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蟄的性靈-徐志摩談詩

寫詩人一提起寫詩他就不由得傷心。世界上再沒有比寫詩更慘的事;不但慘,而且寒傖。就說一件事,我是天生不長髭鬚的,但為了一些破爛的句子,就我也不知曾經捻斷了多少根想象的長鬚。

“說到我自己的寫詩,那是再沒有更意外的事了。我查過我的家譜,從永樂以來我們家裡沒有寫過一行可供傳誦的詩句。在二十四歲以前我對於詩的興味遠不如對於相對論或民約論的興味。我父親送我出洋留學是要我將來進“金融界”的,我自己最高的野心是想做一箇中國的Hamilton!

久蟄的性靈-徐志摩談詩

在二十四歲以前,詩,不論新舊,於我是完全沒有相干。我這樣一個人如果真會成功一個詩人——哪還有什麼話說?

但生命的把戲是不可思議的!我們都是受支配的善良的生靈,哪件事我們作得了主?整十年前我吹著了一陣奇異的風,也許照著了什麼奇異的月色,從此起我的思想就傾向於分行的抒寫。一份深刻的憂鬱佔定了我;這憂鬱,我信,竟於漸漸的潛化了我的氣質。

話雖如此,我的塵俗的成分並沒有甘心退讓過;詩靈的稀小的翅膀,盡他們在那裡騰撲,還是沒有力量帶了這整份的累墜往天外飛的。且不說詩化生活一類的理想那是談何容易實現,就說平常在實際生活的壓迫中偶爾掙出八行十二行的詩句都是夠艱難的。

尤其是最近幾年有時候自己想著了都害怕:日子悠悠的過去內心竟可以一無消息,不透一點亮,不見絲紋的動。我常常疑心這一次是真的幹了完了的。如同契玦臘的一身美,是問神道通融得來,限定日子要交還的。

我也時常疑慮到我這些寫詩的日子也是什麼神道因為憐憫我的愚蠢暫時借給我享用的非分的奢侈。我希望他們可憐一個人可憐到底!

一眨眼十年已經過去。詩雖則連續的寫,自信還是薄弱到極點。“寫是這樣寫下了”,我常自己想,“但準知道這就能算是詩嗎”?就經驗說,從一點意思的晃動到一篇詩的完成,這中間幾乎沒有一次不經過唐僧取經似的苦難的。

久蟄的性靈-徐志摩談詩

詩不僅是一種分娩,它並且往往是難產!這份甘苦是隻有當事人自己知道。一個詩人,到了修養極高的境界,如同泰戈爾先生比方說,也許可以一張口就有精圓的珠子吐出來,這事實上我親眼見過來的不打謊,但像我這樣既無天才又少修養的人如何說得上?

只有一個時期我的詩情真有些像是山洪暴發,不分方向的亂衝。那就是我最早寫詩那半年,生命受了一種偉大力量的震撼,什麼半成熟的未成熟的意念都在指顧間散作繽紛的花雨。

我那時是絕無依傍,也不知顧慮,心頭有什麼鬱積,就付託腕底胡亂給爬梳了去,救命似的迫切,哪還顧得了什麼美醜!我在短時期內寫了很多,但幾乎全部都是見不得人面的。這是一個教訓。

最近這幾年生活不僅是極平凡,簡直是到了枯窘的深處。跟著詩的產量也盡“向瘦小裡耗”。要不是去年在中大認識了夢家和瑋德兩個年青的詩人,他們對於詩的熱情在無形中又鼓動了我奄奄的詩心,第二次又印《詩刊》,我對於詩的興味,我信,竟可以消沉到幾於完全沒有。

今年在六個月內在上海與北京間來回奔波了八次,遭了母喪,又有別的不少煩心的事,人是疲乏極了的,但繼續的行動與北京的風光卻又在無意中搖活了我久蟄的性靈。抬起頭居然又見到天了。眼睛睜開了心也跟著開始了跳動。

久蟄的性靈-徐志摩談詩

嫩芽的青紫,勞苦社會的光與影,悲歡的圖案,一切的動,一切的靜,重複在我的眼前展開,有聲色與有情感的世界重複為我存在;這彷彿是為了要挽救一個曾經有單純信仰的流入懷疑的頹廢,那在帷幕中隱藏著的神通又在那裡栩栩的生動:顯示它的博大與精微,要他認清方向,再別錯走了路。

我希望這是我的一個真的復活的機會。說也奇怪,一方面雖則明知這些偶爾寫下的詩句,盡是些“破破爛爛”的,萬談不到什麼久長的生命,(但在作者自己,總覺得寫得成詩不是一件壞事,這至少證明一點性靈還在那裡掙扎,還有它的一口氣。)

你們不能更多的責備。我覺得我已是滿頭的血水,能不低頭已算是好的。

你們也不用提醒我這是什麼日子;不用告訴我這遍地的災荒,與現有的以及在隱伏中的更大的變亂,不用向我說正今天就有千萬人在大水裡和身子浸著,或是有千千萬人在極度的飢餓中叫救命;也不用勸告我說幾行有韻或無韻的詩句是救不活半條人命的;更不用指點我說我的思想是落伍或是我的韻腳是根據不合時宜的意識形態的……

這些,還有別的很多,我知道,我全知道;你們一說到只是叫我難受又難受。我再沒有別的話說,我只要你們記得有一種天教歌唱的鳥不到嘔血不住口,它的歌裡有它獨自知道的別一個世界的愉快,也有它獨自知道的悲哀與傷痛的鮮明。

詩人也是一種痴鳥,他把他的柔軟的心窩緊抵著薔薇的花刺,口裡不住的唱著星月的光輝與人類的希望非到他的心血滴出來把白花染成大紅他不住口。他的痛苦與快樂是渾成的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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