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城市:王方晨《老實街》的時代意義

理解城市:王方晨《老實街》的時代意義

《老實街》是由王方晨近年系列短篇小說合集而成的長篇小說,顯然表明了他最近一個時期的創作選題和思考方向。濟南的老實街成為王方晨理解社會的新起點,系列短篇構成他闡明社會的關鍵維度和角度,形成對社會問題的系列思考和評估。在城市現代化語境中,對擁躉傳統與重建城市做出了值得我們關注的反應——作為城市裡的我們,如何面對城市給的深深衝擊?

鄭斯揚 | 理解城市:王方晨《老實街》的時代意義

一、歷史與道德的勾連

老實街的即將傾覆促發了老實街人對歷史的警覺。很久以來,人們對老實街的記憶被深深地封鎖在舊軍門巷和獅子口之間,成為其他人無法分享的獨家記憶。老實街壘固的巷道似乎凝固了時間的流脈,人們好像生活在時間的內部,傳統的記憶構成老實街人的生命內核並以最日常的方式加固記憶的傳統。這種恆長的觀念在人心裡相當重要,它與對守護老實街的思想並駕齊驅。它不是消極的反映,而是一種積極的熱望。正因此,百年老街中的道德自信應運而生,作為本體精神奠定社會的倫理認同,並構成持續的社會動力。

然而,今天老實街人猝不及防地面對有關當前和過去的錯位,從某個時間點開始,過去將與自己徹底分離,個人終於要成為記憶的保存者。對於老實街的居民來說,這意味著離散。因此他們把老街的傾覆看作是一次災難,看作是對傳斷的恩斷義絕。王方晨藉助老街傾覆的時間結點,引出一個關於歷史的話題。

“老實”是老實街的精神氣質,奏響了人們對真實世界和對生存現實認識的和絃。“學老實,比老實,以老實為榮,是我們從呱呱墜地就開始的人生訓練,而且窮盡一生也不會終止。”……“我們無師自通,不但因為老實之風早已化入我們悠遠的傳統,是我們呼吸之氣,喝飲之水,果腹之食糧,還因為,既生活在老實街,若不遵循這一不成文的禮法,斷然在老實街呆不下去,必將成為老實街的公敵,而這並非沒有先例”。1老實街似乎成為一種懸置的存在,似水流年被取消了,取而代之的是不斷重返自身的自我認定。

有趣的是,在確證歷史本來面目的過程中,日常生活卻讓歷史頻頻露出馬腳。左門鼻與陳玉伋之間的君子之風竟然演變為一場陰謀的暗算,一把“大馬士革剃刀”可以剃妥多少個腦殼,卻剃不淨愚妄與惡念。人們用那麼多的時間想出“踐石而娠”,卻很少關注鵝的不被愛,人們又似乎把對無辜者石頭的幫助推到了老實街以外。阿基米德兩兄弟的苦難不再是先天不足,而是和被偽飾的道德陰鬱地聯繫在一起。老實街似乎是披掛上陣的藝術品,它的本來面目如此模糊。

老實街人成為了老實街歷史的創造者,他們的出發點就是要誠然地活在過去,執著地修飾自己的觀點。然而,他們的目的不在於奪取道德的制高點,而是要將禮法、道德和情感揉碎了為自己服務。所以,封殺阿基米德、遺忘馬大龍、漠視鵝和石頭、遙望小邰和小葵之死、懼怕“光背黨”……都不會與老實街閃閃發光的歷史和傳統匯合,而最有可能的是創作出奇異怪誕的故事,比如,給穆氏兄弟冠以“阿基米德”之稱;以“踐石而娠”來解釋鵝的未婚而孕;把小葵和小邰的死亡看作是一場盛大的犧牲壯舉;老實街的元氣滿滿,只是面對“光背黨”時突然丟盔卸甲……即便如此,老實街人還是以老實為自己命名,並把老實作為見證為人的唯一詞彙。很明顯,在很多時候,“老實”完全走了樣,但人們總是想法設法地把虛構與真實搓揉、捋順,妥妥地編紮起來。老實街人對歷史和道德的這個態度產生了越來越沉重的影響,以至於王方晨把它作為對人性幽微的探索,落實在筆端。那麼他的寫作態度以及其中的深刻含義是什麼呢?

對老實街的道德現實,王方晨有過這樣的表述:“我不是唯道德論者,因為我知道,人最不能避開的是自己。小說裡表現的所有人性幽暗,都首先由我心生。人心幽暗深不可測,但我將竭盡一生的努力,取火照亮”。2王方晨不對私人生活做道德的鑑定,是有意為老實街開脫嗎?就歷史和道德關係問題而言,愛德華·卡爾認為:“對個人道德的讚揚,跟對個人道德上的譴責一樣,完全能夠貽誤人,為害於人”。3他還進一步指出,這並不表示就任何問題勢必保持無所謂和毫不偏袒的態度。或許卡爾的觀點對理解王方晨具有一定意義。作者不是有意規避道德思考,而是把對人性、道德和歷史的問題文學化了。王方晨始終不放棄取火照亮,這是一個寫作者的溫情與力量。而從倫理方面看,寫作本就涉及善惡美醜,而這些不被說破、敲碎的思考本就具有啟發和引導的功效。

但是,老實街人為什麼要掩飾老實街內部的矛盾,為什麼要把自己藏在虛幻的想象之下?規避真相的老實街人又如何真正成為美德的傳遞者?王方晨又是如何理解老實街人對歷史的編纂呢?他一方面覺得:“在經歷了漫長歲月而形成的民風民俗包圍之下,像他們的祖輩一樣安然愜意地受著天地靈氣、日月精華的滋養,有時也不免顯得有些迂腐自封”;一方面又確信:“但實際上,就連他們自己也不見得就一定相信那些虛幻的道德想象,因為世道的嬗變不僅是傳說,更為他們所一次次親身經歷。——老實街上,人情練達、洞悉人心者大有人在”。4的確,人生在世,有關道德的虛幻想象,難免不出現,但卻不能否定一切。道德的虛幻想象只是世道變遷中的一個微小片段,那些洞悉人心者被虛幻遮蔽也只是一瞬而已,他們的思想和情感會被歷史所擴大和豐富,他們終將成為文明的傳遞者,把美好傳遞給後人。歷史總是一個動態的過程,即便是美德或者惡念都是歷史的一部分,人性本就複雜幽微,脫離現實談美德、脫離歷史談道德,都太抽象了。

值得注意的是,與那些致力於表現時代新變,社會歷史轉型的文本不同,雖然王方晨要完成的是有關老時代結束、當代道德拆遷和重建的故事,寄予關於社會轉型問題的思考,但是他的筆力很大一部分用在了對過去生活之事的描繪。這成為《老實街》一個突出特點。可以見出,王方晨並沒有把《老實街》處理成轉型前後的一系列變化,而是懸置了時空,致力於描述老實街日常生活的情境,使我們有機會把異質的道德邏輯和老實的道德傳統之間的關係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這為我們理解老實街行將消亡、多元道德迎面而來提供了清晰的認識基礎。休厄爾曾說:“對歷史學者來說,知道如何懸停時間要比知道如何敘述其流逝更重要”。5懸停時間不是侷限視野,而是獨立地思考過去與當前的關係,且不憚於加以區分,這不僅可以豐富對生活世界的形態和意義的認識,更重要的是可以減少歷史和道德之間的緊張關係,為的是更好地理解過去和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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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女性與暴力的談判

在《老實街》中,王方晨用筆最多的是兩個女性人物鵝和小葵。為了挽救老實街她們以個人的實際行動表達著對老時代的衷心。鵝選擇不斷地與高傑周旋。對於鵝,這是一個難以想象的過程。因為鵝與男人的故事向來都有著對生命和慾望的誠實。鵝,一個有著天鵝頸的單身美麗女人,她總是不經意間騷動著老實街男人的心。作為一個單身的母親,對於感情的渴望很容易使她的身體最容易也更容易淪為生活的手段。無論她是編竹匠的女兒,還是小賣店的老闆,她總是不斷遭到男人們的騷擾和女人們妒忌。但正是在這樣的境遇裡,鵝則神奇地成長為自己身體和慾望的主宰:她把父親的竹器店改成小賣店,活脫脫地建立了自己的歡樂場;她大膽地對母親說:“娘,我不知怎麼了,我不能見男人了。我一見男人就想吃了他們”。6她是老實街最異類的存在:她在性方面隨便又大膽,但是她的任何一樁性事都不是以謀利為目的,她從不感激老實街人對她未婚而孕的遮掩,也從不理會人們製造的說辭和幻想,更不畏懼門牆上“破鞋”的詛咒和羞辱。她的確品行不端,但也從未出賣過自己。

面對高傑,最初鵝萌發的依舊是慾望的誠實,不斷增加的情感幻想,擴展到了她對老實街的拯救上。少年高傑從自家房屋摔下來的那一刻深深地鐫刻在少女鵝的心中。她把這份少年懵懂的感情放在心裡最深的位置,並延伸在多年後他們的相遇中。鵝似乎不再關注身體,她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對情感如此渴望。正是在這份情感的掩護下,慾望和身體之間的不誠實表現得越來越模糊,而她也越來越陶醉在細微的情趣中。“她像舞蹈著一步步走回老實街,並不僅僅是因她自以為剛剛從一個人手中救下老實街,更因為她心中真實的快樂”。7她相信情感和誓言的力量,但卻忽略了“與人相關的忠誠誓言明顯具有匪幫的特點”8這就是女人天真的一個最顯明的例證。在最動情的時候,情感才最會被利用。試問性的交易究竟可以在多大程度上裁決官員、開發商、老實街人之間的相互衝突的訴求?也就在這裡,我們看到了遊戲的真相:高傑通過對老實街的開發權獲得了與鵝性接觸的主觀條件,成功地實現了他少年時的願望。這種原始性的生命本能構成了他隱蔽的暴力行為,他不斷地吞噬鵝,並一再地向鵝提出要求。高傑之於鵝就是希望,而鵝之於高傑只是圓了過期的春夢而已。直到鵝為了兒子的就業,再一次向高傑打開她不再年輕的身體,大方地完成了交易。她此時也許才意識到這場感情遊戲是多麼殘酷,更讓她措手不及的是雷姆茨瑪那句意味深長的告誡“誰一旦越雷池一步,誰就很善於沿著已經選擇的方向繼續前行”。9

與樸素的鵝不同,作為“民生節目”主持人的小葵,大膽地在政協談論會上就濟南老城區改造問題,當面質問本地高官。接連而至的則是小葵政協委員身份被撤銷,主持的節目被中止,臺長對她的疏遠和躲避,她還不斷地受到某些社會勢力的威脅。面對腹背受敵、孤立無援,她告別了愛情和親情,一人闖進高官的生活圈,委身以情婦,一再慫恿高官搞掉天橋區的開發商。小葵如同英雄一般,將自己投入善與惡對抗的激流中,不顧一切地向惡發出反擊。小葵身上的俠義是個人和社會不可或缺的品質,表現出對社會正義的維護。

小葵的決定僅僅是她個人的意志選擇嗎?博爾丁曾經指出:“所有的決定都是由個體作出的,但個體幾乎總是代表著一個更大的實體,即使是那些最私密、最個人化的選擇依然如此。一個個體不是一個獨立的精神系統,而是包含多元的人格”。10長久以來,老實街人都不斷地強化“老實”的歷史,“老實”和老實街成為濟南最具歷史價值的傳統。正因此,老實街人從他們歷史的基礎上產生了關於維護傳統,拒絕拆遷的種種觀念。而小葵的表現尤其強烈,這與她一直在“民生節目”中的正義角色擔當有很大關係,她內心對傳統、對正義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另外父親對她愛情的阻撓、戀人小邰的勢單力薄、老實街人對她逆境的漠視,也讓她不能迴避親人、愛人、鄰里的狹隘、渺小與無情,負氣與維護正義之間構成了力量的疊加,這導致了她選擇了以更激進、更決絕、更冒險的方式與困境抗爭。可以看出,王方晨對小葵人生選擇轉向的構想衝擊力之大,以至於這種設想延伸到對正義複雜性的理解。

早在這夥光背黨從老實街口走來的那天起,這樣的結果就似乎被我們預料到了。坦白說吧,我們老實街的元氣在過去的日子裡消耗甚多。接近崩潰的心靈無法應對如此沉重的打擊。十四萬人齊解甲,寧無一人是男兒……我們是得承認,不知什麼時候,我們老實街人變成了一包軟蛋。

那個日子,只能用暗淡無光來形容。被玷汙的滌心泉,映照出我們心底的懦弱,我們就像一個倒栽蔥,跌進了萬劫不復的深淵。夜來了,老實街是啞然的,只剩下疲憊的喘息。11

虔誠在老實街人和小葵之間畫出了一道界限,從而形成了有關虔誠不同的故事。男人們仍然在原地假裝虔誠:面對滌心泉被汙,他們懦弱的好像一個倒栽蔥,卻依然在內心叫囂著“有啥說啥,我們終會反擊”。虔誠似乎是老實街形於外的表現,它不但早已被工具化了,還抽空了為人最重要的一種東西——善良。小葵早已識破虛假,卻不可逆地把自己投入了一場煙火之中粉身碎骨。

長期以來,我們總是透過男人來了解歷史。老實街活了103歲的羋芝圃老人、專吃黃蘑雞的媒人老花頭、“濟南第一”大老實左門鼻、校長羋老大、剪紙傳人老祁頭、老鎖匠盧大頭、攝影家白無敵、非凡聽力的小耳朵……他們為人裁決大事、配對姻緣、看護孩子、教書育人、傳授手藝、守護家院、記錄歷史、預測氣象……他們似乎構成了老街習俗和傳統的全部。然而,在歷史的危機處和褶皺裡,總有新的認識逼迫我們去審視最習以為常的歷史景觀。分屬兩個階層和時代的女性鵝和小葵,她們對歷史的死死守護表現為對身體和性命的在所不惜。雖然她們對個人與社會的理解並沒有越出女性以身體為手段的傳統藩籬,但是她們趨向以個人之力處理危機的精神,具有“浮出歷史地表”的重要意義。王方晨呈現了歷史與女性複雜的關係,尤其將這種關係的表現與暴力相聯繫,深刻揭示了女性和歷史關係構成中的緩慢與艱難,同時也呈現了女性由集體宿命向個體命運發展的內趨力。這必然會注入新時代的歷史之中,成為新時代一種意義的展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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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城市與時代的對話

老建築、老街巷、老火車站、老傳統、老故事,這些有關傳統的美學意象始終迴盪在《老實街》的故事中。儘管如此,王方晨並沒有將小說推向懷舊的田園主義樂園,而是直擊歷史的本來面目。《老實街》的意圖遠遠超過了對舊情懷的批駁,對城市進步主義觀點的讚賞。文學盡責的提問:作為城市裡的我們,如何面對城市給的深深衝擊?

老實街人對老實街近乎偏狹的守護,表現為懷舊的田園情懷。他們把老實街的傳統視為整個濟南的道德擔當,冠之以“濟南第一街”的美稱。他們不但摒棄了有關歷史的蒼涼和艱難,還把嫌惡少年高傑、挖空外來人立足之地、阻斷斯先生尋親之路等某些本質性的東西徹底刪除,只剩下精心挑選的精緻意象。老實街最終變成了傳統的化石,宛如一個遠離塵囂的桃花源,抽象而完美。老實街——一切都是剛剛好。

然而,無論老實街的傳統是多麼悠遠綿長,卻從不缺乏晴日下的“踐石而娠”,夜晚裡的鬼出神入,當現代性攜帶著科技、文化、信息、商業、金融以及新的文明滾滾而來的時候,加固封閉的秩序除了製造巫蠱的陰謀,也別無他法。老實街的歷史話語中沒有外來的人和事,老實街自然的到生活中不允許任何社會進程的破壞,老實街頑固而強烈。但問題的根本則是,老實街從沒有正視真正的歷史,而是不斷加固封閉秩序的神秘化,藉由美德為單一經濟辯護,缺少對時代認知的寬廣視野。

起初鵝把竹器店改為小賣店後來直接發展成偷歡的俱樂部。鵝把自己從編織的苦力中解放出來,她不再與草木、藤條發生聯繫,也喪失了古老的匠人精神。她急急地把自己投入到一勞永逸的魚水之歡和一種新的市場關係中。新的商業模式似乎遠離市場競爭的殘酷較量,但卻發展形成了有關個人慾望的週期感。同時向人清晰地展示,這些變化如何使鵝變得與“踐石而娠”漸行漸遠,還如何搗毀他人的同情心。我們越發的感覺到老實街的文明向無秩序和更野蠻退化,而鵝徒增的年齡和缺失的羞恥讓她越來越喪失調情的資本和生命的活力。

與鵝同樣喪失生命活力的還有小耳朵。小耳朵假託兒子之手,減掉了自己靈異的耳朵,是因為他不堪遺棄水脈與歷史的傳說,更不堪見到人們陷入“聽寶”的陷阱中。在變得警覺、幻滅之後,小耳朵終於割掉了自己的雙耳,小耳朵截停了人心的貪婪,在表象之外保留了一個老實街的自尊,然而老實街早已遠離了自然的狀態。口耳相傳的告別大宴只是一場痴人說夢的臆想。老鎖匠的精美鎖匙再也鎖不住老實街人的渙散和膨脹。實際上,老實街人都以各自的方式完成了自己對生身之地的告別和遺忘,也因此老實街話語裡的神人奇事自然也就越來越少。

另一方面,城市擴建的一個顯眼特徵就是商業經濟的發展。商業和政治的聯手,致使老實街強制性的變遷,也給個體帶來不安全感。高傑的到來預示了一個外來者對古老道德傳統的改變。曾經老實街人對高傑深深地排斥,而今則是高傑對老實街易如反掌的支配和利用。他蠱惑人們心,輕而易舉地讓鵝乖乖就範,並讓鵝在就範中習慣他們之間新的交往方式。這除了表明道德觀念的改變,還明確標誌著新秩序的建立。事實上,最先察覺新倫理秩序到來的是小耳朵,在失業之初他先是默許老婆去做推拿,而後自己也開始了新的謀生之路。曾經老實街的天賦之才變成了流離失所的打工仔。老實街逐漸出現了新的、複雜的生活和經濟形勢。高傑代表的商業經濟表現為一種更為強大而神秘的力量,他不動聲色就可以得心應手地改變秩序、泯滅天稟。王方晨用一系列故事描述正在改變社會基礎的經濟力量。同時他還想表達對於城市發展的看法——都市化不斷改變社會關係和人們的價值觀念,商業資本獲得各種優先權,其代價就是對人與人之間親密關係的破壞。高傑身上的許多黑暗意象是否表明不斷加深的城市進程和商業化改革,在激起社會矛盾的同時又不斷加深人們對城市未來發展的憂懼?必須承認,人們已經搭乘變遷的列車,在忽高忽低的精神顛簸起伏中,他們已經無法名狀內心的遺憾和憧憬,他們唯有不斷加固自身的精神韌性,謹慎、懷疑、頑強、堅韌。

城市化進程的銳意進取,並沒有過分增加王方晨的信心。他更看重城市、歷史與時代三者的對話。歷史構成了城市的前生,時代將要開啟城市的今生與後事。歷史意識表現我們解讀過去的方式,也呈現我們理解現在的角度,但所有表述還要仰仗話語的支撐。歷史話語既不始終如一、也非完全面壁虛構,正因為它與時代、人心、生活的緊密聯繫,以致於構成我們調整歷史認知的全部表現。承載歷史變遷的老實街即將成為濟南經濟、政治和文化的中心,這是濟南發展的方略,也反映中國在社會發展方面的戰略,事實上,商業開發已經是一個全球性的議題,成為整個世界的發展模式。這就是一個時代的召集之力,也是一個時代的歷史誡命。在王方晨看來,都市化的發展必然引發大規模的商業危機,要化解這場不斷加深的危機,人們必須抵抗商業的誘惑與陷阱。這需要人們重新將歷史的慈善和溫柔、美德和幸福與日常生活聯繫起來,顯示出歷史與生活的延續。在場的歷史將引導人們重新展開關於人性、價值觀、審美觀跨時空的思考。但所有問題都是對真實過程的考驗,尤其對正視歷史話語的考驗。王方晨憂心忡忡地感嘆:“老實街不在了,但在老實街永遠消逝的前夕,我讓無數雙眼睛,從天到地,從古到今,以生者和死者的視角,看到一個老人的卑微。”12這是否是我們變遷經歷後的一次深深回望,或者已經成為我們看待當下的一種歷史視角?

鄭斯揚 | 理解城市:王方晨《老實街》的時代意義

《老實街》所要闡明的是理解社會的最好辦法就是正視和總結歷史經驗。正如羅素所言:“歷史學是有價值的,首先因為它是真實的;而這一點儘管不是它那價值的全部,卻是所有它的其他價值的基礎和條件”。13《老實街》本身就是對歷史的回應。在歷史、道德、時代的維度中,城市獲得了足夠的討論時空。它所展示的往昔、今生和來世擴大了人們的想象,並且努力釐清社會轉型一般特徵的爭辯。《老實街》從過去的生活中走來,它用美德的傳統,它用樸素的情感,它用跌倒的經驗照亮前方的目標和思想。它使城市的天荒地老歷歷可見,使我們始終相信歷史的意義,不斷啟迪我們不要放棄對歷史的追問,這種精神是一種冷靜的判斷,也是一種積極的熱望。事實上,理解今天的時代變遷,無不要以開啟新的歷史觀為前提。

正是因為《老實街》抓住了對問題起源的好奇心,它才能把當前與過去相連,把未來帶到當前。這恰恰成為《老實街》的時代意義,也成為王方晨理解城市的幸許之地。

註釋:

1王方晨:《老實街》,作家出版社2018年,第4頁。

2李冰:《人心幽暗深不可測,但我將竭盡一生,取火照亮——與王方晨對話》,http://blog.sina.com.cn/s/blog_4868a51f0102xequ.html.

3[英]愛德華·霍列特·卡爾:《歷史是什麼?》,吳柱存譯,商務印書館1981年,第83頁。

4王方晨:《老實街·後記》,作家出版社2018年,第291頁。

5[美]小威廉·H.休厄爾《歷史的邏輯:社會理論與社會轉型》,朱聯璧、費瀅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75頁。

6王方晨:《老實街》,作家出版社2018年,第60頁。

7王方晨:《老實街》,作家出版社2018年,第102頁。

8[德]揚·菲利浦·雷姆茨瑪:《信任與暴力:試論現代一種特殊的局面》,商務印書館2016年,第461頁。

9[德]揚·菲利浦·雷姆茨瑪:《信任與暴力:試論現代一種特殊的局面》,商務印書館2016年,第500頁。

10[英]肯尼思·E·博爾丁:《權力的三張面孔》,張巖譯,經濟科學出版社2012年,第7-8頁。

11王方晨:《老實街》,作家出版社2018年,第172頁。

12王方晨:《老實街·後記》,作家出版社2018年,第292頁。

13[英]羅素:《論歷史》,何兆武、肖巍、張文傑譯,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35頁。

(《揚子江評論》2019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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