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時代的圖騰“三曹與七子”亂世之中的“建安風骨”

建安,東漢獻帝的第五個年號,使用時間為公元196年至220年。

建安年間,群雄逐鹿,戰爭不斷:官渡之戰,曹操逆襲袁紹;赤壁之戰,孫劉聯軍火燒曹營;漢中之戰,劉備佔據漢中……

江山支離破碎,權力交接伴隨著生生死死:呂布被殺,孫策遇刺,袁紹去世,劉禪出生,司馬師、司馬昭出生,周瑜病死,關羽被處斬……都發生在這短短二十五年間。

建安,是勢力割據、戰亂不息的時代,亦是風起雲湧、慷慨悲壯的時代。

這艱辛的世道,該以什麼樣的標識,鐫入人心?

註定不凡的建安,從一片亂離之中跳脫出來,摘取了一個氣度卓絕的詞:“風骨”。

建安風骨,自《文心雕龍》標舉之後,以其遒勁剛健、慷慨多氣,備受後世推崇。“風骨”,從談藝論文的用語,漸趨成為具有獨特內涵的審美範疇。

一千八百年前,“建安”畫上了句號。此後的一千八百年間,“風骨”成為了人們仰望的星斗。

建安成就了風骨。風骨亦永恆了建安。

一個時代的圖騰“三曹與七子”亂世之中的“建安風骨”

一個時代的圖騰“三曹與七子”亂世之中的“建安風骨”

建安十五年,一座巍峨壯觀的銅雀臺在鄴城拔地而起。

鄴城是曹操的基業所在,他在這裡稱霸北方,雄視中國,挾天子令諸侯。

竣工慶典上,曹操率領文武群臣登上銅雀臺,大擺宴席。武將比武,文人賦詩,觥籌交錯,鼓樂喧天。銅雀臺背後,是曹操一統天下的雄心壯志。

想要天下歸心,就得有能讓眾心歸附的威望。

一個時代的圖騰“三曹與七子”亂世之中的“建安風骨”

魏文帝 曹丕(《歷代帝王圖》)

曹操擔得起這樣的威望。他外定武功,內興文學,以廣納賢士、唯才是用而聞名。他和兩個兒子曹丕與曹植,能文能武,史稱“三曹”,不僅在政壇佔據主導,在文藝界同樣是領軍人物。

以曹氏父子為中心,團結了一大批文人學士。當時在鄴城上空閃爍著文壇的北斗七星:孔融、陳琳、阮瑀、徐幹、王粲、應瑒、劉楨,史稱“建安七子”。

“三曹”與“七子”,被視作建安文學的代表。銅雀臺,後來不僅是曹操政治雄心的象徵,也成為建安文人聚會的場所,他們在這裡激揚文字,直抒胸臆,表達對建功立業的渴望。

一個時代的圖騰“三曹與七子”亂世之中的“建安風骨”

不過,並非每個人從一開始就與曹操同心同德。

陳琳,曾在大將軍何進手下當主簿。官渡之戰時作《為袁紹檄豫州文》,歷數曹操罪狀,痛罵曹操三輩祖宗,罵得曹操頓時連頭疼病都不治而愈了。

阮瑀,是阮籍的爸爸,阮咸的爺爺,只願與書為伍,拒絕為曹操所用。曹操見幾次徵召不行,索性放火燒山,才逼得阮瑀不得不去見曹操。

孔融,名氣最大,小時候是個懂得讓梨的神童,長大是個說話尖酸刻薄的狂士。作為東漢舊臣,出身高貴,恃才傲物,處處與曹操作對……

這樣一群人,曹操都能聚集在麾下,除了愛才,也不需要其他理由了。

一個時代的圖騰“三曹與七子”亂世之中的“建安風骨”

銅雀臺(電視劇《三國》)

銅雀臺像一個漂浮著的仙境,俯瞰當時的大地,看到的是連年戰亂,嚴重的饑荒與瘟疫……

建安文人遇到了最好的時代,也生活在最壞的時代。

他們適逢王權削弱、名教衰敗,自由人格覺醒,文人可以隨意揮灑他們的個性。

然而,他們又大都親身經歷過社會動亂之苦,那些凋殘破敗、災禍橫行的悽慘景象,觸目驚心。

建安文人,在動盪中尋找著真理,在凋敝中堅守著氣節。在覺醒的意識與痛苦的現實的交織中,用一首首慷慨悲涼的作品,表達對政治理想的憧憬、對民生疾苦的憂患、對人生價值的思索。

一個時代的圖騰“三曹與七子”亂世之中的“建安風骨”

有“七子之冠冕”之稱的王粲,曾度過十餘年的流離生活。悲慘的生活見聞,在卓越的文采的調遣下,成就了許多優秀的詩篇。

《七哀詩》刻畫了一幅文字版的流民圖:“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路有飢婦人,抱子棄草間。”曹操《蒿里行》也有這樣的現實主義手法:“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

沉重的社會現實之下,建安文人不甘以文士自居,同時抱有救世濟民的政治理想。

曹丕有“救民塗炭”之志,曹植懷抱“戮力上國,流惠下民”之願。劉楨“何時當來儀,將須聖明君”,陳琳“建功不及時,鐘鼎何所銘”,壯志之言,擲地有聲。

一個時代的圖騰“三曹與七子”亂世之中的“建安風骨”

建安的風骨,就從這悲涼和慷慨之中塑建起來。

“風骨”一詞,歷來引用得多,詮釋得少,後人一旦細究起來,難免落於摳字眼的陷阱。

若是詳盡地闡釋“風骨”,反而會失去那種會意傳神之美。不妨簡單地理解:在風裡,有充實的情感與時代意義;在骨中,慷慨激越、剛健有力的精神品格。

風骨,作為一種審美方式,被廣泛應用於對文學、書法、繪畫以及人物的品評,在不同的時代,表現為不同的內容。

一個時代的圖騰“三曹與七子”亂世之中的“建安風骨”

《文心雕龍》

劉勰、鍾嶸借建安風骨反對六朝綺靡的文風,再經陳子昂承襲,成為詩歌革新的旗幟,並最終催生出“盛唐氣象”。

盛唐書法家的風骨,體現為緊勁峭健的品格;而宋人眼裡的風骨,少了些雄強,更傾向於蒼秀清朗。

謝赫在《古畫品錄》中表達的審美理想是“氣韻”與“骨法”並重,指引著歷代畫家的實踐和鑑賞,也不斷得到新的闡釋。

風骨,不是一個標準,而是一種精神上的理想。歸根結底,是人的品格。

一個時代的圖騰“三曹與七子”亂世之中的“建安風骨”

一個時代的圖騰“三曹與七子”亂世之中的“建安風骨”

“顏筋柳骨”上:顏真卿《祭侄文稿》下:柳公權《玄秘塔碑》

建安文學的興盛,離不開曹氏父子的引領。曹操是振一代文風的始創者,曹丕和曹植則是不遺餘力的倡導者。

“建安七子”並列,始見於曹丕的《典論》。在同一本書中,曹丕還有一個著名的論斷:

"蓋文章者,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

在建安,文學的價值與地位,被前所未有地看重。在鄴城,文人的地位,也得到了空前的提升。

一個時代的圖騰“三曹與七子”亂世之中的“建安風骨”

建安以前,文人的境遇有些慘。司馬遷曾表達文人地位之低賤:“因主上所戲弄、倡優所畜、流俗之所輕也。”一代漢賦大家司馬相如,也不免被皇帝呼來喝去。東方朔才思敏捷,但在漢武帝面前,終究只是個講相聲的。

曹操突破了流俗的偏見,給了鄴城文人較大的空間。他們之間更像是同行的文人與文人,而不是主子和奴僕,他們可以心平靜氣地探討文學,甚至開開玩笑。曹丕與曹植也不把文人視為僚屬,而是以朋友的身份交往。

創作自由,思想解放,催生了建安文人推崇真性情的思潮,反映到文學之中,形成了壯思與文采並舉的創作觀。他們的作品既有共同的時代風格,又有各自的特色。

陳琳、阮瑀擅長章表書記類文章,應瑒平和但不雄壯,劉楨雄壯而不細密,孔融文氣高逸,長於文詞而不擅長立論……雖然各有長短,但都是建安文人中的俊傑。

建安文人擴充了詩歌的題材,也嘗試並創新了各種新題材。尤其是五言詩在建安時期更加成熟,形成“五言騰踴”的局面,再加上在藝術技巧上的提升,將中國古典文學推上了一個新的高峰。

一個時代的圖騰“三曹與七子”亂世之中的“建安風骨”

儘管建安文人不單以文人自居,亦懷抱著高昂的政治熱情;但是,現實讓他們的抱負化為壯志未酬的哀歌。包括“七子”在內,建安文人雖然獲得了曹操的優待,但大都沒能得到建功立業的機會。翻遍史籍,也找不到他們提供過什麼治國治軍的良策。曹操廣納天下的人才和英雄,畢竟有政治算盤在裡面,他藉此成就“崇獎風流”的美名,但不一定每個人才都要派上用場。再加上建安文人身上普遍存在的恃才放曠、孤芳自賞的個性特點,也讓他們難以成為荀彧、郭嘉、程昱那樣的謀士,為國家所用。這就為建安文人的命運蒙上了另一層悲情。陳琳說:“沉淪眾庶間,紆鬱懷傷結。”阮瑀說:“還坐長嘆息,憂憂安可忘。”徐幹說:“遇不遇,非我也,其時也。”仕途境遇的失意與不平,令他們悲憤交加。

一個時代的圖騰“三曹與七子”亂世之中的“建安風骨”

功名未立,而人生苦短。

建安十三年,一再挑戰曹操底線的孔融終於被殺。

建安十七年,阮瑀病逝。

建安二十二年,陳琳、劉楨、徐幹、應瑒被一場瘟疫奪取了生命。

同一年,王粲也在征途中死於疫病。

王粲去世之後,曹丕親率文士為他送葬。因為王粲生前喜歡聽驢叫,於是眾人在墳前學起驢叫,為他送行。在一片驢叫聲中,“建安七子”的時代唱完了尾聲。

一個時代的圖騰“三曹與七子”亂世之中的“建安風骨”

建安七子,壯志難酬。或許正是這短暫的慨嘆、鮮明的個性、濃郁的悲情色彩,才平添了“建安風骨”的時代風格。

翻譯家齊邦媛說:“文學不能重建城邦,但是它安慰,甚至鼓勵,用各種方式重建自己一片天的有志氣的人。”

建安文人,在悲涼的時代裡,在遍野的哀鴻中,開闢了一片寫詩作賦的沃土。他們一邊悲哀現實,一邊憧憬理想;一邊崇尚悲涼,一邊仰慕壯烈;一邊關切社會,一邊抒寫情懷。

建安風骨,是一個時代的圖騰,也是人文精神的凝聚。風骨的審美共識,穿越如此漫長的時空,至今仍能得到認可,也反映了其審美價值的生命力與重要意義。

銅雀臺終有被毀的一天,而“風骨”作為後人標舉的旗幟,體現著中國傳統審美價值體系中的理性、人道、自由、平等的人性意識,永遠不會倒掉。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