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顺大造屋》:什么是小人物的悲喜人生

和高晓声的"北大荒小说"系列中刻画的在逆境中表现美好心灵和高尚情操的知青相比,李顺大只是一个普通农民,又因为他身上体现了中国农民的普遍特征,所以被认为是典型的农民形象。

他的典型性表现在作者既描写了他具有的智慧性和创造性的正面,同时也不放过他具有的奴性和惰性的负面。(见《高晓声小说细节描写的作用分析》)

《李顺大造屋》:什么是小人物的悲喜人生

小说一开始就提到李顺大要以"吃三年薄粥,买一头黄牛"的精神来造三间屋子,这里的"三间"是李顺大参考了家里人口数量与房屋分配得出的结果,这对于当时健壮的"俨然一座铁塔","觉着浑身的劲儿倒比天还大"的李顺大而言是一个看得到希望的目标。李顺大造屋的梦想和家庭环境有很大的联系:爹娘和小弟在暴风雪里冻死,算是"死在没有房子上的";被抓去做壮丁的李顺大本着"怎肯替国民党卖命"的热血屡当逃兵,用屡次逃跑得来的卖身钱付了爹娘的坟地钱和四步草屋的地皮钱,他终于和妹妹从住在爹娘坟边的小窝棚里住进了草屋。之后和妹妹同住做伴的讨饭姑娘做了李顺大的妻子,并为他生了个胖小子,李顺大前期的漂泊至此完满结束。

造屋不仅是李顺大一个人的梦想,也是千千万万中国农民一生的梦想。和那些世世代代都是农民的人不同,李顺大的原生家庭是船户,到处漂泊打渔是在所难免的,即使后来一家人改行换破烂拾荒为生,因为没有房子只能守着一条破旧不堪的木船,童年漂泊的悲惨经历使得李顺大非常渴望安定的生活。就像是费孝通认为在乡土社会中人可以靠欲望去行事, 欲望代表着一种"缺乏","缺乏"是先于"行为"的,属于一种自觉的、非理性的行为,当欲望被满足后,行为便会结束,在中国人的传统观念里,小农的理想生活无非是"老婆孩子热炕头",李顺大在这仨里已经实现了俩,失去爹娘的原因无限提高了屋子在他心里的地位,造屋成了他的一种执念也就不难理解了。房子是最安稳可靠的,有了房子就有了底气,一家人住着舒坦不说,将来为儿子说一门亲事时也是最大的底气,儿子成亲了就能盼孙子,"将来建成共产主义过幸福生活,焉能独缺他李顺大的后代"。

造屋是李顺大的梦想,更是他们全家人的事业。为了攒够造屋的本钱,李顺大一家节衣缩食,极力降低生活基本需求,从牙缝里抠出分毫来。李顺大过着比禁欲的卫道士一般的生活,和著名的"吝啬鬼"葛朗台相比,葛朗台极度吝啬是为了单纯意义上的财富积累,是成堆的金币,而李顺大要的不过是三间屋子容身而已。传统的小农思想的局限性禁锢了李顺大不可能像资产阶级葛朗台那样投机倒把来聚敛财富,他靠的是压榨自己和家人,靠的是"省"。

造屋不易。事实上不管是四步草屋还是三间屋子,在里面天灾导致死伤的可能性就大大降低了,至少不会像李顺大爹娘那样冻死,但是谁知道李顺大之后面临的是比天灾还可怕的人祸,在那样的社会大环境下像他这样的社会底层小人物注定被现实抛掷,在随波逐流中一无所有。

《李顺大造屋》:什么是小人物的悲喜人生

土改时期被分到"六亩八分好田"是李顺大造屋梦的发端。解放后至1957年期间,李顺大陆续买齐了全部砖瓦木料,屋子的雏形被次年大跃进带来的"共产风"刮倒了,木料、砖头、瓦片都成了公家的,李顺大悲痛欲绝之时安慰自己未来共产主义的伟大事业带来的成功不会少了自己的砖瓦功劳,通过阿Q一样的精神胜利法他渡过了第一次低谷。第二次风波是"倒是要弄坏点人了"的文化大革命期间了,希奇歌是不善言语的李顺大在整部小说里最重头的语言描写了,和《红楼梦》里的好了歌有着某种意义上的相似之处。在这段时期,李顺大准备好的217块造屋钱被没收了,从牢房里带了一身的伤病出来,动摇后决定坚持造屋。到最后的最后,李顺大的屋子"终于有把握造成了",但是给办事的人发香烟这样腐蚀人心的事儿成了李顺大的心病,使他愧对当年的老书记。

《李顺大造屋》:什么是小人物的悲喜人生

和李顺大"三起两落"的造屋经历最相近的是骆驼祥子"三起三落"的买车经历。在身世方面李顺大是船上人出身当了农民,祥子是失了地的农民改行拉车。二人从事的事儿不同,性格上都保留着中国传统农民勤俭节约、勤劳能干的优良品格,在年轻的时候也都有股爱拼敢拼的劲儿。他们一个梦想造三间屋子,一个想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黄包车,他们的愿望都十分质朴单纯,是一般人眼中简单平常的事儿,但是很明显对于挣扎在社会最底层的他们而言,那已经是极为沉重的负担了。他们在青年时都单纯地想凭着个人的努力来实现梦想,但是他们一点微薄的力量在整个社会大浪潮中是那么微不足道,像他们这样被生潮业浪、形式政策随意抛掷的小人物是根本无法和整个社会大环境相抗衡的,他们都曾有几次已经无限接近理想的实现,但是现实总会在最后关头给他们毁灭性打击。他们的人生都是糅合了深广社会内容的悲喜剧,他们的个人命运与社会发展的进程紧密挂钩,作家在他们俩身上都赋予了时代的缩影。然而最值得一提的是,祥子彻底被现实击垮了,而李顺大在新社会的帮助下屋子有把握造成了,当然对于这个把握到底有几分我们不得而知,但是到底是给人以希望的,也算是对李顺大几十年的一种慰藉了。《李顺大造屋》这样的结尾明显削弱了作者前期批判的压抑,这一点可以用作者当时所处环境的时代局限性来解释,但是读者也可以想见,李顺大经历了在社会动乱中跌宕起伏的几十年终于迎来了社会主义新生活的光明,但是之前的黑暗注定是新生活永远的阴影。

《李顺大造屋》:什么是小人物的悲喜人生

高晓声写作时时常以无意识的知识分子视角去评点李顺大的行为和心理,再加上小说叙事方式是夹叙夹议,因此作者的情感倾向和价值取向显露在小说中多处显露。这一点和福楼拜提出的"作者隐匿"原则有所不同,福楼拜的"非个人化"原则强调的是作家无权对任何事发表自己的看法,他在给尚特比女士的心中谈到过自己的艺术原则:"作品所造成的这种幻觉(如果存在的话)来自于它的'非个人化'。一个作家一定不能成为自己的主题,这是我的原则。艺术家在作品中必须像上帝在创造世界时那样——他即使看不见的又是无所不能的;他必须在任何地方都能够被感觉到,但却永远看不见他。" 然而从接受美学的角度来讲正好相反,强调的是读者隐去。《李顺大造屋》中作者的议论部分对于小说主题的表现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小说前期作家对于小农民李顺大想要造房子的一点淳朴的心愿持理解和肯定的态度,但是故事发展到李顺大遭遇三起两落时,作者的议论和情感倾向转变成对现实尖刻的批判和讽刺。

这样的议论侧面突出了李顺大的造屋梦想和现实环境之间巨大的矛盾,也凸显了普通民众在时代浪潮面前的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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