老人望眼欲穿,一年又一年。

他几乎扛不住那份悲凉,加紧了脚步,他要快点见到她。第一次有这么强烈的感觉,他真怕失去她。

丁立梅:《一件红毛衣》,母爱总能轻易惹人落泪

早些年,她一直不肯来城里,固守在一个人的老家,直到她再也无力照顾自己。媳妇不待见她,嫌她的衰老和脏腻。她其实是个顶顶干净的人,以前的苦日子里,他身上的衣裳虽旧,但都被她拾掇得清香整洁。三间茅草房,也总是被她收拾得一尘不染。现在她老了,还是爱干净,衣服熨得有棱有角。头上稀疏的白发,抿得纹丝不乱。但媳妇就是容不下她,她喝过的水杯,媳妇当着她的面,扔到垃圾桶里。她吃过的碗筷,媳妇顺手搁到一边去。她讪讪地,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背过媳妇,她求他,儿啊,让妈搬出去住吧。

他寻寻觅觅,终于觅到这条小巷,在城乡接合处,远离喧闹,视野开阔,他给她租了套一居室。她屋前屋后看,笑着说,好啊,我又有个家了。这句话,让他的泪差点掉下来——老屋早就拆除了,她回不去了。

租房后,她开始种菜,种在碗里,种在脸盆里。有葱有韭,还有青菜和芫荽,不过十天半月,她的门前屋后,就成了蔬菜的天下。他来,她给他做韭菜炒鸡蛋,给他烙葱饼,给他拌芫荽,——这些,都是他从小就爱吃的。他的舌尖上,满满的都是故土和从前的味道。他的记忆,开始汹涌澎湃。

父亲过世那年,他正念小学五年级。他看着空落落的家和单薄瘦弱的她,几乎在一夜间长大,执意要退学,回家陪她。她少见地发火了,一路拖着他去学校,在教室门口,她一字一顿对他说,你只要念好你的书就行了!那个时候,她还年轻,头发乌黑,唇红齿白,再嫁的机会多,然她一一回绝。她说,这辈子她只想和他在一起。她一个人撑着穷家,在二亩地里摸打滚爬,供他念书,一路念到大学,并在城里安了家。

丁立梅:《一件红毛衣》,母爱总能轻易惹人落泪

现在,她老了,头上稀疏的发,再也找不着一根黑的;牙也掉得差不多了,说话不关风,看到他,总是欢天喜地叫他乳名,小豆豆;蹒跚着给他做韭菜炒鸡蛋吃。她做的菜已大不如前,不是淡了,便是咸了。他装着很好吃的样子,大口大口地吃。她便心满意足得很,他喜欢吃,就是她最大的幸福。

她的记忆越来越不行了。他起初并未在意,人老了,记忆总是要衰退的。然而有一天,他来,她竟不认识他了。他盯着她混浊的眼睛说,妈,我是小豆豆啊。她恍然大悟,脸上立即笑出许多快乐的波浪来,拉着他的手,高兴地说,小豆豆,你放学啦?妈这就给你做饭去。

她变得爱藏东西,水果糕点,无一不藏,甚至饭桌上吃的菜,她也趁保姆不注意,把它全倒在衣兜里,藏到床底下。他某天亲眼见她忙着把一袋饼干,从柜子里移到枕头下,又从枕头下移到一个纸箱子里。他不解地问,妈,你这是做什么呢?她只神秘地笑,不答。等把纸箱子在角落里终于藏好,她才悄声告诉他,我怕有人偷吃,这是留给我家小豆豆的。

这会儿,他终于走到她这里。屋子里的景象把他吓了一跳,只见床上地上,到处都散落着旧衣裳。她正趴在一堆旧衣裳里翻找,一边焦急地说,怎么不见了?保姆生气地上前告状,说,老太太翻箱倒柜在找一件红毛衣,我怎么拦也拦不住。

丁立梅:《一件红毛衣》,母爱总能轻易惹人落泪

他蹲下身去,温柔地问她,妈,你找红毛衣做什么呢?她喃喃说,我要拆掉织了给小豆豆穿呀,小豆豆明儿个要去县里领奖呢。

他的心,像被猛地捶了一下,疼得慌。那年,他念初中二年级,参加县里作文竞赛,得了一等奖。他被告知,要去县上参加颁奖大会。他看着自己的一身破衣裳,犯了愁。她得知,安慰他,别急,妈有办法,妈会把你打扮得整整齐齐的。她翻出压在箱底的一件红毛衣,那是她结婚时候的,她平时一直舍不得穿。她轻轻抚着那件红毛衣,脸上的表情,柔和生动——她一定想起属于她的最美的时光和最深的眷恋,那是多年后,他才意识到的。

她很快把红毛衣拆了,不眠不休,给他赶制出一件新毛衣。他穿着她织的红毛衣,登上了领奖台,把一个少年的自信和璀璨的笑容,映在台下无数双眼睛里。

他忍住要喷涌而出的泪,转身出门,去买来一件红毛衣。她摸着红毛衣,哎呀一声,欢喜不迭地说,原来你在这里啊。她在保姆的协助下,拆了毛衣,开始一针一针织。她的手指早已不复当年灵活,变得粗糙僵硬,每织一针,都要凑得很近,针也有一下没一下地乱戳,她却锲而不舍,神情专注安详。许久,她才发现他一直看着,抬头好奇地问,你是哪个?他哽咽着答,妈,我是小豆豆。她笑了,哦,小豆豆啊,你别急,妈妈马上就能织好了。他答,哦,好的,妈妈。62岁的他,坐在86岁的她的身边,心安,平静。时光像摇橹的小船,缓缓地,缓缓地摇过去,吱吱哑哑。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