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貪吃,是作家裡最會吃的;他貪喝,在西南聯大時逃課喝酒,喝多了老師沈從文把他扶回宿舍的。
有人說:“這世間可愛的老頭兒很多,但可愛成汪曾祺這樣的,卻不常見。”
汪老離開我們整整二十一年了,今天,讓我們一起沿著汪老的美食地圖,再一次想念這位可愛的老頭兒~
第一站 高郵
第一站當然是要先到汪曾祺的老家,高郵。
高郵對於汪曾祺來說始終是他魂牽夢繞的地方,故鄉的山和水,都是他寫作的寶藏。當然了,他的胃口也屬於這裡。
炒米和焦屑
小時讀《板橋家書》:“天寒冰凍時暮,窮親戚朋友到門,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醬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溫貧之具”,覺得很親切。
鄭板橋是興化人,我的家鄉是高郵,風氣相似。這樣的感情,是外地人們不易領會的。炒米是各地都有的。但是很多地方都做成了炒米糖。這是很便宜的食品。孩子買了,咯咯地嚼著。四川有“炒米糖開水”,車站碼頭都有得賣,那是泡著吃的。但四川的炒米糖似也是專業的作坊做的,不像我們那裡。
我們那裡也有炒米糖,像別處一樣,切成長方形的一塊一塊。也有搓成圓球的,叫做“歡喜團”。那也是作坊裡做的。但通常所說的炒米,是不加糖黏結的,是“散裝”的;而且不是作坊裡做出來,是自己家裡炒的。
說是自己家裡炒,其實是請了人來炒的。炒炒米也要點手藝,並不是人人都會的。入了冬,大概是過了冬至吧,有人背了一面大篩子,手執長柄的鐵鏟,大街小巷地走,這就是炒炒米的。有時帶一個助手,多半是個半大孩子,是幫他燒火的。請到家裡來,管一頓飯,給幾個錢,炒一天。或二斗,或半石;像我們家人口多,一次得炒一石糯米。炒炒米都是把一年所需一次炒齊,沒有零零碎碎炒的。過了這個季節,再找炒炒米的也找不著。一炒炒米,就讓人覺得,快要過年了。
裝炒米的罈子是固定的,這個罈子就叫“炒米罈子”,不作別的用途。舀炒米的東西也是固定的,一般人家大都是用一個香菸罐頭。我的祖母用的是一個“柚子殼”。柚子,——我們那裡柚子不多見,從頂上開一個洞,把裡面的瓤掏出來,再塞上米糠,風乾,就成了一個硬殼的缽狀的東西。她用這個柚子殼用了一輩子。
我父親有一個很怪的朋友,叫張仲陶。他很有學問,曾教我讀過《項羽本紀》。他薄有田產,不治生業,整天在家研究易經,算卦。他算卦用蓍草。全城只有他一個人用蓍草算卦。據說他有幾卦算得極靈。有一家,丟了一隻金戒指,懷疑是女傭人偷了。這女傭人蒙了冤枉,來求張先生算一卦。張先生算了,說戒指沒有丟,在你們家炒米壇蓋子上。一找,果然。我小時就不大相信,算卦怎麼能算得這樣準,怎麼能算得出在炒米壇蓋子上呢?不過他的這一卦說明了一件事,即我們那裡炒米罈子是幾乎家家都有的。
炒米這東西實在說不上有什麼好吃。家常預備,不過取其方便。用開水一泡,馬上就可以吃。在沒有什麼東西好吃的時候,泡一碗,可代早晚茶。來了平常的客人,泡一碗,也算是點心。
鄭板橋說“窮親戚朋友到門,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也是說其省事,比下一碗掛麵還要簡單。炒米是吃不飽人的。一大碗,其實沒有多少東西。我們那裡吃泡炒米,一般是抓上一把白糖,如板橋所說“佐以醬姜一小碟”,也有,少。
我現在歲數大了,如有人請我吃泡炒米,我倒寧願來一小碟醬生薑,——最好滴幾滴香油,那倒是還有點意思的。另外還有一種吃法,用豬油煎兩個嫩荷包蛋——我們那裡叫做“蛋癟子”,抓一把炒米和在一起吃。這種食品是隻有“慣寶寶”才能吃得到的。誰家要是老給孩子吃這種東西,街坊就會有議論的。
我們那裡還有一種可以急就的食品,叫做“焦屑”。糊鍋巴磨成碎末,就是焦屑。我們那裡,餐餐吃米飯,頓頓有鍋巴。把飯剷出來,鍋巴用小火烘焦,起出來,捲成一卷,存著。鍋巴是不會壞的,不發餿,不長黴。攢夠一定的數量,就用一具小石磨磨碎,放起來。焦屑也像炒米一樣。用開水沖沖,就能吃了。焦屑調勻後成糊狀,有點像北方的炒麵,但比炒麵爽口。
我們那裡的人家預備炒米和焦屑,除了方便,原來還有一層意思,是應急。在不能正常煮飯時,可以用來充飢。這很有點像古代行軍用的“糒”。
有一年,記不得是哪一年,總之是我還小,還在上小學,黨軍(國民革命軍)和聯軍(孫傳芳的軍隊)在我們縣境內開了仗,很多人都躲進了紅十字會。不知道出於一種什麼信念,大家都以為紅十字會是哪一方的軍隊都不能打進去的,進了紅十字會就安全了。
紅十字會設在煉陽觀,這是一個道士觀。我們一家帶了一點行李進了煉陽觀。祖母指揮著,特別關照,把一罈炒米和一罈焦屑帶了去。我對這種打破常規的生活極感興趣。晚上,爬到呂祖樓上去,看雙方軍隊槍炮的火光在東北面不知什麼地方一陣一陣地亮著,覺得有點緊張,也覺得好玩。很多人家住在一起,不能煮飯,這一晚上,我們是衝炒米、泡焦屑度過的。沒有床鋪,我把幾個道士誦經用的蒲團拼起來,在上面睡了一夜。這實在是我小時候度過的一個浪漫主義的夜晚。
第二天,沒事了,大家就都回家了。
炒米和焦屑和我家鄉的貧窮和長期的動亂是有關係的。
端午的鴨蛋
家鄉的端午,很多風俗和外地一樣。系百索子。五色的絲線擰成小繩,系在手腕上。絲線是掉色的,洗臉時沾了水,手腕上就印得紅一道綠一道的。做香角子。絲線纏成小粽子,裡頭裝了香面,一個一個串起來,掛在帳鉤上。貼五毒。紅紙剪成五毒,貼在門坎上。
貼符。這符是城隍廟送來的。城隍廟的老道士還是我的寄名乾爹,他每年端午節前就派小道士送符來,還有兩把小紙扇。符送來了,就貼在堂屋的門楣上。一尺來長的黃色、藍色的紙條,上面用硃筆畫些莫名其妙的道道,這就能辟邪麼?喝雄黃酒。用酒和的雄黃在孩子的額頭上畫一個王字,這是很多地方都有的。
有一個風俗不知別處有不:放黃煙子。黃煙子是大小如北方的麻雷子的炮仗,只是裡面灌的不是硝藥,而是雄黃。點著後不響,只是冒出一股黃煙,能冒好一會。把點著的黃煙子丟在櫥櫃下面,說是可以燻五毒。小孩子點了黃煙子,常把它的一頭抵在板壁上寫虎字。寫黃煙虎字筆畫不能斷,所以我們那裡的孩子都會寫草書的“一筆虎。”
還有一個風俗,是端午節的午飯要吃“十二紅”,就是十二道紅顏色的菜。十二紅裡我只記得有炒紅莧菜、油爆蝦、鹹鴨蛋,其餘的都記不清,數不出了。也許十二紅只是一個名目,不一定真湊足十二樣。不過午飯的菜都是紅的,這一點是我沒有記錯的,而且,莧菜、蝦、鴨蛋,一定是有的。這三樣,在我的家鄉,都不貴,多數人家是吃得起的。
我的家鄉是水鄉。出鴨。高郵大麻鴨是著名的鴨種。鴨多,鴨蛋也多。高郵人也善於醃鴨蛋。高郵鹹鴨蛋於是出了名。我在蘇南、浙江,每逢有人問起我的籍貫,回答之後,對方就會肅然起敬:“哦!你們那裡出鹹鴨蛋!”上海的賣醃臘的店鋪裡也賣鹹鴨蛋,必用紙條特別標明:“高郵鹹蛋”。
高郵還出雙黃鴨蛋。別處鴨蛋有偶有雙黃的,但不如高郵的多,可以成批輸出。雙黃鴨蛋味道其實無特別處。還不就是個鴨蛋!只是切開之後,裡面圓圓的兩個黃,使人驚奇不已。我對異鄉人稱道高郵鴨蛋,是不大高興的,好像我們那窮地方就出鴨蛋似的!不過高郵的鹹鴨蛋,確實是好,我走的地方不少,所食鴨蛋多矣,但和我家鄉的完全不能相比!曾經滄海難為水,他鄉鹹鴨蛋,我實在瞧不上。
袁枚的《隨園食單·小菜單》有“醃蛋”一條。袁子才這個人我不喜歡,他的《食單》好些菜的做法是聽來的,他自己並不會做菜。但是《醃蛋》這一條我看後卻覺得很親切,而且“與有榮焉”。文不長,錄如下:
醃蛋以高郵為佳,顏色細而油多,高文端公最喜食之。席間,先夾取以敬客,放盤中。總宜切開帶殼,黃白兼用;不可存黃去白,使味不全,油亦走散。
高郵鹹蛋的特點是質細而油多。蛋白柔嫩,不似別處的發乾、發粉,入口如嚼石灰。油多尤為別處所不及。鴨蛋的吃法,如袁子才所說,帶殼切開,是一種,那是席間待客的辦法。平常食用,一般都是敲破“空頭”用筷子挖著吃。筷子頭一紮下去,吱——紅油就冒出來了。高郵鹹蛋的黃是通紅的。蘇北有一道名菜,叫做“硃砂豆腐”,就是用高郵鴨蛋黃炒的豆腐。我在北京吃的鹹鴨蛋,蛋黃是淺黃色的,這叫什麼鹹鴨蛋呢!
端午節,我們那裡的孩子興掛“鴨蛋絡子”。頭一天,就由姑姑或姐姐用彩色絲線打好了絡子。端午一早,鴨蛋煮熟了,由孩子自己去挑一個,鴨蛋有什麼可挑的呢!有!一要挑淡青殼的。鴨蛋殼有白的和淡青的兩種。二要挑形狀好看的。別說鴨蛋都是一樣的,細看卻不同。有的樣子蠢,有的秀氣。挑好了,裝在絡子裡,掛在大襟的紐扣上。這有什麼好看呢?然而它是孩子心愛的飾物。鴨蛋絡子掛了多半天,什麼時候孩子一高興,就把絡子裡的鴨蛋掏出來,吃了。端午的鴨蛋,新醃不久,只有一點淡淡的鹹味,白嘴吃也可以。
孩子吃鴨蛋是很小心的,除了敲去空頭,不把蛋殼碰破。蛋黃蛋白吃光了,用清水把鴨蛋裡面洗淨,晚上捉了螢火蟲來,裝在蛋殼裡,空頭的地方糊一層薄羅。螢火蟲在鴨蛋殼裡一閃一閃地亮,好看極了!
小時讀囊螢映雪故事,覺得東晉的車胤用練囊盛了幾十只螢火蟲,照了讀書,還不如用鴨蛋殼來裝螢火蟲。不過用螢火蟲照亮來讀書,而且一夜讀到天亮,這能行麼?車胤讀的是手寫的卷子,字大,若是讀現在的新五號字,大概是不行的。
第二站 昆明
昆明是汪曾祺求學的地方。他在西南聯大讀書的生活是他終生難忘的記憶。在這裡他遇見了很多好的老師,也遇見了相伴一生的愛人,而昆明的美食更是讓汪曾祺在他的文字裡一再回味。
點心
火腿月餅。昆明吉慶祥火腿月餅天下第一。因為用的是“雲腿”(宣威火腿),做工也講究。過去四個月餅一斤,按老秤說是四兩一個,稱為“四兩砣”。前幾年有人從昆明給我帶了兩盒“四兩砣”來,還能保持當年的質量。
破酥包子。油和的發麵做的包子。包子的名稱中帶一個“破”字,似乎不好聽。但也沒有辦法,因為蒸得了皮面上是有一些小小裂口。糖餡肉餡皆有,吃是很好吃的,就是太“油”了。你想想,油和的面,剛揭籠屜,能不“油”麼?這種包子,一次吃不了幾個,而且必須喝很濃的茶。
玉麥粑粑。賣玉麥粑粑的都是苗族的女孩。玉麥即苞谷。昆明的漢人叫苞谷,而苗人叫玉麥。新玉麥,才成粒,磨碎,用手拍成燒餅大,外裹玉麥的籜片(粑粑上還有手指的印子),蒸熟,放在漆木盆裡賣,上覆楊梅樹葉。玉麥粑粑微有鹹味,有新玉麥的清香。苗族女孩子吆喚:“玉麥粑粑……”聲音嬌嬌的,很好聽。如果下點小雨,尤有韻致。
洋芋粑粑。洋芋學名馬鈴薯,山西、內蒙古叫山藥,東北、河北叫土豆,上海叫洋山芋,雲南叫洋芋。洋芋煮爛,搗碎,入花椒鹽、蔥花,於鐵勺中按扁,放在油鍋裡炸片時,勺底洋芋微脆,粑粑即漂起,撈出,即可拈吃。這是小學生愛吃的零食,我這個大學生也愛吃。
摩登粑粑。摩登粑粑即烤發麵餅,不過是用松毛(馬尾松的針葉)烤的,有一種松針的香味。這種麵餅只有鳳翥街一家現烤現賣。西南聯大的女生很愛吃。昆明人叫女大學生為“摩登”,這種麵餅也就被叫成“摩登粑粑”,而且成了正式的名稱。前幾年我到昆明,提起這種粑粑,昆明人說:現在還有,不過不在鳳翥街了,搬到另外一條街上去了,還叫作“摩登粑粑”。
第三站 北京
北京是汪曾祺住了大半輩子的地方。他一輩子太多的故事發生在這個城市裡。老爺子對這個城市的感情應該也是最複雜的。
每次坐地鐵路過蒲黃榆站,我都想下去轉轉,但想想這裡必定早已人去樓空,沒什麼可看的,不如多讀讀他的書。
烤肉
北京烤肉是在“炙子”上烤的。“炙子”是一根一根鐵條釘成的圓板,下面燒著大塊的劈材,松木或果木。羊肉切成薄片(也有烤牛肉的,少),由堂倌在大碗裡拌好佐料—醬油、香油、料酒、大量的香菜,加一點水,交給顧客,由顧客用長筷子平攤在炙子上烤。
“炙子”的鐵條之間有小縫,下面的柴煙火氣可以從縫隙中透上來,不但整個“炙子”受火均勻,而且使烤著的肉帶柴木清香;上面的湯滷肉屑又可填入縫中,增加了烤炙的焦香。過去吃烤肉都是自己烤。因為炙子頗高,只能站著烤,或一隻腳踩在長凳上。大火烤著,外面的衣裳穿不住,大都脫得只穿一件襯衫。足蹬長凳,解衣盤礴,一邊大口地吃肉,一邊喝白酒,很有點剽悍豪霸之氣。滿屋子都是烤炙的肉香,這氣氛就能使人增加三分胃口。平常食量,吃一斤烤肉,問題不大。吃斤半,二斤,二斤半的,有的是。自己烤,嫩一點,焦一點,可以隨意。而且烤本身就是個樂趣。
豆汁兒
常喝豆汁兒,會上癮。北京的窮人喝豆汁兒,有的闊人家也愛喝。梅蘭芳家有一個時候,每天下午到外面端一鍋豆汁兒,全家大小,一人喝一碗。豆汁兒是什麼味兒?這可真沒法說。這東西是綠豆發了酵的,有股子酸味。不愛喝的說是像泔水,酸臭。愛喝的說:別的東西不能有這個味兒—酸香!這就跟臭豆腐和啟司一樣,有人愛,有人不愛。
喝茶
老北京早起都要喝茶,得把茶喝“通”了,這一天才舒服。無論貧富,皆如此。一九四八年我在午門歷史博物館工作。館裡有幾位看守員,歲數都很大了。他們上班後,都是先把帶來的窩頭片在爐盤上烤上,然後輪流用水氽坐水沏茶。茶喝足了,才到午門城樓的展覽室裡去坐著。他們喝的都是花茶。北京人愛喝花茶,以為只有花茶才算是茶(很多人把茉莉花叫作“茶葉花”)。我不太喜歡花茶,但好的花茶例外,比如老舍先生家的花茶。
第四站 張家口
張家口是汪曾祺老爺子被“下放”的地方。
說起來,老爺子也算幸運,這份工作雖然辛苦,但在那個年代,已經不算很糟糕了,至少能得到人身保護。他在這裡畫畫,吃烤土豆,倒也“自在”。
馬鈴薯
到了馬鈴薯逐漸成熟—馬鈴薯的花一落,薯塊就成熟了,我就開始畫薯塊。那就更好畫了,想畫得不像都不大容易。畫完一種薯塊,我就把它放進牛糞火裡烤烤,然後吃掉。全國像我一樣吃過那麼多種馬鈴薯的人,大概不多!馬鈴薯的薯塊之間的區別比花、葉要明顯。最大的要數“男爵”,一個可以當一頓飯。有一種味極甜脆,可以當水果生吃。最好的是“紫土豆”,外皮烏紫,薯肉黃如蒸慄,味道也像蒸慄,入口更為細膩。我曾經扛回一袋,帶到北京。春節前後,一家大小,吃了好幾天。
心裡美蘿蔔
我在張家口沙嶺子勞動,曾參加過收心裡美蘿蔔。張家口土質於蘿蔔相宜,心裡美皆甚大。收蘿蔔時是可以隨便吃的。和我一起收蘿蔔的農業工人起出一個蘿蔔,看一看,不怎麼樣的,隨手就扔進了大堆。一看,這個不錯,往地下一扔,叭嚓,裂成了幾瓣,“行!”於是各拿一塊啃起來,甜、脆、多汁,難可名狀。他們說:“吃蘿蔔,講究吃‘棒打蘿蔔’。”
口蘑
口蘑品類頗多。我曾在張家口沙嶺子農業科學研究所畫過一套《口蘑圖譜》,皆以實物置之案前摹寫(口蘑顏色差別不大,皆為灰白色,只是形體有異,只須用鋼筆蘸炭黑墨水描摹即可,不著色,亦為考慮印製方便故),自信對口蘑略有認識。口蘑主要的品種有:
黑蘑。菌褶棕黑色,此為最常見者。菌行稱之為“黑片蘑”,價賤,但口蘑味仍甚濃。北京涮羊肉鍋子中、澆豆腐腦的羊肉滷中及“炸丸子開鍋”的銅鍋裡,所放的都是黑片蘑。“炸丸子開鍋”所放的只是口蘑渣,無整隻者。
白蘑。白蘑較小(黑蘑有大如碗口的),菌蓋、菌褶都是白色。白蘑味極鮮。我曾在沽源採到一枚白蘑做了一大碗湯,全家人喝了,都說比雞湯還鮮。那是“三年困難”時期,若是現在,恐怕就不能那樣香美了。
第五站 揚州
離高郵不遠的揚州也是汪曾祺很愛的地方。老爺子同樣也很喜歡這裡的美食,字裡行間常常提到這個地方。總愛用這裡作為標杆來衡量別處的食物。選擇一個老爺子最愛的乾絲。
乾絲
一種特製的豆腐乾,較大而方,用薄刃快刀片成薄片,再切為細絲,這便是乾絲。講究一塊豆腐乾要片十六片,切絲細如馬尾,一根不斷。最初似只有燙乾絲。乾絲在開水鍋中燙後,潷去水,在碗裡堆成寶塔狀,澆以麻油、好醬油、醋,即可下箸。
過去盛乾絲的碗是特製的,白地青花,碗足稍高,碗腹較深,敞口,這樣拌起乾絲來好拌。現在則是一隻普通的大碗了。我父親常帶了一包五香花生米,搓去外皮,攜青蒜一把,囑堂倌切寸段,稍燙一燙,與乾絲同拌,別有滋味。這大概是他的發明。乾絲噴香,茶泡兩開正好,吃一箸乾絲,喝半杯茶,很美!揚州人喝茶愛喝“雙拼”,傾龍井、香片各一包,入壺同泡,殊不足取。總算還好,沒有把烏龍茶和龍井攙和在一起。
第六站 內蒙古
這個和纖細的江南完全不同的北方大地,常常帶給汪曾祺一種奇特的感覺。但,作為一個美食家,怎麼能有畏懼呢?老爺子依然吃得眉飛色舞。
手抓肉
“手把肉”即白水煮切成大塊的羊肉。一手“把”著一大塊肉,用一柄蒙古刀自己割了吃。蒙古人用刀子割肉真有功夫。一塊肉吃完了,骨頭上連一根肉絲都不剩。有小孩子割剔得不淨,媽媽就會說:“吃乾淨了,別像那幹部似的!”幹部吃肉,不像牧民細心,也可能不大會使刀子。牧民對奶、對肉都有一種近似宗教情緒似的敬重,正如漢族的農民對糧食一樣,糟踏了,是罪過。
蒙古人不是隻會吃手把肉,他們也會各種吃法。呼和浩特的燒羊腿,爛、嫩、鮮、入味。我尤其喜歡吃清蒸羊肉。我在四子王旗一家不大的飯館中吃過一次“拔絲羊尾”。我吃過拔絲山藥、拔絲土豆、拔絲蘋果、拔絲香蕉,從來沒聽說過羊尾可以拔絲。外面有一層薄薄的脆殼,咬破了,裡面好像什麼也沒有,一包清水,羊尾油已經化了。這東西只宜供佛,人不能吃,因為太好吃了!
奶茶
內蒙古的作家、幹部愛在八九月下草原,體驗生活,調查工作,也是為去“貼秋膘”。進了蒙古包,先喝奶茶。內蒙古的奶茶製法比較簡單,不像西藏的酥油茶那樣麻煩。只是用鐵鍋坐一鍋水,水開後抓入一把茶葉,滾幾滾,加牛奶,放一把鹽,即得。我沒有覺得有太大的特點,但喝慣了會上癮的。(蒙古人一天也離不開奶茶。很多人早起不吃東西,喝兩碗奶茶就去放羊。)擺了一桌子奶食,奶皮子、奶油(是稀的)、奶渣子……還有月餅、桃酥。
第七站 山西
山西在老爺子的筆下其實提的不多。以前的山西真是苦啊。如果要是去雁北等地,那實在是很荒很差的地方,想來好吃的東西也不多。只不過,為數不多的幾次,山西也給老爺子留下了很多好玩的回憶。
醋
山西人真能吃醋!幾個山西人在北京下飯館,坐定之後,還沒有點菜,先把醋瓶子拿過來,每人喝了三調羹醋。鄰座的客人直瞪眼。有一年我到太原去,快過春節了。別處過春節,都供應一點好酒,太原的油鹽店卻都貼出一個條子:“供應老陳醋,每戶一斤。”這在山西人是大事。
山西人還愛吃酸菜,雁北尤甚。什麼都拿來酸,除了蘿蔔白菜,還包括楊樹葉子、榆樹錢兒。有人來給姑娘說親,當媽的先問,那家有幾口酸菜缸。酸菜缸多,說明家底子厚。
蘋果
蘋果的品種有:黃元帥、金皇后、黃魁、紅香蕉……這些都比較名貴,但我覺得都有點貴族氣,果肉過於細膩,而且過於偏甜。水果品種栽培各論,記錄水果的特點,大都說是“酸甜合度”,怎麼叫“合度”,很難琢磨。我比較喜歡的是國光、紅玉,因為它有點酸頭。我更喜歡國光,因為果肉脆,一口咬下去,嘎叭一聲,而且耐保鮮,因為果皮厚,果汁不易蒸發。秋天收的國光,儲存到過春節,從地窖裡取出來,還是像新摘的一樣。
以上文字出自《肉食者不鄙:汪曾祺談吃大全》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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