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慢起身,不受控制地將圓珠筆撂出窗外,嚎啕大哭。
寫《平凡的世界》,幾乎榨乾了他的健康。
路遙在用筆跟生命賽跑,終於跑贏了。
陝西文壇,乃至中國文壇都升起了一顆明星。
路遙身後,比他大7歲的陳忠實心裡拉響了警報。
那年陳忠實44歲,專職寫作多年。也得過不少獎項,就缺一部長篇小說立足。這種焦灼,令他鑽心撓肺。說狠點,死不瞑目。
路遙發表《平凡的世界》,在他心裡引爆了一聲驚雷。炸得他裹著鋪蓋,又蹲回農村祖屋寫作。不寫出個名頭,沒臉回西安。
陳忠實給省文聯連發兩封辭謝書,斷了俗事牽連。他半生都在這片西北高坡上吃飯、睡覺、寫作。祖屋更在白鹿原的北坡,從小吹著刺啦啦的西北風長大。尋根問祖,他想寫一本關於白鹿原的鴻篇鉅製。
陳忠實找來了一屋子的資料,其中還有最重要的《長安縣誌》。又把手裡的《百年孤獨》反覆讀了好幾遍。
第一次長篇寫作,壓力幾乎讓他無所適從。管他呢,反正孤注一擲了。
光是搭草稿和框架,就列了八個月。
一開始,他不敢上桌寫。
於是找來農村木匠,給自己做了沙發。鋪開一個大日記本在膝蓋上,每天蜷著寫。
就這麼蜷著寫了40萬字。
三年多過去,小說都快寫完了,他才上桌。
那時候,堂堂知名作家,作協委員,跟村裡的農民沒有什麼區別。整日灰頭土臉,埋在書本和筆間。
村裡有紅白喜事,會請他去當賬房先生。算算賬,吃上一頓好的,回來繼續寫。
某天深夜,陳忠實正寫著,聽到西屋傳來一聲熟悉的呻吟聲。那是記憶中,逝世多年廈屋爺的聲音。
陳忠實不由得打了寒顫。
他走出屋子,看著祖屋破敗荒涼的景象,心下恍惚。
寫得太入戲了。
筆下白嘉軒、鹿子霖、朱先生等白鹿原上的男人們,竟將他心靈深處的記憶感召了出來。
1992年12月25日,50萬字的《白鹿原》寫完了。
“在我劃完最後一個標點符號——省略號的六個圓點的時候,兩隻眼睛突然發生一片黑暗,腦子裡一片空白,陷入一種無知覺狀態。”
陳忠實平靜地收拾了桌上的稿紙,起身抽了根菸。燒水給自己煮了碗麵。
那是4年來,他吃得最從容的一碗麵。
在《白鹿原》的收尾階段,住在西安的老母親突發疾病。陳忠實的妻子得馬上趕過去,照顧老人。他安慰妻子:“我再進城時,就寫完了。”
“如果你這個小說出版不了,咋辦?”
“我就去養雞。”
那一年陳忠實50歲。孩子上學都湊不齊學費。
要是出版不了就證明他不是幹專業作家的料。
他也沒臉當著妻兒的面,繼續寫下去了。
小說寫完,他先寄了一份給人民文學出版社,又將複印稿給了評論家朋友李星。
十天後,在作協大院裡碰到李星。
他急忙問:“你看了沒有?”
李星一臉凝重,也沒直接回答。
“到我家說!”
這一路,陳忠實的心都懸在空中,踏入李星家門。
李星放下手裡買的蒜苗,兩手錘拳,在屋子裡轉來轉去。
忽然說:“咋叫咱把事弄成了!”
這是《白鹿原》落地後,第一個讀者的聲音。
來自評論家肯定的聲音。
陳忠實那天十分感動,4年的付出終於有了一聲迴響。
那天李星還說:《白鹿原》能得茅盾文學獎。
幾年後,預言還真成了現實。
第三屆茅盾文學獎是路遙的《平凡的世界》。
第四屆就是《白鹿原》。
這都是後話,從李星家回來,陳忠實還是窮得揭不開鍋。
他在等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回信。
能不能出版,在此一舉了。
收到回信那天,他在裡屋拆信,讀完太激動,一下跌在沙發上,痛得直叫。
妻子嚇了一跳,跑過來看他。
陳忠實第一句話就是:可以不辦養雞場了。
不僅如此,那本死了以後放在棺材裡可以墊頭的書,他寫出來了。
學者範曾評價《白鹿原》:“一代奇書也。放之歐西,雖巴爾扎克、斯坦達爾,未肯輕讓。”
當時遠在山東的莫言讀到《白鹿原》,一下怔住了。他正打算寫《豐乳肥臀》,醞釀一本貫穿家國變遷的家族小說。
看完這本,信心滅了一半。
陳忠實心裡高興,卻又不真正在乎這些。
一舉成名,經濟條件也改善了不少。用《白鹿原》的版稅設立了“白鹿文學編輯獎”。
但是穿著打扮仍舊跟農民無異,抽的是最便宜的煙。
朋友從國外帶來的高級雪茄,送給他抽。
他不習慣,又轉手給人了。
出門吃飯,一碗羊肉泡饃或者一碗油潑面,就津津有味。
“這才叫飯麼!”
在作協大院,陳忠實直來直去,“臭名遠揚”。
誰來找他,他都抽空接待。要是談不來,就直接攆人。
“走走走,趕緊走,我還有事哩。”
有回領導來視察,高傲地對陳忠實說:我看你《白鹿原》寫的不錯,這樣的小說可以多寫幾本。
領導走後,陳忠實說:“外(你)懂個錘子。”
路遙辭世後,陳忠實接任了作協主席。
作家荊歌曾說:作協主席,一無工資,二無權力,於人於己,全無益處。
陳忠實赴任後,想給作協乾點實事,奈何沒人把他放在眼裡。
當時省作協辦公樓十分破敗,他想整修。
文人傲骨,不愛談錢,但他還是放下面子,去跟省裡談。結果,接待的人根本不接話,反而附弄風雅,誇誇其談文化藝術。
說了三個小時,揮揮手,領導要去吃飯了。
陳忠實被請出大門,只好揚天大笑。
唾罵一句:“這人是個白痴。”
陳忠實懟天懟地懟領導,卻唯獨不愛給自己貼金。
晚年,有人想給他寫傳,都被回絕了。
“像我這樣經歷的人很多,農村裡一茬一茬的,而且有的人比我經受的苦難更多,寫我沒有什麼價值和意義。”
陳忠實家世代務農,家境貧寒。可打小有強烈的自尊心,和一股向上的衝勁兒。
13歲考中學那年,老師帶他和同學去參加考試。步行走了30多里路,一趟下來布鞋都被磨穿了。邊走邊淌血,他急著趕路,不住地往腳底塞些樹葉。可是樹葉又很快磨破。這種窘迫,直到他看到一列火車疾駛而過,才略有減輕。
第一次出遠門的陳忠實,升騰起新的想法:世界上有那麼多人坐著火車跑哩,而根本不用雙腳走路!
今時今日,物質上自然沒法跟別人比,但我學習還能趕在前頭。
那天,腳底滾燙的疼痛折磨了陳忠實一路。可抵不過,他終於考上中學的欣喜。
轉眼1962年,陳忠實還是高考落榜。備受打擊的他,回村當了一名民辦教師。
白天給學生上課,晚上熬夜寫作。那時連電燈都沒有,只點一盞昏暗的煤油燈。經常忘了時間,伏案一夜,抬頭已是天光微亮。
為了不影響第二天上課,他給自己定了寫作時間。只用墨水瓶裝煤油,等一瓶煤油燒完了,他就上床睡覺。時間剛好卡在12點。
長此以往,他前面的頭髮都被燒焦了,鼻孔也常年燻得黢黑。
可陳忠實篤信。
“寫作要老老實實,埋頭苦幹,不務虛名,更不能投機取巧。”
1965年3月8日,陳忠實的處女作《夜過流沙河》發表了。
1979年,他的小說《信任》獲得中國作協的嘉獎。也讓他收到加入作協的橄欖枝。
但他為了寫作清靜,還是搬回了農村寫作。
前幾年,祖屋裡連書房都沒有。他只是在家裡擱柴火的房子裡,支了一張桌子。
反正,我寫作只要一張桌子就可以了。
“真正懷了蛋的母雞,即使沒有窩,一邊走著路它就下蛋了。”
後來,陳忠實有了自己的書房,也才不到10平米。
晚年,陳忠實患了舌癌,流血不止。說話的時候,還會有口水不斷地流出來。
他一邊擦嘴,一邊跟朋友感慨:看來我這以後也寫不了作品了,我這身體。
友人說:你有一部《白鹿原》就夠了。
可以說,《白鹿原》影響了一代人。
每個從這裡走出的陝西人,身上都有《白鹿原》的夢。陝西導演王全安把它拍成電影,陝西導演吳京安把它改編成話劇。陝西人張嘉譯參演了電視劇《白鹿原》,飾演白嘉軒。
陝西人藝也特意排演了《白鹿原》話劇。
那時,陳忠實身體每況愈下,已經無法去現場看演出了。
他跟話劇團的人說:“他們到北京演出,我心裡高興得很!只要娃們能演好就行!把北京的錄像拿回來,我一定要看看錄像!”
娃們從北京演出回來,陳忠實已經不在了。
2016年4月29日,陳忠實在西安去世。
他這一生直來直去,筆桿子和心一樣正直。
一個吹打在西北的漢子,50歲連孩子學費都交不起。卻悶在農村祖屋,寫出一本50萬字的奇書。
"白嘉軒後來引以為豪壯的是一生裡娶過七房女人。"
驚雷一般的開頭,勾動出半部《白鹿原》的風雲。
引多少評論家驚歎。可他卻說:沒有《白鹿原》,我就是一個農民。
當他去世,陝西文壇都黯淡三分。
從此,“白鹿原上最好的先生走了。”
可想起他,就有句話猶在耳。
“能享福也能受罪,能人前也能人後,能站起也能圪蹴(蹲)得下,才活得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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