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佩甫:現在還不是談“偉大的中國小說”的時候(節選)

李佩甫:現在還不是談“偉大的中國小說”的時候(節選)

傅小平:想到一個問題,你的寫作偏中國化、本土化,你又長年待在不是那麼國際化的中原,會否對你作品的外譯有所限制。

有些作品像《白鹿原》《平凡的世界》在國內很受推崇,讀者群也很大,但估計在作品外譯方面不如預期。另

外你要在北京、上海這些所謂國際大都市,你和國際出版人或漢學家等有交往接觸,作品外譯的機會或許就多一些。你作品的國外翻譯情況怎麼樣?

李佩甫:也就主要在日本、韓國有翻譯。我跟國際上沒任何聯繫,我就自己寫作。

《羊的門》出版的時候,有個日本的大學教授,在北京待過很多年,他當時預言我這部小說要得什麼獎,他和他的學生一起來翻譯,還到我老家考察了一番。

我帶他在平原上走了一趟,教他認這個草那個草。當然,結果很明顯是他預判有誤。這書翻譯成日文後,多少引起了一點反響,賣得沒預期那麼好。

傅小平:這個事情比較複雜,書寫得好壞是一方面,怎樣運作也是一方面。

李佩甫:也可能吧。但我覺得創作是個人的事,我只要用心寫就好了,寫得好不好,寫到什麼程度,都交給別人判斷,那不是我管的事情。

到這個年齡,我更加不去管書寫出來後怎麼樣了,只要有人看就行了。我沒想到,過了二十年,現在書店還在賣《羊的門》,也還有人看。這就行了。

傅小平:說得也是,二十年時間,足以淘汰很多書了。但我覺得你的敘述抓住了中原的精髓,你對構成中國文化核心部分的權力解析得這麼透徹,再加上文學水準放在那兒。

你的小說或許五十年、一百年還有人看。即使不說別的,它們是中原文化的一個標本啊,如果要深入瞭解中原文化,就有必要讀讀你的小說。

李佩甫:很難說,我寫的那些,在多少年後也許就變成歷史了。現在的年輕人讀這樣的書,有可能都不相信曾經有人這樣生活過,他們會懷疑怎麼會有這樣的生活。

我一開始也想,年輕人應該不大看我的書了,但我的書出來還是有人在看,《羊的門》現在也賣得還可以,我覺得這都是奇蹟了。

九九年出版的時候,遍地都是盜版,地攤上五塊錢一本,我當時住的小區門口都在賣。

傅小平:那你在小區門口進進出出,有沒有被認出來過?

李佩甫:沒有,人們不大注意這個。家門口賣盜版的,都不認得我。我覺得吧,人臉是最容易搞混,是最不容易識別的,除非一個人長得極其有辨識度。

從這一點上說,在城市比在農村安全。在農村大家都知根知底,在城裡人多啊,到處都是陌生人。有很多人從農村出來以後,都不再認老鄉了。

傅小平:是這樣。你說人臉不容易識別,你寫人臉倒寫得有一定的辨識度的。

李佩甫:我自己感覺不善於寫人臉,一般也就不寫臉。作家是應該會寫臉的,有很多作家都很會寫臉,寫生動的臉,但我不會,寫了也達不到那麼傳神。

傅小平:你這是謙虛了。當然相比而言,你寫眼睛更傳神。

李佩甫:要說我寫眼睛寫得好,那是因為我抓住某一個特徵,某一個細節反覆磨。

比如《平原客》裡的郝連東山,他是公安部門的一個預審員麼,綽號就叫“刀片”的,他以“眼睛”為武器,破過許多別人根本破不了的大案,我就得好好寫寫他的眼睛。

我的寫作吧,是看內不看外,外在表達都服從內心需要的。

傅小平:你說反覆磨細節,是不是說你會經常修改文字?

李佩甫:我是每天都修改。寫好一段,第二天就從寫好的那段開始讀,覺得行就留下,覺得不行就刪掉重新來。每天讀一遍改一遍,改著往前走著。

傅小平:一般修改哪些方面內容?

李佩甫:說不清楚。有修改語言,也有修改細節,主要就看對人物的表述是否準確。修改一般從文字開始,改著改著突然出現一個好的細節,我會臨時加上去。

但不準確的,我會刪掉。要是覺得一個章節都不好,就整個都廢掉了。我的寫作是這樣來的,每天都修正一下,一點點累積麼。

傅小平:進一步問問你怎麼修改語言?你前面說過語言就是思維麼,語言對於你的寫作有極端的重要性。還有,你的語言應該說是比較純正的漢語。

李佩甫:我就跟著自我感覺修正。我對文字比較敏感,陳望道先生是我的啟蒙老師。比如,他的“推敲”說,對我是有影響的。

傅小平:你修改語言的時候,主要改的具體的詞語或句子?

李佩甫:不完全是。陳望道先生在《修辭學發凡》裡有很多研究,但他針對的都是詞語,這和你寫一篇小說,要求不一樣。寫一部完整的作品,情緒是含在行文裡的。

如果情緒不對,我就寫不下去。我必須得找到那個情緒,這不只是字詞的推敲。當然單個字詞,我要是能找到很精彩的表達,當然很高興,但這也是包含在整個情緒裡邊的。

傅小平:聽你這麼說有啟發。畢竟還是有很多人,只是把語言當成一種文學修辭,或者只是在工具的層面上認識語言。

李佩甫:我覺得不是修辭的問題,語言跟認知有大關係,寫不準確,是因為寫的人沒想清楚。他想不清楚,落筆就不準確。

對一件事情,肯定有最準確的表達,就看你想清楚了沒有。我寫時要是想到很好的表述,是最快樂的,會非常高興。要是找不到,就會氣餒,非常不快樂。

傅小平:那在你看來,好的語言有什麼標準?

李佩甫:很簡單,我認為好的語言,首先是準確,之後是生動。

傅小平:索性問個比較傻氣的問題。你覺得,成為一個作家,得具備怎樣的條件?

我問這個,是因為眼下只要是多少會文學修辭,或者發表過一點作品,也不管能不能站得住腳,都會被籠統地,或客氣地稱之為作家。

李佩甫:過去是不一樣。我們那個年代把作家這個稱呼,看得很神聖的。八十年代的時候,我還只是寫了幾篇小說,我不敢自稱作家,也就覺得自己是文學愛好者、青年作者。

稱自己為作家,得有相應的,足以墊底的作品為支撐啊。後來寫了《紅螞蚱,綠螞蚱》《無邊無際的早晨》,得到一些好評,在北京、上海也得了獎,仍沒覺得自己是作家。

也就當年寫完《羊的門》,小小地驕傲了一會兒,敢說自己是個作家了,被稱呼作家也不覺得羞愧了,但也只是高興了一小會兒。

傅小平:為啥就高興了一會兒?因為書很快被禁了?

李佩甫:是啊。被禁了不說,當時傳言很多,說要查我的問題。那是一夜之間天翻地覆啊。我頭天晚上還在心裡數鈔票,如果書再版多次,版稅就有很多嘛。

但第二天十點,我就接到出版社電話說,上頭要他們寫檢查,他們頂不住啊,只好把印刷好的印張回爐打成紙漿。

編輯說,他們對不起我。我說,是我對不起他們,我沒寫好。

傅小平:嗨。你哪是沒寫好,你分明是太敢寫了嘛。你寫這部小說的時候,就沒想你這麼寫,有可能觸犯禁忌發表不了,或發表之後受影響?

李佩甫:我很大意啊,腦子真是沒這根弦,我放開來寫,沒有什麼顧忌的。為了寫好,我他媽是什麼都不管。

反正,當時寫作的衝動很強烈,所以一年半就寫成了。這是我進入大平原的第一部小說,寫得很興奮。

傅小平:

你寫得興奮,發表後又可能賺得盆滿缽滿,緊接著就讓兜頭潑了一盆冷水,冰火兩重天啊,也真夠你受的。都什麼原因被禁啊?因為太暢銷被盯上?

李佩甫:有人告狀。有些地方說,我寫的是他們那些地方的事。那肯定不是呀,我其實是把對很多村莊的印象捏合在一塊兒寫的。

這個狀告上去以後,傳言很多,很邪乎。當時我想你不讓出書就算了,反正我就一個作家,其他什麼都不是,無所謂的。

當然我在河南也佔了一點好處,當年省委和宣傳部的領導都挺好,保護了我。要不是他們包容,我可能麻煩就大一些。

我那時上街碰到熟人,他就問我,聽說你被抓起來了?我說,你也是寫小說的,我寫個小說,就能被抓起來?

但我也意識到,這個事情不一般。但我當時不打聽,也不詢問,只管讀自己的書,寫自己的東西。

傅小平:那挺好。我就覺得你寫作總體看挺真誠的,比較少私心雜念,也比較少條條框框。

打個比方說吧,要換成一個聰明世故的作家,他的認識即使能讓他寫出《羊的門》這樣的小說,但他要想到發表有問題,或者發表後會有麻煩,他很可能就不寫,或者換個更加隱晦的方式寫了。

李佩甫:你說我真誠,那是我把自己放進去,在寫作中把我對土地的理解都放進去了。我覺得,作家情感的真誠度對作品質量有很大影響。

文學不是用來經營的,雖然現在文學場有了些變化,多少受到商業、政治的某些東西的汙染,但真正意義上的文學仍然是相對純粹的。

文字騙不了人,剛開始寫的時候看不大出來,靠編造也能矇混過關,但等到進入文學深處,你就無處可藏了。

你的心性,你的小伎倆,都很容易被內行人一眼看出來。所以寫作不能有偷工減料的心理,文字這東西一旦滑下去就很難再上來了,你得咬住、堅持住。

傅小平:應該說,你堅持住了。就拿你近年的作品來說,我覺得《平原客》保持了高水準,《河洛圖》有點偏通俗,但你的寫作無論如何都沒有走向油滑,這已經很不容易了。

能做到這一點,我想有真誠的態度是一方面,總是對生活有新鮮感受,而不是看什麼都司空見慣,是很重要的另一方面。你是怎麼做到的?

李佩甫:我覺得,認識大於生活,認識照亮生活。我有一位作家朋友說,他父親一生都是農民,他應該是最有生活的,可他為什麼不能寫?他缺少認識啊。

你有這個認識,再加上生活本身的刺激,你就能寫。我有一個朋友,弟兄四個,都是他當兵後從老家帶出來的,我對這個情況熟悉,再加上一些個人的思考,也就有了寫《城的燈》的構想。

當然光靠這點認識不夠,還要行走。我現在雖然大部分時間住在鄭州,但每年都要下去走一走,在平原上行走,我會接觸各種各樣的人,也時常會“拾”到一些什麼,這就是我關注的“細節”。

拾到這些“細節”後,我也不是馬上就能寫,但把它儲存在腦海裡久了,有一天它就有可能發酵。

傅小平:也就是說,一般都是細節觸發你寫作?

李佩甫:對,一般都是受細節驅動。比如,在某一個時候,在某一個地方,看到某一個人物,有個什麼細節觸動了我,以後就有可能進入我的小說。

我一箇中篇小說《學習微笑》就是這樣寫出來的。

有一年我回老家看父親,看到地區醫院邊上,一個廁所門前,有老兩口在收費,其中一位我很熟悉,是我的一位師傅,他原來是一個七級鉗工,工廠倒閉後就來這裡了。

我看他一直微笑著和進出廁所的人說話,而且很謙和的。他看到我,也只是笑著問:回來了?我說:回來了。然後我問他,廠裡怎麼了。

他又是微笑著說:開不下支了,這之後就沒話了。他沒有埋怨,也沒有牢騷,只是淡淡的口氣,淡淡的神情,我一時間就有很多感觸。

最初讓我寫它的也就這麼個細節。這篇小說當年《中篇小說選刊》轉了,《小說選刊》轉了,《青年文學》還給我上了封面,是有些影響的。

傅小平:是這麼個情況,那會不會也有例外?我看到一則資料說,你有一天脫鞋上床忽然間發現小腳指指甲是雙的,由此開啟寫《李氏家族》的構想,讓我多少有點吃驚。

我讀《羊的門》,也總是覺得應該是你腦子裡有了呼天成這個人物形象,才開始了這部小說的寫作。這個人物讓人印象太深刻了。

李佩甫:是啥呢,各種各樣的村長、村支書,我見得太多了。我現在也經常到農村去,也喜歡蒐集縣誌看看歷史上的一些東西。

在我們國家,村一級組織是不具備政權形態的,村支部書記、村長也不是國家幹部,他們唯一可以依賴的是智慧。

所以,幾乎每一個村幹部都是能人、智者。也可以說他們是這塊土地上長勢比較好的“植物”。說老實話,這些村幹部、甚至農民,對權力的理解要超過我。

我當知青隊長的時候,有一年夏天,領著知青隊十幾號男勞力拉煙包,每輛架子車大約八九百斤重。

我們村離靠近公社的那個車站有幾十裡遠,等我們到貨站時,都臨近半夜了,一個個肚子餓的咕咕叫哇,都這個時間了,哪有吃飯的地方呢!有人就提議去公社食堂。

知識青年都比較燥氣,在凌晨時分敲開公社大門後,沒有飯,就問人家要蒸饃吃。我給打了一個條,拿了一百個蒸饃,許諾到時由村裡還。

回村後,我找管錢的老農隊長說這個事,他說到時一定還。結果呢,一直都沒還。我那時見他一次就催他一次,我說,拿公家的,必須得還。

整整催了一年,我催急了,他最後回我一句,公家的,不用還。他其實早就知道,這個可以不還,可以賴掉。他分明知道公家的可以拿,私人的不能拿。

我哪想得到這一層呢,我只知道無論公家、私人,拿了別人的,就應該還。但這個道理,他懂我不懂。我那時十七八歲,他四十多歲,我沒理解到這一層。

傅小平:你當知青那段生活,應該為你以後寫作積累了不少素材。但你像是不怎麼寫知青生活的,倒是寫了不少轉業軍人。

《城的燈》裡有個細節,我印象深刻。你寫馮家昌在打籃球的時候踩到圖釘,鑽心痛啊。這來自你自己的經歷嗎?

李佩甫:是虛構的。但我寫轉業軍人是有根據的。那時候農村孩子要走出來,只有三條路,一是上學,一是當工人,一是當兵。

上學是太難了,幾乎沒可能。當工人普遍一點,也主要是當煤礦工人,當兵是一條比較好的路。

傅小平:這應該是你當知青時的觀察,畢竟你自己是城裡人麼,你要不寫作,大概率一開始是當工人吧?

你回城後,也確實當了一段時間工人。那你當知青的時候,想過以後要寫作嗎?那時寫過什麼作品沒?

李佩甫:我是一個沒有偉大理想的人,時刻準備著,但不知道幹什麼。我當知青的時候就只是讀了一些書,讀書也完全是個人愛好,沒寫過什麼東西。

我當時也從來沒想過當作家。開始寫作,是因為一件荒誕的事。1975年,河南發大水,幾個大水庫垮壩,淹死很多人。

各地都在救災,我所在小城許昌也投入到救災行動中。當時,我寫了個“戰洪圖”的詩歌,發到學校牆報上。我一個老師看到後說,你可以投稿啊。

那時投稿不用花錢,在信封角上鉸個三角小口子就行,我就寄給《河南日報》了。寄出去後,杳無音信。但那個老師說,沒有回信就有希望發表。

從這開始,我倒有了寫作的慾望。到了76年底,我寫了篇八千字的小說《青年建設者》,投出去三個月後,接到讓我進省城改稿的通知。

我帶著介紹信坐火車到省城後,在報社招待所住下來。八天時間,整整改了八遍,我一遍一遍改,腦子都改糊塗了。

最後,那位編輯老師對我說,以他多年的經驗,按編輯說的改,肯定改不好。我記住了這句話,回許昌後又重新寫了一遍。

78年1月《河南文藝》刊發了出來。這算是我的處女作。

傅小平:讀讀你們那一代作家的處女作,再對比後來的寫作,回看你們蛻變成蝶的過程會很有意思。

你熟讀西方經典著作,寫的卻是中國化的小說,倒是覺得你適合來談談什麼是“偉大的中國小說”這個話題。

李佩甫:我不知道什麼是“偉大的中國小說”,但我知道中國作家都想寫出本民族所期待的,好的文學作品。

這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從文本角度,如何突破舊有的文學樣式?這是當代作家面臨的一個困境。

從內容角度,文學應該走在時代的前面,應該是“麥田的守望者”,但面對急劇變化的社會生活,我們思考的時間還遠遠不夠。

在這個時期,我們的文學落後於時代。如果文學落後於時代,作家僅僅是描摹現實生活販賣低劣商品的“故事員”,那麼我們的寫作是有問題的。

傅小平:但另一方面,網絡化時代全民寫作。至少從表面上看,我們的寫作似乎是前所未有的豐富和多元。

李佩甫:

多元化是好事,全民寫作也是好事。但文學創作不只是寫一個故事,或者說寫一種經歷。

文學創作也不是生活本身,作家只有用認識的眼光照亮生活、用悲憫的眼光認識生活,用獨一無二的方式表達生活,在作品中鍵入意義的創造,融入自己的思想,才能成就真正的文學作品。

文學一旦失去了應有的水準和品格,失去了應有的境界和探索精神,失去了文學語言應有的思辨性和想象力,結果必然是庸俗化的泛濫。

一個民族的作家不能成為一個民族思維語言的先導,是很悲哀、也是很痛苦的。所以我覺得,現在還不是談“偉大的中國小說”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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