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喜歡的作者頗多,但印象最深的是汪曾祺。
對汪曾祺先生的喜愛,始於先生對家人的描述。
汪家世代都是看眼科的。
祖父是很有名的眼科醫生,家裡有一球用珍貴藥材製成、柚子大的眼藥,給人看眼病,從不收錢,也不受禮。
但是他自己生活簡樸,飯食簡單。
祖母,“是個很勤勞的人,一年四季不閒著”,從家裡吃的醬油,到各種小菜,樣樣拿手。
他的父親,興趣極其廣泛,且樣樣精通,“總是活得很有興致”。
汪曾祺和他父親,“多年父子成兄弟”,他和同學們唱戲,他父親拉二胡伴奏。他父親喝酒,給他也倒一杯,他父親抽菸,給他也點一支,他十七歲寫情書,他父親在邊上“瞎出主意”。
汪曾祺,在這樣一個溫暖的家庭環境中長大,養成了平易、溫和的性格。
雖然,一生經歷了無數苦難和挫折,三歲生母就去世了,文革期間受過各種不公正待遇,他始終保持平靜曠達的心態,創造了積極、樂觀、詩意的文學人生。
沈從文在致程流金的信中稱讚汪曾祺:
“文字準確有深度,有思想也有文才!最可愛還是態度,‘寵辱不驚’!”
汪先生的作品,我手頭有《宋朝人的吃喝》、《人間草木》、《邂逅》和《汪曾祺精選集》。
《汪曾祺精選集》,是十年前,我在路邊售書小攤,5元錢買的一本正版書,正是因為這本書,我對汪先生“一見傾心”。
深挖之下,我搞清楚了喜歡汪先生作品的原因。
文學評論說,汪曾祺的作品原型來自古代的士人,汪曾祺被譽為是“中國最後一個士大夫”,他身上有一種文人雅士的閒適、恬淡和從容。
他喜歡莊子的文章,孔子的思想。文風又受西方現代派的影響,希望做到“融奇崛於平淡,納外來於傳統”。
文章結構追求“苦心經營的隨便”。汪先生嚮往蘇軾所說的:
“如行雲流水,初無定質,但常形於所當形,常至於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橫生。”
《鑑賞家》,是《汪曾祺精選集》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短篇小說,卻沒有高峰,沒有懸念,只是平平靜靜,慢慢地向前流著的信息流。
講述的是,大畫家季匋民,和專給大宅門賣果子的果販葉三之間的故事。沒有跌宕起伏的情節,只是季匋民作畫,葉三或讚賞,或點出謬誤。故事簡單,文辭也看似平淡無奇。
但是,二人之間那種平淡而雋永的純真友情,卻一直在我心頭盤恆。
仔細推敲《鑑賞家》之後,發現這個散文式短篇小說,可以當做汪先生的代表作來看,自然平淡,卻又姿態橫生。
01 貼著人物的用詞,平淡中透著新奇。
汪曾祺是沈從文的學生,他在《沈從文先生在西南聯大》一文中提到:
“沈先生經常說的一句話是,‘要貼到人物來寫’。我以為這是小說學的精髓。作者的敘述語言要和人物相協調。寫農民,敘述語言要接近農民;寫市民,敘述語言要近似市民”。
《鑑賞家》裡的一號主人公是葉三,葉三是專給大宅門賣果子的,還是大畫家季匋民的鑑賞家。汪曾祺在描寫葉三時,是貼著人物身份來選詞的。
他專給大宅門送果子。也就是給二三十家送。這些人家他走得很熟,看門的和狗都認識他。
從這段文字裡可以看出葉三和大宅門的熟悉程度,先用了兩個“送”,暗示葉三已經和二三十家達成了默契,賣果子不用討價還價,賣家連看都不用看。
緊接著用了“看門的”和“狗”,看似平淡無奇,品起來卻意蘊綿綿,再也找不出能達到相同效果的的第二組詞。
看書看了許多年,從沒見到用大宅門的看門人和狗來形容一個人的,而能夠同時和這兩者相熟,真是不知道下了多少工夫!
愛看古裝電視劇的朋友,對這個場景應該不陌生:去豪門大戶辦事的人常常被看門人粗暴、蠻橫地擋在外面。
另外,我們每個人應該對狗都比較熟悉。
我小時候,家在農村,大多數人家,都養狗看家護院。即使去熟悉的人家,過狗的那一關,也是很心悸的,你還未到人家門口,院裡的狗,已經汪汪汪地吼起來。
可能沒有狗的朋友或者對狗稟性不熟的朋友,看到“看門的和狗都認識他”,並不覺得用詞有多麼高明。
然而,如果有此背景的人,是會為這個形容讚歎不已的,因為它非常貼合這個身份——經常到大宅門賣果子的小販。
葉三連“看門的”和“狗”都混熟了!
“看門的”和“狗”兩組詞非常貼切地告訴我們,葉三賣果子,遇到多少辛酸,下了多少工夫。
這忽然使我想起一句話,“年少不懂林教頭,讀懂已是中年人”。
難怪賈平凹在一首詩中這樣評價汪曾祺:“是一文狐,修煉成老精。”
分析到這裡,或許,我喜歡汪曾祺的作品,可能正是因為,他把人生的苦難隱含在表面平淡、實則新奇的文字之中,暗含在真誠的人情之中。
02 貼著人物的平淡對話,現真情。
汪曾祺在《沈從文先生在西南聯大》一文中說:
“我寫了一篇小說,有許多對話。我竭力把對話寫的美一點,有詩意,有哲理。沈先生說:‘你這不是對話,是兩個聰明腦殼打架’!從此我知道對話就是人物所說的普普通通的話,要儘量寫的樸素。不要哲理,這樣才真實”。
《鑑賞家》這個文章中,葉三和季匋民之間,這樣樸素、真誠的對話隨處可見。
對話1:
葉三隻是從心裡喜歡畫,他從不瞎評論。季匋民畫完了畫,釘在壁上,自己負手遠看,有時會問葉三:
“好不好?”
“好!”
“好在哪裡?”
葉三大都能一句話說出好在何處。
季匋民從不當眾作畫,他有時畫畫甚至把書房門鎖起來。
對葉三可例外,他很願意葉三在旁邊看著,他認為葉三真懂,葉三的讚賞出於肺腑,不是假充內行,也不是諛媚。
所以,這個短短的對話中,季匋民沒有問“傳神嗎”或者其它比較複雜的問辭。
葉三也沒有用高大上的形容詞,來讚賞季匋民的畫,雙方都只用了一個簡單的“好”,貼合葉三和季匋民此景此情的身份,傳達出他二人的知音之情,不用多言。
對話2:
季匋民畫了一幅紫藤,問葉三。
葉三說:“紫藤裡有風”。
“唔!你怎麼知道?”
“花是亂的”。
“對極了!”
季陶民提筆,題了兩句詞:
“深院悄無人,風拂紫藤花亂”。
季匋民最討厭聽人談畫。他家鄉的名士,就特別愛在他面前評書論畫,藉以賣弄自己高雅博學。他很少到親戚家應酬。
但是他對葉三另眼相看。這個對話中,葉三簡單的“風”和“亂”,準確而生動地評價了季匋民畫中的紫藤和花,一語道出季匋民的心聲。
對話3:
有一天,葉三送了一大把蓮蓬來,季匋民一高興,畫了一幅墨荷,好些蓮蓬。畫完了,問葉三:“如何?”
葉三說:“四太爺,你這畫不對”。
“不對?”
“‘紅花蓮子白花藕’。你畫的是白荷花,蓮蓬卻這樣大,蓮子飽,墨色也深,這是紅荷花的蓮子”。
“是嗎?我頭一回聽見!”
季匋民於是展開一張八尺生宣,畫了一張紅蓮花,題了一首詩:
紅花蓮子白花藕,
果販葉三是我師。
慚愧畫家少見識,
為君破例著胭脂。
葉三,指出季匋民畫中的錯誤時,沒有猶豫,沒有躊躇,用平平淡淡的兩個字“不對”,直抒心意。
季匋民聽到葉三的指正,沒有偽飾,沒有惱羞成怒,而自自然然地同樣用“不對?”兩個字虛心向葉三請教。
兩個人都沒有心機和盤算,一切出自肺腑,體現了人物的平淡品性之中,蘊藏著雙方的真摯之情和生活的真誠之美。
葉三因為送果子,有緣結識了畫家季匋民。葉三“從心裡喜歡”季匋民的畫,年歲大了之後,他只為季匋民一人送果子。
這樣他就有機會,零距離地看季匋民作畫。時間長了,對季匋民的畫也能說上一二,由此被季匋民視為知己。
季匋民常常題畫送葉三,有時,“果販葉三是我師”;有時,“澤之三兄雅正”;有時逕題“畫與葉三”,還向他解釋:以排行稱呼,是古人風氣,不是看不起他。
二人之交不為名利而是心交。
葉三明晰生活,所以他懂畫,葉三將他們之間的友情視為家珍收藏著。
季匋民死了,葉三雖然不再賣果子,但是“他四季八節,還四處尋覓鮮果,到季匋民墳上供一供”。
季匋民死後,他的畫,價格飆升。
有個日本人,聽說葉三收藏了許多季匋民的畫,便遠道而來,試圖用重金購畫,葉三一口回絕。
汪曾祺的《鑑賞家》發人深思:看似平淡,細品,意蘊無限。那種無法言盡的美感,體現在小說意味深長的“留白”之處。
再看小說的結尾:葉三死了。他的兒子遵照父親的遺囑,把季匋民的畫和父親一起裝在棺材裡,埋了。
平淡到了極點,也自然到了極點。埋了的是葉三和季匋民的畫,留下的,卻是無盡的想象空間,無盡的生活之美。
作者簡介:一禾,喜歡讀書,愛好文字,醉心於詩意、溫暖的人生,自學大眾醫學四年,樂於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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