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 陽 岔

  麝過叢林,草木生香。無聲無息的山鄉小鎮,一旦逗留過非同凡響的人物,也就染上些名氣了。1947年6月毛澤東同志率部轉戰陝北,寫給朱德、劉少奇的信裡有這麼幾句:

  我們自四月中旬移至大理河上游,安靜地過了差不多兩個月。本月九日至十一日,劉戡四個旅到我們駐地及附近王家灣臥牛城青陽岔等處遊行一次,除民眾略受損失外,無損失。

  大理河、無定河同源于靖邊境內,南北分流,相匯於綏德。山塬錯綜逶迤的地理形勢,致使兩河流域一直是刀兵往復的戰場。綏德有秦將蒙恬之幕,那是三軍懷憤含淚以襟袍撩土堆起的土冢;宋夏永樂城大戰,一口氣打了160年,團團戰火就在這一帶攪動、燃燒……雙方為了延伸打擊的力量,盡最將戰爭的“眼睛”、“羽翼”置之於最高處,又圓又大的塬頭上、山峁上,頂端總還遺留著殘堡廢墟,遠遠看去,活象是被太陽咂幹吮盡了的奶頭,幾十裡一座,遙相對應,一一扼制著交通要衝。名兒也稀罕,雙城子、店家城、臥牛城、白狼城……冷滅很久了,殘垣眼看要抹掉了,名兒還挾著些攻戰意味。夜靜時起了微風,墟壘間常常有磷火浮游,不知是何處、何代、何樣的冤魂,不知要在矮矮墟落間尋覓什麼,川道里的人家稱它是“迎風鬼”。

  禿塷童嶺上很窮,勉強生長些細黃如毛的糜谷、黑豆、蕎麥,淺土層下盡是碎磚爛瓦,黯鏽的鐵片、箭鏃、子彈殼,犁與鋤插下去咣啷亂響。是戰神從渾茫山巔踢打而進,刀背、刀刃把山頭拍碎了,荒涼了。

  川道里卻是另一幅景象,一片片棗樹、梨樹、杏樹、蘋果樹,粗幹雄冠,碧蔭如雲。風前雨後,薄霧從川道里悄然進退,群鳥喧呼,嫋嫋幾炷炊煙似動未動。樹蔭下窯洞人家有限,而川道里最響亮的聲音是驢叫,一鳴傳數里,那長嘶之聲會驚落三五片老黃的樹葉兒,本地人對驢叫習以為常,陌生人乍聞此聲,打一個愣怔,十分詫異。驢兒這樣嘶鳴,也許是嫌天熱。伏天裡,炎炎烈日烤得人頭皮發麻。你往樹下窯洞裡跨進一步,氣溫便降低一半度,進窯十餘步,滿室如春。驢、羊之外,大院裡一滿是豬、牛、雞、鴨、貓、兔。刀兵年月導致人稀戶少,總有些寂寥,多養家禽六畜,興旺、融洽,會調理得家庭氛圍益發的和諧、親切。

  家家窯門裡有狗,體形高大威武,一個比一個樣兒兇惡。動亂時節,狗最先報警,和平了依然養狗,很可能是昔年警覺狀態之遺風。老狗默默靜臥,不大走動,小狗卻頑皮,有事沒事吠三聲,誰家女子穿一件新衣衫走過它要叫叫,誰家小兒鼻樑上濺上了一塊尿泥,它也要叫叫,那聲腔又甜又脆,與窯門外扶疏相間的紅花青果最協調。小狗白天愛叫,老狗司夜極嚴。天麻麻黑,即便是廝熟的鄰居,也不輕易串門。夜幕下,小莊靜極,雞不啼、豬不哼,蚊蠅本來就沒有,人們便靜靜地反思,那思緒蕩悠得遙遙無極,無從度量,無可捉摸。後半夜有了一彎眉月,門外溝底那大理河水也便有了響動,“汩汩汩汩”,聲兒彷彿是從眉月尖角里淌滴而下,聽覺靈巧的人才能逮著。“有理不在聲高”,是流水終當歸海,大理河深信這樣一條真理。

  睡過一宵,我發覺河水很清。山高毛驢勤,水靜姑娘秀,一個姑娘搖一杆翠翠的柳枝趕著毛驢過河去,驢背上馱一條裝滿幹糞的長口袋,下了水,那驢叉開腿撒尿,半天不斷線,急得姑娘連連抽打,打得柳葉兒在驢背上飛散了,炸開了,綠蝶一樣落進清水,逐流而下。驢兒仍在耍賴,一位牧童又趕來一群羊兒下水了,下坡無聲,活脫脫一片雲絮沉了溝,群蹄踢動淺水,卻如大軍過河,一派嘩嘩水聲……

  毛澤東舊居在青陽岔小鎮東側半山腰,原名兒是“青楊岔”,是毛澤東信裡順手寫了個“青陽岔”,此後便改了名兒了。

  四十年前,劉戡四個旅裹到這一帶,川道里殺畜捉人,大理河流血流腥,他們砍綠的,吃活的,連小雞兒都煮著吃了。毛澤東、周恩來、任弼時晝伏夜出,四山轉移,有時為了隱蔽,弄得毛澤東寒夜裡連一支菸也不能抽。這就是信中所說的“遊行一次”。

  舊居俯對大理河。藍搪瓷燒的正方形舊居牌子剝落得幾乎認不清了,幾孔窯洞裡也住進了人家。一位陝北老漢人不在,他的煙包、煙鍋置放在任弼時曾經睡過的炕頭。半截照明蠟燭蹲在長頸瓶上,瓶肚上凸著“西夏啤酒”的商標。院裡種了葵花、南瓜、鐵蛋瓜,長勢平平。南畔一間空屋裡有十餘丈的一眼深井,井臺潔淨,轆轤完好,伸脖子俯視清水,竟照得依稀人影,逸上來的涼津津的水氣令人清晰。這是當地老鄉專為毛、周他們打下的一眼井,清湛不減當初。這井水四十年前一定是映照過毛、周、任的面影,因為這井在陝北太稀罕了。風雲無蹤,斯人已逝,最易惹人情思。

  毛澤東用過的桌凳、布被、油燈,很陳舊了,“文革”中是寶物,現在被推置於窯屋一角,來人可拍、可坐、可以翻來倒去細瞧。牆中鏡框懸一放大照片,是毛澤東騎在白馬上行軍所攝,屈體前傾,坐不下身去。

  窯裡的大娘對我說:“成天騎馬趕路,主席臀部生了瘡。拍下的這個照片就不甚美氣。”

  怎能說不美氣呢?五十四歲的領袖,顛沛於戎馬背上,僕僕於荒僻道途,最令人回憶起中國革命的沉重、艱難。

  舊居下邊青陽岔小鎮上正逢集。瓜果、布匹、成衣、鞋襪、鐵器、磁貨……鋪陳在街旁土地上,連攤為市,熙熙攘攘。看不出是哪一家大些的攤兒上,錄音機正播放“信天游”,音量宏大,韻調十分動人:

  騎青馬,坐青臺,妹子那個馬上丟下一隻鞋;哥哥給我拾了起來,羞得那個妹子頭難抬……

青 陽 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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