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4日上午，饒平如於上海瑞金醫院病逝，享年99歲。
當初美棠離開時，平如把美棠的頭髮剪了一綹下來藏在身邊，又因為怕她在墓地悽風苦雨太寂寞，平如一直把她的骨灰盒放在自己的床頭，上面彆著他們新婚一個月時的合影，“等我走時，也要一起帶走。”
平如說，“我空空地來到世間，只有這些最愛。”
12年後，這個清明，平如，美棠，在另一個世界重聚了，也給我們人世間留下了最美愛情的模樣。
2013年，92歲的饒平如老先生在一席講述平如美棠的故事。
饒平如只是“一個平凡而普通的退休老人”，在相伴近60年的妻子毛美棠走後，思念堆積，別人借酒消愁，抽菸解悶，在91歲那年，他手繪與老伴過去最重要的小事，一邊整理家庭的照片和信件，一邊配上文字和小詩，畫成了18本畫冊，起名《平如美棠——我倆的故事》，在一筆一墨，一字一句中重走了他們的一生，“喚起了年長者對從前那段歲月的回憶，也令年輕人嚮往那種完美的愛情。”
一個個生活中再平凡不過的小片段拼湊起來，沒有華麗的辭藻，沒有跌宕的情節，沒有“山無稜，天地合，乃敢與君絕”的海誓山盟，也沒有“愛得死去活來”的蕩氣迴腸，它娓娓道來，年輕時看盡人間繁華，中年時嚐盡世間苦難，老年相守相依時卻被疾病折磨，你品，你細品，這真實平淡的故事，涓涓細流，暖暖佳話，最後竟覺“海並不深，懷念一個人比海還要深。”
《平如美棠》出版後成為當年銷售榜上的一匹黑馬，豆瓣評分9.4，被評為2013年“中國最美圖書”。2017年，這本“小紅書”由法國瑟伊出版社(Le Seuil)出了法文版，走出國門“圈粉”世界，獲得過法國亞馬遜“中國”分類銷量第一，其英譯本也獲得英國筆會獎。
可以說，平如是打敗整個朋友圈，最會秀恩愛的寵妻達人。
一見鍾情，終生眷戀。
天氣很好，薰風拂面，一個小姑娘坐在窗邊，攬鏡自照，拿只口紅在專心塗抹，“小軒窗，正梳妝”的畫面映入平如的眼簾，一眼便是一生。
他出身書香門第，18歲考入黃埔軍校，21歲第一次上抗日戰場，經歷過槍林彈雨，九死一生。她小他3歲，家中殷實，天真愛美趕時髦、愛唱歌也愛跳舞，第三次見到他時，便由父親做主，定下了婚約。
平如回憶，“在遇到她以前我不怕死，不懼遠行，也不曾憂慮悠長歲月，現在卻從未如此真切地思慮起將來。”
雨果寫過：“真愛的第一個徵兆，在男孩身上是膽怯，在女孩身上是大膽”。
以前，只顧得過且過眼前的日子，遇上美棠以後，平如期待著兩人未來的生活，生怕發生什麼變故。
然而，這不是歲月靜好，也不是亂世佳人的故事。時局動盪，為求生計，平如不得不帶著美棠四處輾轉，他開過麵店上過夜校，賣過辣椒卻搞不清秤砣，這卻成為了他們婚姻中最快樂的一段日子。
美棠喜歡唱歌，報紙捲起來當作話筒，平如就在旁用口琴伴奏。琴瑟和鳴，其樂融融。
因為愛情，不會輕易悲傷，所以一切都是幸福的模樣。
在貴州安順，家徒四壁，日子清苦。
他們住在一個經過改建的亭子，四面漏風，一起聽風聲雨聲雷聲，聲聲驚動，卻被平如形容成“山間的詩意”。
兩人斜躺在床上一面啃月餅，一面想著家裡，月光從四處窗戶鑽進來，在樓板上床頭前滿滿鋪了一大方。這是生平最美的一次中秋賞月。
中國人總說“貧賤夫妻百事哀”，哪還有什麼詩意？平如說，“不管什麼時候，什麼地域，什麼人生，有些詩意的人，他看什麼都是有詩意的。”
五十年代末，平如被送到安徽六安的一個農場“勞改”，這一別就是22年。
平如走後，有人勸美棠和平如“劃清界限”，美棠沒有理會。
多年以後，美棠談起此事，她說：
“你要是搞婚外情，我早就跟你離婚了……
可你又不是漢奸賣國賊，不是貪汙腐化，不是偷竊扒拿，你什麼都不是，我為什麼要跟你離婚？！”
也有人問饒平如，這二十多年裡，一直在兩地，沒有怕感情上出問題嗎？
平如回答很乾脆：“想都沒想過。”
22年間，平如在農場辛苦勞作，美棠在上海堅守著家庭，一年只有一次探親機會得以全家相聚，其間的苦楚可想而知。
22年，一千多封信，信裡講的都是家庭瑣事，柴米油鹽，講家裡的開銷情況，講哪個孩子得了90分，哪個又感冒了，或者囑咐平如再往家寄些糧食。
美棠是個小暴脾氣，信裡有時會寫：“我很氣你，我很生氣，我越寫越氣。”
然後她筆一扔，不寫了，要過一兩個月才會有新的信。平如知道美棠發脾氣也不惱，反而覺得心疼。
站在美棠角度去想，她說了這樣的話，一定是累極了。
平如常念及，一個女人帶幾個孩子，工資不夠，常找些臨時工的活來做，甚至曾去附近自然博物館的工地搬水泥，幾十斤重的水泥袋，她也咬緊牙關背在身上。她過世後，他現在每經上海自然博物館，都停一停：
“這個臺階裡面，我也不知道哪一塊是她抬的水泥，但是我知道，她為了給孩子，為了生活，她背啊，可能她的腰腎臟受損了，恐怕也就是這樣引起的。”
《平如美棠》設計師朱贏椿說：“從未聽饒先生講過誰的不好，我一直在想，這樣一個老人真的太善良了，在他的眼中似乎沒有什麼壞人壞事。唯一動情傷感的時候，是他提到太太，會流淚，會抱著頭沉默。”
平如再回到家，已經是57歲的老人。1979年，平如調回上海做編輯，彼時二人鬢髮已白，如同楊絳先生在《我們仨》裡所寫的：我們一生坎坷，到暮年才有一個安靜的居處，但是老病相催，已經到了生命的盡頭。
美棠被查出患有糖尿病和腎病，需要每天進行腹膜透析，平如去醫院向護士們詳細討教了辦法，又購齊了相關的設備，自己在家裡每天給她做腹透。
每天5點起床，給她梳頭、洗臉、燒飯、消毒、接管、接倒腹水，還要每天4次做腹部透析，打胰島素、做記錄。他說，“別人來做，我不放心”。
這一做“只”做了四年。之後美棠病情加重，開始犯糊塗，神志已經不清醒了。
有一次，美棠突然說想吃杏花樓的點心，平如就冒著嚴寒騎了40分鐘自行車給她買來，買回來的時候，她已經忘了，也不想吃了。
美棠患上老年痴呆，他說：“那一剎那，我心裡覺得一種幾十年分離也從未有過的孤獨。”
最絕望的時候，八十多歲的饒平如，跌在地上，嚎啕大哭。孫輩們都在勸爺爺不要再當真，為什麼還要再做那些看起來徒勞無功、徒增傷心的事情？饒平如只是拷問自己：人生當中，你可以做的事情為什麼不去做。
可是，偶爾美棠有那麼一刻清醒的時候，會叮囑平如“你不要亂吃東西啊！”，會對女兒說：“你要好好照顧你爸爸啊！”說罷便昏昏睡去。
臨走時，她躺在病床上，朝右側側頭，在人縫裡找到了平如，眼角流出了一滴眼淚。平如擠到病床前，握住她的手，幫她擦了眼淚。不到一分鐘，她的手變得冰涼，監測儀上顯示出一條直線。
戀愛時她便說過，只想和他竹籬茅舍、布衣蔬食；人到中年兩地分隔，她信裡仍是說，等退休後我來你這裡陪你，孩子們有自己的生活：
“我們身體好，沒病痛，老了大家一塊出去走走，看看電影，買點吃吃，多好。她原是那樣天真愛玩卻也要求不多的一個人，兩個人能清貧安樂地在一起就是她操勞奔忙幾十年裡的寄望。”
這就是他們簡單的願望。
“老來多健忘，唯不忘相思。”成了平如的餘生殘夢。
他說，人去了之後軀體是可以消失，但是一個人的靈魂，還有我生者對她的懷念是永遠的，我要把它記下來。
書中最後一頁，彩霞漫天，二人攜手，如神仙眷侶般走向遠方村落，回到年輕時的美夢裡。
柴靜曾在節目中問平如：“您已經90歲了。難道這麼長時間，沒有把這個東西磨平了，磨淡了？”
平如回答說：“磨平？怎麼講能磨得平呢？愛這個世界是很久的，這個是永遠的事情。”
火了之後，常常有媒體讓他講講愛情保鮮的秘訣，這位“鶴髮童心”的老人回答得也很有意思：
我就是什麼都不想管，放棄話語權。家裡我沒話語權，我就是傻里傻氣的。
不要和妻子吵架，哪怕道理在你這邊，“你有理，可是你無情”……
我們就像往愛情銀行裡存了一筆款，你愛得多，關心得多，就是存存存。結婚之後，萬一出了什麼意外，小意外，開支一點，銀行有存款；大意外，你要是之前存款不夠，對不起，破產，拜拜。所以愛情銀行存款越多，再大的困難也應付得起。
有人說我怕老婆，我說我們結婚之前有過約定的，凡是大事我做主，小事她做主，不過從結婚到現在沒發生過大事。我不是怕老婆也不是妻管嚴，我們分工比較明確，
大事小事分一下，沒什麼大事。“一見鍾情”，是好的，但還不夠，還要“終生眷戀”……我和奶奶（美棠）的愛，是非常平凡的愛，因為我們都是非常平凡的人。
人生苦短，青春難再。莫負初衷，相敬相愛。凡事包容，凡事期待，凡事相信，凡事忍耐。白頭到老，幸福愉快，地久天長，真情永在。
……
相信與你終將曠日持久，才敢道一句來日方長。
相濡以沫的日常，最為珍貴。無論順境或逆境，富裕或貧窮，健康或疾病，快樂或憂愁，都將毫無保留地愛她，對她忠誠直到永遠。平如美棠，他們用一輩子，踐行了這句誓言，生死相依，不離不棄。
少年夫妻老來伴，以赤子之心去相愛相處，我想，這就是理想愛情的模樣。
圖/《平如美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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