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登贵:悉 悉

编者按 本文摘自穆戈的纪实性长篇小说《藏漂》(东方出版社出版),作者授权本公号刊发。

李登贵:悉 悉

拉萨文艺青年

嘎玛拖着行李箱走出贡嘎机场,晃眼的秋阳顿时掩退了内心的焦虑。

在离开上海滩之前,他对自己的前途已有了心理准备。早先同学回拉萨的彷徨,在他心里已经历过了。那是他必须面对的困惑:

——他们离开拉萨太晚,回到拉萨又太早了。

从上海凯旋的年轻人很快意识到,幸运拥抱着的生活被活生生地撕成了两半。

在上海的大剧院里,年轻人早已习惯在潮水似的掌声中面对眼前帷幕徐徐拉开的气氛。平时口无遮拦、举止粗鲁的人,在那种场合也个个口衔莲花,眼里含着少年空洞的深邃感,和各界人士交流着崇高的话题,扮演藏民族音乐使者的光荣角色。一旦他们回到拉萨,就不再相信在有生之年能见到高雅音乐的消费群体。同胞们可以津津有味地听那些在瀑布声中练声的翁则“呜呜”地诵经,却不愿一动不动地坐上两个小时,听马尾巴上拽出来的弦乐。

见过大世面的年轻人不屑在拉萨小舞台上献艺,又不得不接受市场为他们划出的可怜的一角——逢年过节作歌功颂德的应酬,为大人物跳交际舞时烘托气氛,或在粗俗的酒吧卖艺,向暴饮暴食的消费者证明桌上酒水和包厢小姐贵得有谱。

同学帮嘎玛找到一条挣钱的路子,招几个学生,隔三差五再到夜总会拉上两首小夜曲,挣五十块钱。初次登上被闪烁的地灯簇拥着的小舞台,他动作僵硬,觉得每个角落都有人盯着自己,走下台仍觉得背上粘满了关注的目光。久而久之,嘎玛原先从音乐中得到的浪漫和新鲜感渐渐消退,甚至不免有些自卑,似乎从马尾巴拽出的声音曲罢之际就消失了,陪酒的小姐依旧在举杯劝酒,男人把女人往怀里拉,乐手则到账房结算表演费,并没留下什么崇高的痕迹——在黑灯舞会上,常常会有人管不住手脚,趁机在歌手、乐手身上拧一把。

日子飞快地过去——钱到底是硬通货,台上卖艺的难堪很快就被台下花销的潇洒抹平了。

当年的“西藏十美”中,除了多庆的小圆脸被潜在的遗传基因撑得有些失控外,大多年过三十仍风流倜傥,年轻得像实习期的小白领,小伙子们都长着风流的蜂腰鹤腿,一个榧子就可以勾引一打情人。不过,腿长的小伙子往往溜得也快,乃至于听见山盟海誓就想笑。性爱易如反掌,与铭心刻骨的情爱无缘,剩下的成就感只有解开美人衣襟时对自己魅力犹存的证明。情色快餐后毫无例外是空虚和厌倦。每一次从女人身边及时逃跑后,都期待着下一个猎艳目标。

这怨不得他们,演艺圈的绣花枕头不可能说服小帅哥们践履山盟海誓。而且,他们很少有孤独感,爱情常常被友情嘲笑。结果,“十美”中的四位美女弹烂了十指后结婚生子,而帅小伙则如比里当寓言中那头在两堆美食中徘徊而死的驴,面对不断更新的艳遇虚掷青春。他们不约而同推迟婚期,逃避从一而终的负担,惟恐在坚硬的现实面前失去梦想降临的机遇。欧珠怀着浓烈的恋母情结,与一位爱好音乐的富婆结下了暧昧的师生关系;扎嘎把一位贵族的女儿泡上两年后,因胸无大志被逐出豪门;平措盘下一家酒吧,赚得有限,仅收获了一堆江湖朋友和艳遇;贡布和女友恋爱多年,仍在等待着自己说不清的未来。只有次巴经不住别人的恭维,娶了一位相貌平平的英国姑娘,成为同学心中的成功人士,如今在一个地图上找不到名字的欧洲小城和妻子守着一个水果店,后悔不迭。

当他们稍感快乐,远在天边的上海滩的影子就漂过来,倏尔吞噬了当下的沉醉感——昔日校友飞抵拉萨,往往已经到了高官迎送的等级。拉萨的同学只能在政府机关传达室填上会客单后匆匆相聚,又匆匆揖别,就如流星扫过,灿烂之后留下无边的忧郁。

这一天,老同学吴嘉宁从上海来到拉萨的消息,是嘎玛无意间从《西藏日报》文艺版上看到的。他在“国际著名小提琴大师”的头衔面前,忽然涌出一份陌生而敏感的自尊心,硬着头皮装着没事。傍晚接到贡布电话,通知吴嘉宁晚上在西郊豪华夜总会请客,嘎玛这才有些心软,继而有些内疚——那毕竟是中学六年的下铺,大学四年的校友,而且嘎玛在校期间没少耍他——虽无恶意,却很随意,有一次竟当众把一件假领子从吴嘉宁的毛衣后生生拽出来。

当年大师还是一个面色腴白的小开,腰杆笔直地走在校园小路上,双手抄在裤兜里,每当身后传出女生高跟鞋的踢踏响声,小开就会从容地转身回眸,及时炫耀着手腕上的一只名表——一气呵成的动作如艺术造型,先甩水袖一样让手弧形地由下斜出,手腕出袖后再弧形地由外而内平悬胸前,小指如初放的兰花,目光在表壳上停留一秒后,才优雅地转移到女孩子的脸上。

但嘎玛和大师初次打交道就没有好脸色。

上海人早已习惯在狭窄的社交空间划分出精确的交往界限,契约意识极强,借一张信笺也不忘转身就还,绝不让人情隔夜生息。刚入上海滩的一天傍晚,嘎玛随手从宿舍下铺的枕边抄起一份报纸,吴嘉宁枕着胳膊,认真地绷着小脸说道:

“扣扣可以,阿拉一角钱买的,侬付五分钱好乌拉?”

“......”嘎玛愣了半晌,久久才缓过神来,挖苦道:“你会计呀?你数学学得可真到家了!”

分别多年,吴嘉宁胖得人变矮了,脸变宽了,还不得不在老同学面前重温“仆人眼里没英雄”的古训。重提当年的糗事,拉萨的老同学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大师却很无辜地收住笑脸,急切地辩称这是小报记者对上海人的“妖魔化”。过了一会,他迷茫而委屈的目光投向嘎玛:

“真的吗——啊?”

当初炫耀名表的手背现在已经生出暄软的肉窝,在紧紧握住嘎玛之后,这双手还是炫耀了一件洋玩意——他从琴盒里掏出一只意大利出产的琴弓。“一万五千美元!你试试!不用松香也特别上手。”

此次进藏,大师计划在布达拉宫下办一场万人音乐会,届时请一百名喇嘛站在布达拉宫的顶上吹法号,一百名少年伴舞。文化厅的官员丝毫不怀疑大师的号召力,但还是让这份宏伟的策划吓了一跳,担心自己的操办能力驾驭不了音乐会的规模。嘎玛张罗了几天,很遗憾地带来了否决的消息。

那时,老同学正在药王山后的小路散步,他侧过身来从容地做了个绅士风度的微笑——在聚光灯下生活的人大多养成了一种表演性很强的“范儿”,举止带着几分舞台化的造型,睥睨的眼神似乎并不在意流产的计划。他说自己反而轻松了一些。这种事,本来就不能抱厚望的。

两人坐在药王山摩崖石刻对面的树荫下,吴嘉宁随手摸摸身边的一条黑狗,被嘎玛挡开了,“当心跳蚤!”话音刚落,身后小屋走出一个守门人,拿着一沓门票前来兜售。嘎玛连忙追上一句藏语,那汉子又缩回去了。

走到东面的一座禅房门前,屋里匆匆传出一阵钲钹,夹杂着尼姑们的诵经声。吴嘉宁犹豫着是否走进去上炷香,嘎玛则想请老同学到东边围墙内的西藏歌舞团转转。老同学面露难色,站在一堆经板边,似乎不想打扰别人。好多年来,难得像今天这样徜徉在转经的人流中,没有粉丝围着签名。他犹豫地说:

“我现在是身不由己。我随便走进去转一圈,说不定哪天就有人传话说我来指导工作了,还会有人声称是我的弟子。树不大,风却招我。”

“自作多情吧你?!”

吴嘉宁疲惫地抿出莞尔一笑,拿不准自己刚才的一番话是否得体,便谨慎地把目光从嘎玛身上挪开,作出不经意的样子问道:

“占堆老师联系得上吗?”

“多年不来往,还是不见为好,留着一点好印象。免得见面就问你的官级,然后找你办事。”

“噢——那天晚上怎么不见仓决来?”大师显得忽然想起一件遗忘很久的小事,眼睛看着山头铺天盖地的风马旗,沉吟着等待嘎玛的反应。

嘎玛皱起眉头。长久以来,嘎玛曾经多次想弄明白,当年替吴嘉宁转达心意时,仓决这个带着男孩子气的漂亮姑娘为什么会说出一句伤透人的话——“和吴嘉宁?那不等于同性恋吗?”眼前这个大师要与二十年前的小白脸重合在一起已经很难,难道他心中还供奉着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初中小女生?

“你还念叨人家呀?她儿子都赶上你这么高了。”

俩人对视片刻,同时大笑起来。

一个小乞丐希望得到点什么,拖着两条鼻涕朝他俩走来。吴嘉宁随手给了十块钱,小乞丐举着票子冲着太阳看了一眼,尖叫着跑开了。嘎玛低声说,“坏了坏了,只能给一毛的,”当即拽着吴嘉宁的胳臂箭步闪进帕拉浦鲁石窟寺,厕身在佛像的阴影里。

窟外,一群小乞丐欢呼着追过来。

老同学聚会的那天晚上,大伙你一言,我一语,拼凑出某些鲜活而又破碎的少年图像。嘎玛距离生活在记忆中的年纪还远,但他在吴嘉宁提及一个人的名字时出现了短暂的大脑短路——忽然蹦出的“占堆” 二字在对号入座后,呼啦啦地掀开了一幕封尘已久的记忆。

那个音讯久滞的中年人曾经和吴嘉宁一起,把手忙脚乱应付音乐启蒙的西藏少年卷入青春期的激流。

嘎玛那时刚刚十四岁,远离亲人,缺乏日照,食堂大锅饭已吃得脾胃失和。相比拉萨早熟的同学,变声期来得稍晚。拉萨校友在信中自豪地吹嘘嘴唇上浓密的绒毛,嘎玛的下巴还是光溜溜的。他学着上海小开的模样对镜自窥,羡慕高年级同学人中线周围淡若轻烟的小胡子,同学彼此间用电视剧《霍元甲》中的台词吓唬道:

“你不会是公公吧?”

初二小男生开始体会到本能与道德的分裂。白天五讲四美三热爱,夜里则任由一些含糊的念头漂泊欲海,紧张而好奇地独自咀嚼暧昧的梦境带来的甜蜜的酸楚。

下铺的吴嘉宁睡觉不老实,在午休时也拉上蚊帐,捂得脸色腴白,下眼睑隔几天就浮起一抹豆青色的晦暗,身上隐约散发出妖异的酮腥。在一个溽热的夏夜,他坐在黑暗中兀自笑起来,手捻着一截弯曲的洋丝线,声称谁能捋直线头,就请他吃冰淇凌。

好吃懒做的扎嘎把线头夺过去,手搓嘴吹,不小心把线头弄断了。扎嘎懊丧地抱怨:“亏了亏了,差一点就直了。”下铺传出一声猥琐的笑。吴嘉宁跳下床,在黑暗中用手电筒晃了几秒钟,炫耀着惊世骇俗的成人体征,然后从枕下掏出一本《新婚必读》,宝爱地说自己买了好几本文学名著后,才敢挟着这本小册子去结账。说罢,他诡秘地翻开一帧像裂开的板栗似的画图,两眼粲然发光,压低嗓门,如同伊甸园里的蛇,向悄悄聚拢的小伙子们描绘着禁果的美味。

至于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成了216 室讳莫如深的隐私。在含糊其辞的印象中,小伙子们一边低声笑骂吴嘉宁低级趣味,一边半推半就,在吴嘉宁诱发的天诛地灭的快感中告别童贞的伊甸园。

事后,大伙忽然间懊悔不已,抱怨“那件事”过早地把美好的生命来源和排污泄秽联想在一起,以致影响了对父母的景仰。一群少年因此对“引路人”恩将仇报——吴嘉宁在大伙心里的地位急速下降,女生觉得他过于奶油,男同学不吃他的东西,觉得他的指甲缝里都残留着那种脏东西,甚至他打喷嚏都带着二百五的特点,能把一声“啊嘁”变为绵长的怪调:

“啊恰——尔。”

那一夜,雨水从夜里下到早上,城市在恍如暮色的阴霾里开始苏醒,216室的小伙子们仍沉浸在春梦余痕的沮丧中。嘎玛醒得早,却没心思起床,昨夜的荒唐让小伙子难以面对自己成长中的困惑。听见辅导员占堆开门声,他假装还在睡着,眯缝着的眼偷觑门外的动静。占堆刚才从冷清的琴房走过,满腹狐疑,转身打开静悄悄的宿舍门,又被一股夹杂着臭骨头味的胴腥熏得皱起眉头,他径直走到窗前,乒乒乓乓推开纱窗。

一阵清凉的晨风吹着吴嘉宁枕边的那本成人读物,发出哗哗响动,就像告密的奸细,那帧被无数次抚摸过的插图竟然带着油污的指痕自动张开了。

占堆很生气,没收了这本书,对着一群眼圈发青的失足少年,沉痛地喝道:

“都被资产阶级自由化了!你们!”

辅导员决定入驻216室,实地清除精神污染。也就从这天开始,占堆错把政治卷入私生活。

自从跟班到上海后,辅导员不可遏制地胖了起来,肚腩隆起,即使熨出刀锋式的裤线,也掩不住日益膨胀的丰腴,被藏族少年私下叫“阿姨”。他想不到麾下的小伙子们正处于风雨飘摇的激情试错期,对任何公开的监督都心怀敌意。少年人还不理解文明戒律必要的伪饰,白日梦里想的尽是赤身裸体徜徉在太平洋岛国的棕榈树下,饱尝肉欲的禁果,而占堆的使命要把少年的裤腰带系紧,拉长解欲和压抑之间的距离。面对隐私和公德之间古老的博弈,占堆本该洞悉男生宿舍的隐秘,用含蓄的揶揄代替庄严的教诫。但他除了号召学生刻苦改造世界观外,私下掖着几分禁忌时代过来的人对下一代的醋意,他挥着小册子威胁道:

——“我们那时候......就是几年前,早就处分了。”

晚上,辅导员把这本书反复审查了几遍,直到读出了其中诲淫的腐蚀性。但在镇压小伙子情欲的过程中,占堆怀有着某种说不出口的情绪,当他悄悄捏着床单,意味深长地探寻小伙子们急于躲闪的眼神,总想侦悉出某种道德隐患。这种见识使他有权力端着一杯绿茶,以非同寻常的方式凌驾于年轻人之上——他用嘲讽的眼神逡巡着小伙子们,似乎随时都可以抖出某种老底,令气宇轩昂的小帅哥们有被捏住把柄的委琐感,整个人如同沤烂了的面条,不堪一击。

有一天,扎嘎在饭桌上把碗推在一边,恨恨地从晦暗的眼角流露出一线杀机,他受不了晚上被人窥探的日子:

“老子烦透了,洗个短裤都得对着太阳看几遍。”

他的抱怨引爆了小伙子们的积怨,他们正被成年人压迫得抬不起头来。小伙子们交换了一下眼神,决定联手反抗辅导员的监视。

占堆对216室的哗变征兆一无所知。

这天夜里,精力充沛的初中生熬到半夜,开始制造各种恶作剧的响声。上铺刚发出一声气绝而亡前的呻吟,下铺就有人在手背上嘬出令人想入非非的吻声。占堆不明底细,屡屡坐起来,带着狩猎的警觉,等待他的却是长久的沉静。他刚刚合上眼,暧昧的音响又开始折腾他了。好不容易熬到凌晨,嘎玛又梦游似的从上铺坐起,背对黑暗中的窥伺者,冲着纱窗上一只被清凉夜气吸引的白粉蝶,自言自语道:

“看,蝴蝶也在偷看窗外月下的情人。”

黑暗中又传出“咯咯”的偷笑声。

精疲力竭的占堆恼羞成怒,赤脚跳下床就向靠窗的猎物扑上去。嘎玛本能地转过身,脚掌与扑上来的黑影相撞,在占堆油腻的脸上击打出“吧唧”一声闷响。占堆应声倒地,嘎玛大脑一片空白,嘴里颤抖的尖叫惊醒了几层楼的灯光:

“老师打人。”

次日中午,食堂门前布告栏里贴出处分决定,嘎玛因“殴打老师”,受到警告处分——其实受辱的是占堆。以后见到嘎玛,占堆脸上总是挂着心不在焉的微笑,那种笑好像被遗忘在脸上,皮在笑,心情却不知流落在何方了。

十四岁的少年手无缚鸡之力,却从同学愕然的目光中收获了几分英雄豪气。晚饭时,扎嘎屁颠颠地跟在嘎玛身后,悄悄告诉他,“哥们,我把公告撕了”。

当时,嘎玛竟有些惋惜。心想,要能再展览几天就好了。

其他孩子等到成年后才学了会后悔——占堆悄悄撤离了216室,青春期的压抑过早消失。解放了的小伙子们虽不像黑非洲的祖鲁酋长那样,自豪地宣称“在林中用手那么一抖,胜过一打姑娘的伺候”,但毕竟不再担心有人侦察自己在蚊帐里的隐私,于是放心地出没于亢奋和空虚的洪波里,一到夜里就挥枪舞棒。用劳伦斯的话,小伙子们集体染上了“我们文明最危险的癌症”。有一天,扎嘎无耻地头顶着一床脏兮兮的被子走出宿舍,来到晾衣架前晒被子,任由酷似蛞蝓行踪的春梦余痕在校园阳光下银光闪烁。

李登贵:悉 悉

作者写生作品:北郊民居

扎嘎成了狩猎者离去后的既得利益者。

他从十五岁就迅速变形,完成了宽肩乍腰的发育,胸前乳头上的硬核洇开两团深褐色的圆圈,脖子上隆起一块诱人的喉结,上嘴唇油汪汪地铺着一层绒毛,在鼻尖下拢起一团雄赳赳的黯雾,目光如炬,脸上一对略显夸张的大酒窝如同刀疤切痕,在颧骨下拉出两道深深的斜切面。小伙子走路横斜而行,低胯牛仔裤宽松地吊在髋骨上,故意松开不该解开的裤扣,露出一绺淡如细线的腹毫。在一群打扮得过于精致的人群中,他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反而让女孩子找到了可以有所作为的地方。十六岁的扎嘎开始像牧童那样释放自己的情欲,白天跟在女生后面剁脚,晚上跑到女生宿舍楼下吹口哨。

他追的女孩子没搭理他,一个大龄舞女却把他哄上床。

那一段日子,扎嘎对同学疏远起来。他用小种猪的世故眼神乜斜着姑娘,满脸的庄重夹杂着色迷迷的轻浮,仿佛每个漂亮的姑娘都在矜持的外表下包裹着投怀送抱的情欲。他常常独自坐在窗前,怔怔地低着头,很自恋地捻着唇上的柔毫,俯瞰着松松垮垮的裤裆正中鼓鼓囊囊的褶皱,心醉神迷地领略着胯下漾起的雄性动物的标志性气息。不止一人听到他私下神秘地说道:

“千万不要跟别人讲喔——我快有儿子了。”

进修班的舞女一度陶醉于自己的魅力,不久就被小男生昏天黑地的情欲吓坏了,不得不电报召来自己的男友。几天后,她在食堂里见到小男生,就悄悄躲到大快头男友身后,任吃醋的小男生胸脯风箱似的起伏。

扎嘎觉得自己被骗了,白忙了一个暑假。他咽不下这口气,一度有些精神失常,有时像口念“芝麻开门”的幸运儿,兴奋地压低嗓门,披露女人的隐秘细节,说过之后又骤然警告倾听者“保密”。扎嘎在216室踢踢打打,没事找事,看谁都觉得不顺眼。凭着在赶走占堆的斗争中有首发之功,他居功自傲,开始对216室的同胞实施一种可持续的掠夺:谁有好吃的东西都躲不过他。他会狡黠地凑到同学的鼻子前,诱供道:

“——啊,张嘴,啊——”

嘎玛的考试成绩也令扎嘎不太舒服,扎嘎有办法把不舒服感立即还给嘎玛——趁人不备,用掌侧缘猛击嘎玛的胳膊,邪恶地微笑着,盯着嘎玛胳膊上迅速隆起的血管鼓包。

最先发育的扎嘎蹿了一截个头后,中止了身体的膨胀,胸腺上的硬块淹没在胖乎乎的脂肪下,威风八面的一米七五个头被后起之秀追上来,但216室在意识形态上延续了对他的暴力崇拜,扎嘎继续呵斥同胞为自己端茶打水,搓背洗衣,排队打饭,贡纳零食。

烦人的梅雨染绿了校园,216室的空气中充满了绿锈色的霉菌。丛林法则悄然萌蘖推翻扎嘎的阴谋。贡布倔强地收起笑脸,率先在沉默中锁上自己的箱子,阻止扎嘎觊觎他的食品。

为此,贡布在晚自习后的校园僻静处开始应邀和扎嘎“单练”,每月定期一轮。届时,216室的人焦虑难安,既盼“革命”成功,又不敢贸然提前流露出对扎嘎的不满。至少在目前,扎嘎还能常常轻松地吹着口哨回来,叫人给身后鼻青脸肿的贡布抹红药水,贴膏药。

日子长了,扎嘎凯旋的笑容变得有些勉强,故作镇静地哼着小曲,脸上的青紫也多了些,心有些发虚,觉得所有人都在看自己的笑话,那个不要脸的吴嘉宁竟然背着他给贡布送营养品。从前,连扎嘎都觉得他指甲缝里有脏东西,贡布现在竟然收下他的食品了,还补得长了力气,摸索出了后发制人的招数,站在黑暗中双手叉腰,作出种种讥笑,挑逗扎嘎跳踉大骂,以退为进,耗尽扎嘎的蛮力,打翻扎嘎时还高傲地谦让道:

“朋友,今晚打个平手吧!”

这天黄昏,扎嘎从琴房出来,看见心仪已久的姑娘和另一位男生说说笑笑从眼前走过,他被妒忌乱了方寸,撅断一根桂枝,气急败坏地往回走,一口一个“骚货”。推开216室的门,性启蒙“导师”吴嘉宁嘴角正衔着妩媚和诡秘的微笑,红光满面地哼着“吐鲁番的葡萄”,抹着护肤膏,对镜端详,还前仰后合地学着维吾尔族姑娘抖肩闪腰的舞姿。扎嘎正在火头,抬脚踹翻了凳子,当胸擂了一拳,痛得吴嘉宁大叫一声“哦哟喂”,趴在床边。

扎嘎的末日到了。

晚自习后,扎嘎独自从门外回到216室,房间里忽然熄灯,贡布甩着一根自行车链锁跳到他面前,吴嘉宁抄着一把报废的琴弓,平错举着扫帚,多庆紧跟上来。一阵短兵相接,扎嘎被堵到墙角。唿哨声起,有人拉开灯,几只手在昔日霸主身上侮辱性地推搡,吴嘉宁纤长的食指不停地刮着扎嘎鼻尖,亢奋得有些哆嗦的尖细嗓音跳出嘈杂声,挑衅道:

“碰你又怎么了?打你又怎么了?我再也不怕你了!”

邻舍的同学也涌进216室看热闹。嘎玛挤到扎嘎面前,发现昔日霸主的蛮横不见了,扎嘎竟然像见了救兵似的,屈尊伸出手来,拉着嘎玛的手要他主持正义:“帮我说说吧,误会——误会了。”嘎玛闪在一边,稍稍收敛幸灾乐祸的喜色,眼见着扎嘎的神色绝望地倏尔黯淡,不断地舔着嘴唇,那块曾经诱人的喉结紧张地上下吞咽着恐慌。

216室的战国时代结束了。

贡布来不及确立自己的新权威,就在推翻扎嘎之后的一场意外冲突中率先出局。同学和高年级校友争夺电视频道控制权时,他出手相助,把铅笔刀扎进那位校友的大腿上。事发后,贡布的检讨带有自欺欺人的侥幸心理,竟然试图证明上海人细嫩的皮肉有某种神奇的“吸引力”,而他完全是无辜的,当时他只想“捏着”铅笔刀吓吓上海小瘪三:

“谁能料到呢?说时迟,那时快,就听‘滋溜’一声,刀——忽然被自动吸入体内,深达两公分”。

台下百十人被他自作聪明的辩词逗得笑岔了气。校方严肃地宽贷了贡布,责令退学。这位肄业生后来成为“西藏十美”中唯一坚守琴艺的演奏家,成绩卓著。当年他如丧家之犬,恳求西藏歌舞团的领导收留自己,得到的忠告是:“要不好好干,上海同学毕业后,你的位置就是他们的了!”

暴力崇拜成为青春期匆匆翻过的历史。迷迷糊糊的叛逆期结束后,浪漫生活就被高考应试掀翻了。

内地考生苦练十几年,以近视、驼背、风湿、翘屁股、口臭之类的代价,终于换得一张大学入场券,权当在人生起跑线上抢跑的回报。西藏的少年也付出风湿和脾胃失和的代价,但他们刚刚不再为演技自卑,就被高考挡在门外。唯独嘎玛凭综合成绩侥幸入围。

上海滩在教会少年人用傲骨战胜傲慢后,未及给他们实践人生宝训的机会。黄梅雨的阴湿,宿舍的潜暴力,枯燥的指法,讨厌的辅导员,那些与成长有关的创伤,在离别时都化作惆怅的回忆。从熙熙攘攘的不夜城走向万山丛中的拉萨,高中毕业生的心都悬了起来。他们在人流中怯怯地抱着琴盒,不知等待自己的未来是什么,唯一确定的事实是上海即将在脚下远逝。

扎嘎难得有忧伤惆怅的表情,此时也无奈地说:

“这辈子也回不来了。”

吴嘉宁小声应道:“还有嘎玛和我呢!”

为吴大师饯行的日子已近,嘎玛却不安起来。

仓决的态度从暧昧的犹豫到宽和,最后松口的理由是她的儿子小边巴想要吴大师的签名。仓决的应诺反而让嘎玛有些不安。现在,仓决走在大街上,要想凭着对当年“西藏十美”中 “那摩温”印象是绝对认不出来了。

二十年前,一群藏族少年初次踏进上海滩,出现在一家艺术学院附中,齐刷刷地刚过十三岁,姑娘睛如点漆,乌发覆额,走到哪都勾肩搭背,洒下一路笑声,连吸气功夫也“喔喔”地笑着捯气;男孩子野性十足,杏黄色皮肤极细腻地罩着如釉的精光,满头糌粑热性养成的天然卷发,腰细腿直,举手投足都随意舒展出天生的机灵。高原的藏族少年陡然出现在街头,令人好奇,那些在常年不见阳光的弄堂里长大的上海少年则黯然失色。

上海滩的文化是从逼仄的石库门里孕育出来的——出门一线天,进门一抹黑——自行车上墙,马桶塞下床,锅碗瓢勺衣柜塞满了每个角落,局促的生态雕镂出界限分明的人际心态。人们从小生活在眼光重重交织的生活空间里,彼此无以逃避看与被看的眼光,习惯像小麻雀一样唧唧喳喳,热衷于街头的流言蜚语,随便放个小道消息,流言就像弄堂风似的打个旋就很快又回到造谣者的耳朵里。小市民的幽默毫不掩饰地排斥、挑剔“乡下人”的粗鄙,冷嘲热讽中成就一种细节上精致绝伦的优越感,并凸显着细微的等级——其实早先的上海人就是松江县的乡下人,其他大多从江浙一带到上海滩讨生活。不知从何时起,上海滩的外乡人一旦实现“农转非”, 转身就把随后踏入上海滩的外乡人劈头盖脸浇个透—— 一声“乡凹令”(乡下人)就足以打倒一大片,并且凭着一种媚入骨髓的吴侬软语,在把“昨天”念成“炸听”的苏北佬面前划出一道心理上的鸿沟。

除了言谈举止,那种城市的虚荣看重对身体的包装。穷人宁肯在澡堂里泡上一天,也要洗净唯一的行头,吩咐大师傅拿到锅炉房里烘干,用大茶缸盛着热水熨平,然后很自恋地穿上行头,带着活像刚出炉的小面包那样香喷喷的微笑,在弄堂口的烟摊前兜兜风,或许还能得到邻居阿姨的夸奖:

——“马相麦号。”

年轻人好“米空”(面子)。穷学生即使在面条摊前也会有一番不失自尊的选择根据:

“晒丝米油来(鳝丝面油腻,一元),帕骨米渥糙(排骨面龌龊,六角),养辰米清少(阳春面清爽,四角),来碗清少的养辰米好乌啦!”

当他们看见从遥远的高原跑下来一群小鹿似的美少年,艳羡的瞩目把西藏百里挑一的小脸蛋烤出水泡了。嘎玛好像自己真的成了西藏人民新一代的代表,给父母写信也不免沾沾自喜,顺便把“汉藏团结”歌颂一番。

但仓决在收到吴嘉宁的一张字条时被无端地激怒了,小伙子在纸条里夹着几张澡票,被小姑娘诠释为人格侮辱,她显然希望扩大打击面,煽动公愤,让同学站在自己一边:

“上海人嫌我们西藏人黑!”

二十年后的这天晚上,嘎玛在一间酒吧请老同学叙旧,特意把仓决和大师安排在邻座。尽管嘎玛提前为吴大师的浪漫浇了一盆凉水,但当吴嘉宁看见一位胖乎乎的中年女人走来时,脸上涌现出某种急于要掩饰的惶惑——仓决在驼红色毛衣下好像绑了两条充足了气的卡车内胎,当年在钢琴凳上坐出来的小巧讨喜的翘臀已经膨胀成为非洲布须曼女人的臀型,丰隆得几乎可以让一个孩子徒手站在上面。他愣了片刻,中年女人面带一副大度的微笑向他招手,走上前就用几句上海话举杯相邀。

仓决今晚还是结婚后第一次独自外出喝酒。她提到丈夫,自怨自艾中略带些娇气,说着说着看了嘎玛一眼,又低头嗤嗤地笑起来。

嘎玛知道她笑什么。

在三个老同学之间曾经存在一条骨牌——吴嘉宁喜欢仓决——仓决喜欢嘎玛——嘎玛“不省人事”,喜欢逛大街。在多年前在一场酒席上,嘎玛站起来为朋友敬酒,然后优雅地撩着西服衣裾准备坐下,结果在一阵上气不接下气的哄笑中跌倒在地,椅子被恶作剧的姑娘挪开了。嘎玛窘得不好意思回头,匆忙扶起椅子入座,低声问邻座:

“仓决干的?”

同事捂着嘴耳语:“交际花,辣得克夫。”

后来,媒人上门提亲,嘎玛拒绝了。而认定姑娘“克夫”的同事捷足先登,使仓决成了上海滩“十美”中最先结婚的人。

同事婚前浪得很,平时练琴听见身后有高跟鞋的踢踏声,马上卖力地把乐章的高潮部分提前奏响。孰料他和辣姑娘婚后琴瑟和谐,夫唱妇随,家风颇有口碑,其他几个看上去老实的同学反倒身陷绯闻。

那天晚上,众人在桌上喝得有些醉意,很晚才起身回家。嘎玛主动提议送仓决和大师。仓决家在布达拉宫下,两位男士提议从西郊酒吧走回去,散散酒劲。嘎玛和老同学护在这位昔日美女的身边,随口说些无伤大雅的笑话,少妇也仗着酒兴揶揄当年的帅哥不接“奴家”抛出的绣球,娇憨中又有了些沧桑感,就像寂寞的思妇在发黄的日记里捡起早已褪色的花瓣,回想起一个忘记姓名的轶事主角。

送别女宾,又把吴嘉宁送到拉萨饭店大厅前。大师醉意未消,嗓音带着惺忪的沙哑,分手时站在空旷的大厅前,摇着拉巴的肩膀翻来覆去地念叨“好兄弟”,大声说:

“现在,我,所谓成功人士,走近我的,都是求我办事的,老同学往来反而少了。兄弟,这几天,你为我的事奔忙,我,想起了我的导爷,秦教授,说你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但你哪?你——只会关爱人,你——不会接受别人关爱。”

愧疚感忽然涌来。

对那份未能落实的恩惠,嘎玛就像含羞草一样,心里始终藏着莫名的回避。错失的机会背后隐约的诱惑,那种诱惑很抽象地悬在黯淡的现实面前,有时会显出生活原来可以如何的幻觉。眼前,分享了那份本该属于自己的关爱的老同学已经走向世界,而自己虽说在该开花时开得灿烂,该结果时却谈不上丰硕。嘎玛提了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后又倏尔把话题支开了,他原想说自己曾有机会在上海滩与大师同台演出,到口的话却变成了另一种声音:

“秦教授......最近身体还好吧?”

“还好,我的导爷还是一个人,看上去少相,快八十了,独自一人守着价值千万的小别墅。”

嘎玛把絮絮叨叨的大师扶进宾馆套间,这才独自转向北郊。

夜里十二点,布达拉宫东边的转经小路杳无人迹,黄铜转经桶在清冷的月色下映出诡异的青光。转到龙潭湖边的小铁桥,嘎玛脚步声在黑暗中咔咔响起,惊得潭中寒雁“嘎啊嘎啊”地叫唤,犹如转动古寺山门的枢轴,让人怵然,嘎玛不觉加快了步伐。他匆匆穿过左旋柳下一条沥青马路,抬眼能看见北郊沉睡的山峦,不久就能听见夜巡的黄鸭从沼泽中传来的梦呓的啭啼,空气中散发出沼泽泥炭的腐殖气息。

远处,几粒零星的灯火被沼泽上一层薄薄的夜雾湿成了朦胧的光团。深秋的寒气带着沼泽的湿土味,嘎玛打了个寒噤。

“悉悉......悉悉......”

嘎玛惶惶地停下脚步,竖起耳朵——他从未听过那种声响,紧张得分不清声响的来源。转身谛听黑暗中的动静,潮湿的夜气里裹着远处黑沉沉的睡山。

“也许是猫头鹰吧?”

他犹疑地走开,刚才身后的“窸窣”声又盘旋在头顶。那响声如同夜色中猛禽鼓翼的奋飞,又似小狗的项铃在空中“沙沙”划过。他走走停停,声响起起落落,几乎让人怀疑是衣裾造成的声音。他咳嗽几声,给自己壮胆,然后停下脚步,理清杂念。刚迈出步,就清晰地听到前方夜色中无影灵翼奋翅的“窸窣”声。

恐惧忽然让嘎玛浑身毛发顿时竖了起来。

——幽灵无名,无方,无形,无影,却在夜行者四周埋伏着祸福难料的紧张。嘎玛想起传说中的夜行瑞兽“悉悉”,子夜前后的郊野行人往往会遇到。这种伴陪独行夜归人的灵物出现在身边,不免引发叶公好龙式的反应。有一年,拉萨河边的一位冒失的民兵夜里向“悉悉”开枪,不久死于中风。现在,夜行者举目四周,黑沉沉的夜霾被莫名的神秘冻结在无助的惶恐中。他害怕把一个幽灵引向家门,但家门又是此时唯一可以求助的方向。嘎玛站住,然后拔腿就跑,躲进拉鲁湿地东边的柳树林,屏住呼吸。

等“悉悉”声远去,他打算蹑手蹑脚地往家走——刚走出树林,那头上的幽灵又卷着风声回到身边。

拍开家门,屋顶的藏獒一反常态,向着夜空凶猛地咆哮。它一定看见了什么!嘎玛惊慌地扯上被子和衣而卧。

一觉醒来,日上树梢。朦胧中听见弟弟在院子里大声说话:

“夜里听见了吗?藏獒叫得那个凶唉。”

西藏深秋的阳光带着乡愁的味道。近午,嘎玛懒洋洋地躺在床上,看着窗外还是童年的蓝天,但时间感觉却被历史化了,远方的一个昔日同窗带给他沉甸甸的心思:

“我早已过了而立之年了。”

整整一夜,他都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中胡思乱想。一个琴童打电话预约上课的时间,嘎玛找个借口推脱了,今天他打不起精神,三十而立的古训如同紧箍咒横亘在嘎玛的心里。他用了近十年时间,明白了自己无须把少年懵懂的梦苟延到中年。他十三岁时被空投到上海滩,二十三岁后回到万山丛中的拉萨。在离首席琴师一步之遥时,风湿病警告他,总有一天红肿的手指再也不能从琴弦上按出清泉一样的音符,小公务员的实惠这才变得鲜活起来。

想想还真是贡布说得对。昨天在赴宴途中,开车的贡布小心地问嘎玛:

“我有时觉得自己是拉萨最幸运的人,有时又觉得自己因为幸运,反而失去了幸福感。嘎玛,你呢?”

嘎玛心中一惊:“我幸运吗?......还真没想过。”

悉悉的影子飞过眼前。

当年,作为从五百名考生中脱颖而出的佼佼者,嘎玛在别人的心眼里是幸运的。那时的大学教授月薪也不过一二百元钱,而嘎玛除了免去学杂费和住宿费外,每月还有十四块五角的伙食费,加上从拉萨寄来的十几块零用钱,还有隔三差五空邮的白糖、奶粉、肉干、奶碴等零食,小日子过得颇有滋味。上海的气候不适宜食物储存,同学吃不掉的食物就定期在宿舍前摆个地摊,彼此交易。会过日子的学生背着手,捏着成打的菜票,踌躇满志地逡巡在各个地摊面前,认准了目标便会扔下几张菜票,神气地说:

“这堆我包圆了!”

但琴艺难倒了西藏少年。同班的汉族少年早在娘胎里就接受了古典音乐的熏陶,穿着开裆裤就被父母拎着鸡毛掸子按在高高的琴凳上。西藏少年则晚几年起步,初中入学从熟悉音阶开始,人手一册的《开塞》练习曲如同天书,看着五线谱上的小蝌蚪上蹿下跳,心里发毛。嘎玛每天很早就到琴房,汉族同学起得更早!上海的冬天气候阴湿,汉族同学带着露出手指的手套,嘎玛没有,手指关节冻得像小葫芦一样红肿,心中还系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汉族同学把琴拉得如行云流水,他拉出的弦声却吱吱呀呀,令人羞得无地自容。吴嘉宁就时常带着嘲讽的眼神站在近旁,嘎玛烦得恨不得抄起琴砸过去。

和全国最优秀的选手同窗,难免有永远赶不上他人的绝望。音乐演奏讲究童子功,错过季节就甭想出息。汉族同学能闭着眼睛感受从天而降的沉醉,藏族少年心中不是“呀啦嗦”,就是“巴扎嘿”。阳光之城的少年生性适于欢歌笑舞,西洋音乐骨子里含蓄的悲郁如同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好在作文课为少年人争足了面子。藏族孩子富有雪山草地和蓝天白云一类的词汇,给那些出生平原只能把山想成大坟头的上海少年带来了遥远而崔巍的向往。嘎玛的一篇作文被作为范文在全班宣读,成了他中学时代唯一光荣的记忆。故事讲的是拉鲁湿地上孩子们斗风筝的情节,抒情的结尾被老师动情地背诵出来:

“随着一阵欢呼,风筝又呼啦啦地飞上蓝天,翅膀上的蝴蝶斑纹像小孩子欢笑的眼睛,背负青天,俯瞰大地。”

许多年后,西藏学生仍在为他们母语中的美文埋单——汉族同学造访拉萨同窗,见面就嚷嚷要看雪山。但雪线在孩子们出生前就已退出拉萨,雨季的冻云拂过山头时才有皑皑白雪来去匆匆的幻影。

嘎玛在“西藏十美”中忝列末位,圆呼呼的脸上残留着婴儿肥,腮上布满了柔细的胎毛,但粗硕的牦牛皮带勒出神气矫健的小腰身,脚上一双厚实的翻毛皮鞋也在相当程度上弥补了个头上的缺陷。到了为如何措置焕然一新的大手大脚犯愁的年纪,仍笑得出满脸毫无隐私的灿烂。他幸运地拥有神秘色彩的藏族身份,上海滩破例宽容了藏族学生偶尔的幼稚言行,在精明得透不过气来的算计中打开了一道裂口,竖起一根人原本可以如何的人性“温标”。

幸运儿嘎玛成人化的步伐慢了半拍,但他的身份挡住了许多“憨头”之类的讥讪,幼稚也流露了一份令人刮目相看的纯净,身边还有了几个崇拜者,有个单眼皮的苏州同学热心有点过头,天天跑来教他琴艺。如果上海同学偶尔中断了这份义务教学,小伙子气鼓鼓地绷着脸站在一边,那种目光夹杂着不容置疑的垄断性,等人家转身离开,单眼皮就嘟囔一声“小瘪三”,嗔怪的眼神分明在抱怨:你怎么能跟这种人在一起?

一位老教授的目光也在琴房外游移了很久。

老教授姓秦,五十年代从海外回来,亲人却在一场接一场的群众运动中相继凋零。他看破红尘,孑然一身,老年时才打胜一场官司,讨回一座时价百万的别墅。不料,隐身多年的远亲忽然从城市的各个角落走近他的豪华小院。老教授看透了上海滩的势利法则,拒绝接受任何可疑的亲情,清癯的脸上常年揣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傲。而嘎玛身上的民族符号和淳朴好像透过树隙的春日阳光,给他余生带来一缕温馨。他悄悄考察了两年,想让嘎玛做他的关门弟子,在嘎玛大学毕业后私淑三年,利用自己的地位为嘎玛在音乐界打开成功大门。

深秋的黄昏,院墙上的五叶地锦已是一片锈红,老艺术家顶着如霜的白发走进琴房,激动地喘着气,描绘了自己手绘的远大前程,留下一份厚得让嘎玛喘不过气来的大礼——为换回晚年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老人含糊的措辞中明确地暗示了遗产继承问题:

“我大半辈子被人遗忘在孤独中,四十多年了,现在每隔一段日子就冒出一个亲戚,主动要上门关心我,我一个也信不过......除了你!我一个人,老屋子里的每个角落都隐藏着你不想面对又不得不面对的记忆——你会明白我这样一个老人的心思,会明白的。”

秦教授神经质地握紧嘎玛的手,然后满怀信心地离开琴房,嘎玛却被老教授带来的僵硬的远大前途压垮了。那几天,他心乱如麻,拿不定主意,还硬着头皮到秦教授家里吃了一次西餐。这让他可以用有限的图像,掂量陌生的成功人士的生活:二十三岁大学毕业,二十六岁出师,三十岁崭露头角后,就得在淮海路上那幢爬满了绿萝的老式洋房里伴着风烛残年的恩师生活,坐在古旧的檀木椅上,听着墙角瑞士立钟的滴答声分解生命的流程。上海滩无数淘金者的梦想被他翻译成过早定格的桎梏。他的血液里有着游牧民族对程式化生活的深深忧郁,似乎成功人士的日子无非是出门见记者,进门读关于自己的传记,在装潢精美的客厅里永远坐着孤独的主人。

从老人优雅地用银质餐具分割牛排的动作中,嘎玛看到了一种精致的孤独。他想着有朝一日坐在小洋楼里,就不会有朋友了。

当年,普通上海人的住房小得连马桶也放不下。年轻人蹲在外滩江边排队谈恋爱,在伸不直腰的亭子间里度蜜月,在挡不住任何动静的布帘里屏住呼吸去传宗接代。过分拥挤的人际分界中培养出的阳痿男人,为了平慰女人的失望,纷纷系上围裙,炒菜煮饭倒马桶打毛衣,习惯于飞短流长的女性化社会批判,翘着兰花指吵架,形成了碎嘴绕舌的品牌小男人——除了一条被拘束在水泥岸内的黄浦江外,上海找不到任何唤醒男性丛林意识的自然遗痕。

一个从荒原走来的人,无论拥有什么成功的标志,在这所脂粉气的商业都市注定孤独。

嘎玛永远也做不到拎着两枚香蕉去拜访亲友,煮一只荷包蛋接待岳丈,把一两粮票分成十钱去花,或看完报纸后降价五折转给同学。但邻里间讲究实惠,鄙视同情心,也无暇为友谊浪费时间,他们都习惯当场结账,懒得为遥遥无期的忠诚支付利息,因而他们关注的事情太多太具体,每天为渺小的得失而苦恼或快乐,即使发现邻居倒掉的西瓜皮上残留的红瓤比自己家的要薄些,心里马上就有了某种优越感。他们还率先推出了一种像女人胸罩那样的假领子,省料省钱,就是要看上去比别人多了一件内衣。

连天的阴雨把嘎玛抉择的时间推迟了。等他再见到秦教授,几乎不敢直视老师的眼睛。如同一个被从天而降的幸运压垮了的孩子,想好的措辞被勉强的借口打乱,他那天磕磕巴巴反复说起喝不惯带有漂白粉味的黄浦江水,自己的朋友大多在拉萨。

垂暮老者像是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儿子,却被对方礼貌地告知为误认,从嘴角漾开的微笑到眼角变成沧桑的涟漪。老人咽下被婉拒的悲凉,强作轻松的安详浮上眉间。他喃喃地说:

“难为你了......我年轻时也像你一样倔,倔得孤独。”

嘎玛低着头也感受到了老教授的失望,紧绷的背却一下子松懈下来,深深地吁了一口气。他抱着琴盒,逃也似的走出琴房,步态虚得发飘。好像就在那时,他第一次听懂了小提琴——那像是从焦虑的心中抽出的细丝,切割一份莫名的惆怅,一个问题令人费解:

“一个倔强的人怎么变得这么孤独呢?”

李登贵:悉 悉

作者写生作品:北郊娘热赞嗄

嘎玛今晚是最后一次去霓裳夜总会卖艺。

他已经赶了两个场子,演出结束,几位老姐姐请他喝酒。嘎玛困得已经睁不开眼,便讷讷地说:

“天晚了,我们——回家睡觉吧。”

一位老姐姐伸出戴着大金戒的指头点着嘎玛的额,嗔怪的目光似乎勘破了小伙子下半身使坏的主意,用一种伪装的愤怒口吻说:

“怎么你也学坏了,想吃老姐姐的豆腐?”

老舞女们“嗤嗤”地笑着,更杯换盏,鬓横钗斜,没在意嘎玛有些被误解的窝囊。沮丧感来得忽然,再也拣不起话头。身边的老美女成了可怜的过气尤物,他自己则成了老舞女人老珠黄之后打捞青春残梦的宠物......他空漠的倦眼转向窗外,心不在焉地弹着窗玻璃,街头有几个风尘女子穿得像鸵鸟一样守候晚归的客人。年轻人思忖道:

“老舞女批发青春,小姐零售青春,我卖艺,又有什么区别?”

几位早已嫁作商人妇的老舞女是嘎玛的忠实粉丝,像老姐姐一样热心地点歌,能为一件合适的行头跑遍拉萨各大商场。可怜的老舞女年轻时被阿谀奉承宠坏了,到了肚腩凸起的中年,还想依着习惯向他人索要宠幸,而下一代美女已垄断了有限的优势资源,留给她们的谈资仅剩下老相好照顾的“德艺双馨”之类的虚衔,或者当年被哪位首长在后台抠了手心,哪位秘书转达了首长“吃夜宵”的邀请。

老美女头脑简单,她们仍按照二十岁的样子打扮自己,在晦暗的额头覆盖着一撮可怜的刘海,要不就梳出寸丝不留的鹅蛋头。说话时喜欢半咧着小嘴,舌头抵着下牙,娇滴滴地作出挑剔的姿态,把自己笼罩在美女的自恋情结中,一个能容忍她们的无聊的小帅哥成就了老美女虚幻的自我安慰。对自己弄不明白的事,她们总是用一种嘴巴烫伤似的呻吟把问题踢开——“哦,是吗?”有时,失宠的老舞女从花俏得如同妓院一样的家中出来,借酒浇愁,向小伙子倒苦水,神经兮兮地从手包中掏出“壮阳酒”的空瓶子,指着商标期期艾艾地向嘎玛抱怨,男人已几个月不上床了,还吃这玩意!说罢,泪水冲得满脸粉脂狼藉。

“我们就是下水道了,男人想起来就给你冲洗冲洗——臭男人!”

女人倒是没把嘎玛当外人,却忽视了童男子对庸俗的厌倦和过敏。嘎玛对自己的艺术产生了怀疑——在这种消费群体中,音乐有什么意思?这种犹疑很折磨人,牵扯着一个人下半辈子的选择。

当年,他回到拉萨时满头虬曲怒张的卷发,带着野性的朝气,骨子里却如细长的手指那样纤弱。他在家中是上传下达的长子,是父母苛刻要求的弟妹榜样,弟妹推诿塞责的替罪羊。弟弟捏爆金鱼眼,妹妹打碎花瓷瓶,都会抢在第一时间尖叫着跑到父母面前嫁祸哥哥,借长子豁免权逃避责罚,事后悄悄塞几把炒豌豆结账。他肩荷着弟妹幼小的依赖,自己却找不到可靠的肩膀。何况他个头发育迟缓,不为人所重,谁都可以旁若无人地在他面前谈论隐私。

在同龄人涉足爱河时,嘎玛“不省人事”;等他情窦初开,爱情晚市已经灯火阑珊,喧嚣的情欲瀑布已临近理智平静的深流。看别人死去活来地热恋,轮到他就变成将来小孩该由谁家父母带的平庸谈判。文艺圈美女如云,他如同厌倦了宫娥脂粉的释迦王子,对那些频抛媚眼的女人,很不自在地笑开一口带着小男生气的雪白的细牙。

幸福的条件是适度的木讷,恰恰嘎玛心里掖着一份不幸的精明,交睫之际就看出别人眼神里不便挑明的东西,陌生女人的暗恋,同龄人的醋意,中年人暧昧的揣摩,类似的眼神骚扰逼得他不得不随时收敛眼角的余光,避免英俊男人寻常的难堪。

在帷幕后,一个舞女抓住机会匆匆递上一道秋波,就攥住嘎玛的手,眼里忽然涌出像一团暗雾。嘎玛看着姑娘激动得眉毛都竖起的样子,不忍心拂了她的兴致。姑娘的手从肋骨游走到嘎玛的脸上,也没有遭到拒绝。他的耐心让姑娘误会了,她失重似地把嘴靠上来,好像正准备昏过去,那边却咬紧牙关忍不住想笑——姑娘低垂的假睫毛像被火燎卷了的羊毛尖尖,嘎玛忍不住 “嘿哧”一笑,推开舞女的脸。

受辱的姑娘仓促收拾自尊心,满脸乱红;仿佛新婚红盖头下曲尽衷肠,揭下盖头面对的却是压床的童子。她收敛了急于委身于人的情欲,扭头跑开了。

次日,舞女挽着一位壮汉到歌舞团招摇而过,故意在嘎玛面前绷着傲然的小脸,目光抢先从小帅哥的头顶压过去,似乎昨天不过是拿他练习一番而已。

嘎玛认真谨慎地想要娶回一位相貌平平的小护士,可惜了小户人家的姑娘没能把握住福分,面对英俊的男友缺乏自信。几个月谈下来,姑娘还是保持着穷苦人家的女孩捍卫贞操的过敏和机智。也不知她哪根神经搭错了桥,差不多就在嘎玛打算接受她了,姑娘却跑到嘎玛父母面前,制造生米做成熟饭的舆论,自作聪敏地夸大了他们的儿子对自己的情感攻势:

“嘎玛和我都已经......那个了”。

听到父母欣喜地催促结婚的理由,嘎玛用力一跺脚,断喝道:

“你们要相信她的话,我扭头就走!再也不回这个家!”

这一年冬天,嘎玛似乎再也不好意思年轻了,匆匆和一个幼儿园老师结婚,随即在拉萨一家艺术学校的小礼堂举办告别演出。吴嘉宁倒是没敢拿大师的架子,通过邮政礼仪系统送了一只大花篮。老同学都赶来捧场,贡布和仓决分别为他做钢琴伴奏,在《拉萨晚报》上给老同学撑一个整版。

第二天,当他坐在机关大院宣传处的办公桌前,看着有关自己的文艺报道,隔壁的援藏干部老穆走来抱怨:

“谁给你拍的照片?看你,笑得像个抱着大粪勺的菜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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