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與現實的碼頭

 垂危時的詩人濟慈,約瑟夫·塞文作於1821年1月。今年是濟慈逝世一百九十九週年。

  在被疫情禁足的日子裡,對無法割捨的親情只能默默祈福,對本該陪伴的家人因此變得“遙不可及”。悵然若失的日子,好在有和風麗日與藍天白雲相守。春天的葉子漸綠,花蕊從呵護它的整個冬天的衣裳中鑽出,露出新顏並吐出芬芳時,野草也競相破土迎迓著暖融融的太陽,正還原這個世界原本的風景,還有風景中掩不住的詩意。

  我已經很久不寫詩了,也很少讀詩。去年十月,我隨第三屆中美詩學對話中國代表團訪問美國。在美國俄克拉荷馬大學停留期間,我和舒婷閒談起自己的困惑——已經寫不出詩了。我所以跟舒婷說,是希望得到證實——這種現象,在別的作家身上是否也曾發生過?——在證實中獲得自我寬慰。舒婷並沒有對我的話題就此開講,反倒跟我聊起了家長裡短。當時我想,她對我的困惑的“忽略”,應該不是懶得理會,她的“置若罔聞”,其用意抑或是讓我自己去梳理事情的由來,釐清頭緒。

  朱德康的詩集《城市以南》在我的案頭擺放已久。記得他萌發出版詩集的計劃時,剛好我和詩人王小妮一同在浙江,便委婉地向小妮提出,由她給朱德康寫個序。當時小妮答應先讀作品再說,翌日卻託辭近期比較忙,言簡意賅若不經意間地婉拒了。小妮婉拒,各種原因都有,但最主要是由於寫作風格迥異所致——事後小妮再次見到我時,主動跟我提及這件事。

  朱德康是來自艾青家鄉的青年詩人。艾青家鄉的作者有一種共同特點,他們秉承和發揚了艾青的詩學審美,雖然也不斷變化著,但艾青的影響,存在著他們的血液中,傲然著,蓬勃著,滾燙著。

  學界有一種說法,明、清之前,主導著中國文學的是詩詞,所以有先有詩、詞之說。大家基本趨於一致的觀點是:詩是人類與天地、大自然、時空的對話方式;人類在勞作或勞作之餘,在喜怒哀樂或生離死別之時,內心需要紓解釋放,需要歌唱抒懷,詩因此被催生。讀詩,是從詩人的作品中得到慰藉,或得到他人的人生經驗。兩者之間殊途同歸。簡而言之,詩是解決夢與現實的碼頭,彼此期待出發,在人生的河流兩岸,相向地向對岸渡去。

  由是突然想起束之高閣的德康的《城市以南》,是記起出版前我讀德康詩稿時隱約記著的一些句子:“此刻,如果騎馬、放羊和吹笛/讓笛聲跟著白鷺鳥一起飛/天空,傾斜下身子/走進南山”。我想借德康的《城市以南》,向我的“城市以南”出發。

  透過德康的詩行,你能讀到他與眾人同樣的庸常的生活;也能讀到他從日夜流淌的庸常日子裡,採擷的那些曾讓他悸動的景物、人、事,那些從眼前浮過看似無痕的真實過往,在時光漂洗過後卻成為了他的夢境……

  我們不也都是如此嗎?有時會在夢裡,重又遇到經年前曾置身於彼處的場景,重又經歷各種紛繁的心緒,重又撫摸那無可替代的全心依靠著你的弱小的生命。不能不說在當下不時要接受接踵而至的種種壓力,日後也必定成為夢境的一幕又一幕。就如2020年的春天,無盡的祈盼、憧憬在毫無準備之下眼看著被扭曲變形,惶恐、怨恨、焦慮、沮喪、無助,以及堅強、堅定、抵抗、鬥爭……閉環著我們的情緒,但理智告訴自己,要面對,要經歷,理性每次在心境沉淪前,又總是鼓勵自己永遠向著美好生活前行……

  毛姆說:“閱讀,是一座隨身攜帶的避難所。”在朱德康的這本詩集裡,我唯心地避開了這一春的病毒之災,從未有過地傾心諦聽《城市以南》中的《芳華》:“今夜,窗前聽雨/聽春風拂面……/三月的音韻未來/江南的煙雨已有人採摘/遠方的愁緒,為誰而開……”藉由這個夢與現實的碼頭,靜靜地等待棹向春天的船隻。哪怕是從黑夜的淚痕裡,我也相信詩意就在其中,等待起航;我相信午後的笑靨,我相信頓悟的冰釋,我相信暢想未來的歡騰。

  加繆在《孤獨》中說:“明智的人更喜歡詩意,因為詩意是靈魂的事。”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享譽遐邇時,他的同期關於詩歌美學思考的著述《詩論》,已經遠遠超過他當時和早期的詩作。時年29歲的艾青,在上個世紀30年代寫下了一段流傳中外的引為經典的詩歌美學金句:“我們的詩神是駕著純金的三輪馬車,在生活的曠野上馳騁的。那三個輪子,閃射著同等的光芒,以同樣莊嚴的隆隆聲震響著的,就是真、善、美。”

  在詩的夢與現實,德康不急於抵達對岸,而是坐在河邊的碼頭上,細細打量眼前的詩河,注視著對岸的火焰,思考著,似乎如年輕時的艾青,很早就身體力行地構建自己的詩學體系,制訂詩歌的寫作航程。

  闔上《城市以南》,我突然想起去年在美國,舒婷沒有接應我的話題,可能她認為:我的困惑,是到了寫詩之初的初心和在寫詩途中對初心懷疑和互為矛盾的階段,是認為我進入的“迷宮”,當由我自己試著走出去。我該在詩河之畔久久佇立,聽翻湧不息的詩的濤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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