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人都是在高考衝刺階段焦慮,而我是在跨進高中門時就抑鬱。
當時,我們學校針對學生成績,開設了保送名校的A班,力爭重點的B班,再往後就是平均分配的普通班。
我是因為某科超常發揮,意外進了A班。
A班的學生,厲害到什麼程度呢?
初中已經自學完所有高中內容,專心等著攻克競賽題,準備在高二一舉奪魁進入清華北大。
A班的老師,自然也不會差!
一週上完一本必修書,上課速度快到翻書都來不及。
而我,顯然就是一個異數。
我不習慣這樣的快節奏,哪怕每天4小時睡眠,剩下時間都在學習,都跟不上。
第一次月考,我就考了全校倒數。
這對我本身來說,已經是個打擊。
曾經的尖子生,突然成了被周圍人看不起的差生,這種落差感難以言說。
我沒有等到父親的安慰,迎來了公開處刑式的打罵。
那天下午的家長會,開到了傍晚六點半。
走廊燈光不算明亮,一眾家長走出來時,他遠遠的看到縮在角落的我,徑直衝過來——
掐住我的脖子,將我按在牆上來回扇耳光。
一邊打,一邊用方言質問我為什麼偷懶,為什麼不好好學習。
到最後,我已經感受不到疼痛,臉部麻木到極致。
來往的家長們都用好奇的眼光打量我們這對父女,再領著孩子指指點點,無一人敢上來勸阻。
那一刻,我的自尊心被撕裂踐踏,頭一回想到逃學。
我不敢想象明天,也不敢面對同學。
回家之後,照例又是不允許吃晚飯,好好反省。
反省方式也和往常相同:跪在陽臺地磚上。
這就是我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的父親。
他很少關注我的學習與生活,只會在我做的不好的時候出現,拿著順手的工具不由分說的打我。
中考體育項目練的不行,他揮著跳繩抽打,導致我從此只能用長褲掩蓋雙腿疤痕。
某次月考跌出前一百,他舉著鍋鏟一通亂敲,讓我頭頂喜提縫針。
……
高一第一次家長會,我就成了眾人笑柄。
同學們各有各的圈子,心情好時搭理我幾句,其餘情況都當我是空氣。
畢竟,我是差生,被父親公開毆打的差生。
這樣的女孩子,想必平常也不聽話,才會讓父親這麼生氣吧?
眾人的第一反應,都是如此。
我初次察覺到自己精神出現問題時,是在那個瞬間。
我和父親一前一後的下樓梯,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伸出手很想把他推下去,自己再縱身一躍,簡直完美。
理智讓我及時收回那雙手,但是想殺了他再自殺的念頭,卻開始咬噬我的內心。
我去了學校心理室。
那裡的老師讓我填表,再簡單的詢問,告訴我有抑鬱傾向。
再然後,就是誰都會說的雞湯發言,她表現的越樂觀積極,我越覺得無趣。
一個身處深淵的人,偶爾照射進來的微光,除了帶來更多失望,還有什麼?
我很少向父親索要什麼,具體來說,這是第一次。
他皮笑肉不笑的看我:“矯情什麼東西!當演電視劇呢?!”
“我真的很難受……”
“讓你讀書就是要你的命!看你沒精神那樣,倒胃口!”
那次談話,大概就是這個過程。
當然,他口中侮辱人的話,遠比上述內容粗俗。
於是,我一點點攢飯錢,湊到了去醫院就診的資本。
那時候,我已經是中度向重度發展的抑鬱。
藥,我暫時是買不起的。
得到了我想知道的答案,已經花光了所有的積蓄。
當天晚上,我在寫作業。
身後,依然是對我不滿,時不時罵兩句的父親。
那那種窒息感上升後,我鬼使神差地用削筆刀劃破了大拇指的皮肉。
陣痛傳來,鮮血湧出時,心頭的不愉卻消散許多。
這彷彿就是一劑藥,讓我逐漸上癮。
所以,傷口遍佈手指之後,開始轉移到了手腕,直到被母親發現。
她心急火燎的替我消毒包紮,父親依舊在旁邊冷哼:“小小年紀學什麼不好?用這套威脅人? ”
接下來的考試,為了不被他打罵,我做了曾經最不齒的事情:抄襲。
當意識到自己從一個學生,成為巴結優等生的舔狗時,我認為自己已經喪失了做人的資格。
哪怕遭人白眼,也要祈求別人考試時的“幫助”。
我的想法很簡單:他們的鄙視是一時的,如果考不好,回家後日日夜夜的折磨是不會停止的。
也許有人會問:“你為什麼不能努努力,自己把學習搞好,正常考試呢?”
我每天五點半起床,凌晨一點半睡覺,中間除了吃飯上廁所,都在努力追趕老師的進度。
然而A班的速度,真不是我這樣的普通人追得上的。
學習都是循序漸進,我囫圇吞棗等於沒基礎,還談什麼進階?
翻開考卷,滿眼黑。
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溼鞋?
我作弊的事情,還是被老師發現了,第一時間轉告給我的父親。
那天我吸取了教訓,沒在學校逗留,早點回家等暴揍。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已經從最初鬼哭狼嚎模式,變成了一聲不吭。
任憑他怎麼狂吼,身體經受的痛擊有多重,都可以保持緘默。
一切結束,他去睡覺,又剩下渾身滾燙的我躺在地磚上。
我摸黑拿出家中所有的口服藥,倒了一杯水,開始大口大口的灌。
藥丸,膠囊,盡數入腹。
這下,總該沒有明天了吧?
我躺在床上做著將死的美夢,凌晨五點半,還是被他掀開被子踹醒——
“你別上學了,就會給老子丟人!今天滾出去打工!”
以前,他總會用這句話嚇唬我,可是現在對我來說卻像解脫。
學校,我是沒臉再去了。
一路上,他走的飛快,把我領進一家餐廳,告訴經理給我安排最髒最累的活。
經理看著我紅腫的臉,沒敢立刻答應,只讓我先在此處看看再決定。
我爬到三樓樓頂,坐在臺階上時,卻突然有了藥物反應。
是的,昨晚的藥,這會兒都成了上湧的泡沫,直抵咽喉。
那股泛著酸的沫子,讓我短時間內都無法呼吸。
“安眠藥自殺的人,不是影視劇裡那麼安詳,都像這樣窒息而死的。”
就在我以為可以被死神帶走時,老天又放了我一馬。
頂樓基本上沒人來,特別是我翻窗逃出去的小閣樓,更加無人問津。
這裡什麼都好,暗黑的環境,讓我覺得安心。
唯一不好的,就是看不清時間。
我不知道外面是白天還是黑夜,也不知道是否會有人發現自己的存在。
我從起初的坐著,到後面斜躺著,渾身高熱,應該是發燒了。
意識也開始變得模糊,幾次好像聽見父親的怒吼,被驚醒後,又再次入睡。
再往後,又是間歇性發冷,秋意濃的時間段,我摟著自己在閣樓顫抖。
……
有光線射入閣樓時,我的眼睛還沒適應,看不清有誰站在面前。
好在耳朵還沒聾,聽到母親剋制不住的哭喊,還有工作人員的議論聲。
我強撐著爬起來,看到人群裡站定的身影,父親就在幾步開外盯著我。
他一向注重個人儀容,此刻鬍子拉碴,雙目微凹陷,頭髮也蓬亂不堪,還沾著幾片草葉。
我下意識的害怕,怕他又要當眾責罵我為什麼偷懶,為什麼不好好打工。
他突然走過來,將我摟在懷裡。
這是我們之間第一次擁抱,過往的記憶裡,從來沒有過的擁抱。
我可以感受到緊握著我胳膊的手在發抖,也可以感受到要將我按壓進骨子裡的力量。
他一句話沒有說,卻讓我產生了“自己也算是他珍愛的女兒”的錯覺。
我一直覺得父親不愛我,因為我是女孩。
所以兒時的照片裡,他出鏡很少,哪怕出現也沒有抱過我。
所以他對我要求很高,教育方式遠比管教男孩還要嚴格。
所以他潛意識把我當成皮糙肉厚的男孩,肆意打罵,一定要揠苗助長。
直到我順利進入理想大學,直到已經老了的父親開始在微信給我發送日記。
他每天都會反省過去的錯誤,每天都在懺悔,道歉——
“我是家裡老大,小時候也是這樣過來的,我以為這樣教育孩子就是對的,可我忘了當初自己也很痛苦。”
“我忽略了你是活生生的人,也需要溝通,也需要被我和你媽媽傾聽,是我直接打到你不敢開口。”
……
他每次收尾,都會問我一句話:“你願意原諒爸爸嗎?”
我也一次沒有正面回覆過。
我沒有告訴過他——
我知道了那天發生的事。
他往返餐廳失控質問我的下落,我在閣樓聽到的怒吼是真的。
他查看各處監控錄像無果,深夜跑去我們市公園湖邊打探我的蹤跡,還摔了一跤,跌的雙手破皮,頭髮入了草葉。
“你爸像瘋了一樣,你知道他從來不衝我大聲說話的。”母親提起這段時,略顯無奈,“後來他帶著哭腔報警,因為口齒不清,地址說錯了好幾次。”
那時候,我已經原諒了他。
又是一年生日,現在我說:“我原諒你了,爸。”
你在那邊,會釋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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