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遇到我的仙女媳婦之前，我過了好些年苦日子。
那是真的苦啊。由於孃親早逝，我自幼便生長於單親家庭，偏偏家中老父又不懂別的營生，只知守著一畝三分地。天天早出晚歸，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勞碌終年，不過勉強維持個溫飽，以至我年逾二十，卻還是妥妥的一條單身狗，遲遲無妻可娶。
誰知屋漏偏逢連夜雨，船破更遇打頭風，這一年，與我相依為命的老父親也染上重病，臥床不起。
可嘆老父這一病半年有餘，我倒是恪儘子女本分，盡心盡力伺候，只是家中能典賣之物已悉數典賣出去，我漸漸連為老父抓藥治病的錢兩也拼湊不出來了。
思來想去，我只得趔趄奔至村頭東家，將我自己賣身為僕，得來些許錢財，再趕至村西，請教郎中，抓了兩包藥材，預備回家煎好給老父服下。
誰知待我回到家中一看，老父僵硬地躺在陋榻之上，雙目圓睜，竟早已沒了呼吸！
我好一頓哭啊。哭我可憐的老父親操勞一生，終了連一頓飽飯未食就匆匆上路，更未見兒子我娶妻生子，承歡膝下，死不瞑目。也哭我董永從此爹媽全無，家徒四壁，孤苦伶仃。
我的嚎哭引來街坊四鄰，一看我老父歸西，家中無粒米，紛紛搖頭感嘆，各自解囊，湊了些許散錢，也有人出力幫忙張羅吆喝，總算辦了一場喪宴，送我死去的老父入土為安。
2
卻說待得送父歸山，安埋停當，眾鄉鄰走的走，散的散，只剩我獨自一人，失魂落魄，踽踽而行於山腳密林，正不知此生何往，此生何了，突然聽到一陣女子的嬉笑聲從密林深處傳來。
我身不由己地循著聲音朝密林深處走了過去。
嘻笑聲越來越近，聽起來如夜鶯啼空，婉轉悠揚，又如春風中的鈴鐺，清脆悅耳。一時竟將我心中的沉痛苦悶驅散了許多。
那是年輕女子們特有的笑聲。唯有朝氣蓬勃、無憂無慮之人，才發得出那樣的笑聲。我董永這樣暮氣沉沉之人，早已不知歡笑為何物。
我忍不住一步步朝那笑聲的發源之處靠近。二百步，一百步，五十步，十步……
我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掩映在密林深處的一池碧水裡，蓮葉田田，七個雲鬢花顏的美貌妙齡女子，正浸泡在池水之中浣發洗浴，嬉笑打鬧。
此情此景，真是香豔絕倫，令人如墜綺夢，宛遊仙境！
我目迷五色，心旌搖盪，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抖抖索索地將那紅色衫裙摟了過來。
好像聽見我動作發出的聲響，池中女子紛紛受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穿好衣裙，眨眼之間盡數離去。
唯有那年齡最小的一位，因目之所及，不見了自己的衣服，藏身於寬大蓮葉之後，惶惶不安。
窺人洗澡，偷人衣裳，應以罪論處。
我這才從隱身之處走出，將裙裳遞了過去。
“在下適才路過此地，撿到一身羅裙，不知是否姑娘之物。”
那女子從蓮荷之後伸出手來，將衣服接了過去，窸窸窣窣穿好，才輕聲答道：“正是小女子之物。多謝公子奉還。”
我見那女子蓮步輕移，就要離開，忙一步上前，一揖到底。
“在下千乘人氏，姓董名永。敢問姑娘仙鄉何處？家中尚有何人？天色已晚，不知可需董永護送一程。”
“原來是董公子。素聞董公子孝順謙恭，果然如此。我……實不相瞞，我乃天庭王母之女，七仙女之末，小名織女。此番與姐姐們偷出天宮，遊玩人間，本欲在此洗盡凡塵，趕在天門閉鎖之前，返回天宮。適才……這下……”
女子惶然答道。我明白她是說適才找不見自己衣裙，這下已錯過跟姐姐們返回天庭的時辰，當下順著她的話音說道：
“姑娘既已回不去遙渺天宮，何妨留在人間。董某亦是孤身一人，你我相伴，便少卻伶仃流離之感，不再寂寞。”
女子抬頭看了我一眼，雙頰飛上兩朵紅雲，卻微微頷了頷首。
我喜不自禁，連忙又是一揖到底，歡歡喜喜地領了她，一路徐行歸家。
3
到了家中，女子倒也不嫌棄我家徒四壁，整日勤勞灑掃，各種歸置，本來破敗蒙塵的家經她掃除打點，略加裝扮，潔淨整齊了不少，看起來總算是有了家的樣子。
女子，哦不，我這撿來的媳婦又叫我去野地採了些野麻，剝皮晾曬，供她製成麻線，又差我問人討了一輛破舊織布機，她便在家裡織起布來。
我見她勤勞本分，並沒有什麼異常之處，便把她先前說自己是仙女的話語當作玩笑，雖有些疑竇難解，但我只當她身世有什麼難言之處，不便對我明言，是以也就不再追問。
我將我這媳婦所織之布拿到集市上售賣，姑嫂嬸婆們紛紛驚歎這布紋路綿密均勻，手感柔軟光滑，一搶而空。
日子一天天過得好了起來。直到村頭東家見我服喪百日已過，遲遲未去報道做事，差人來催我入府為僕，踐行當初為救老父簽下的賣身契。
我媳婦不願與我離分，執意相隨。我也不放心將她獨自一人留在家中，於是我們夫妻二人一同前往村東。
村東管事的見我賣身契上只寫明一人入府，並未標註攜帶家眷，不願接收我媳婦入府。但聽我那媳婦脆聲說道：“我善織布，定不會白食你家糧食。”
東家聞言放話道：“你若明日天明之前能織出十匹上好絹布，我便允你與你家相公一同入府。並且將董永十年的賣身契改做一年，早日還他自由身。”
我媳婦一口應承下來。我心頭大急。一日十匹，這如何能完成？
媳婦但笑不語。
是日歸家，我媳婦仍然不慌不忙，如常在那架老舊的織布機上咿呀投梭編織。我內心如焚，坐臥不安，責怪她不該隨隨便便對東家誇下海口。
媳婦一直織布到夜深。我在一旁早已哈欠連天，她卻沒有絲毫睏意。
“你去歇息罷。”見我眼皮打架，媳婦淺笑盈盈對我說，“一切不用郎君操心。”
我將信將疑，但敵不住睏意，進屋寬衣躺在床上，不一會兒便沉沉睡去。
4
不知過了多久，我被一陣機杼聲驚醒。我從床上爬起來，走到我媳婦平素織布的房間門口一看，嗬！屋裡不知何時已經多了數位美貌女子，便是當初我在密林蓮池邊所窺見的那幾位，正人手一架造型奇特的織布機，圍坐在我媳婦身周，幫她一起趕工。
只見那數架造型奇特的織布機，散發著氤氳光芒，梭子以極快的速度來回穿梭，發出悅耳顫音，不一會兒，地上的布匹便越來越長，曳地而放，堆滿了整間屋子。
我驚得瞠目結舌。說實話，我對於媳婦當初說她自己是仙女這一事，本來將信將疑，畢竟，我從未見過她騰雲駕霧，撒豆成兵，再說她若真是仙子，為何還要與我艱苦度日，何不乾脆略施法術，變出萬貫家財，華屋豪宅，豈不美哉？
然而眼前這一幕，卻令我頓掃疑心，相信了此前她說的那些痴話。
窗外雄雞三鳴，天色即亮。只見身著鵝黃嫩綠、深紫淺藍各色裙裳的幾位女子，紛紛起身，將面前的織布機不知用什麼法子縮小到一掌可握，納入袖口之內，轉身向我那媳婦告辭。
我悄悄退回裡屋，不曾驚擾她們。我心頭已大石落地，看那一屋子華彩熠熠的絹布，東家的要求早已不在話下。
回過神來，我忍不住為我這媳婦真是個仙女而心頭雀躍，喜出望外。當下我再也無心睡眠，禁不住在屋裡走來踱去，對未來的大好日子遐想連篇起來。
哦籲！我媳婦是個仙女，仙女自然就會仙術，從此我華府美酒，金銀財寶，豈非唾手可得，榮華富貴，功名利祿，豈非招之即來？
想我董永苦了小半生，終於上蒼垂憐，有了今朝！
5
然而我高興得太早。
萬萬沒想到的是，去東家交差歸來，媳婦卻又命我出去採集野麻，浸泡清洗，供她搓線織布。
我簡直懷疑自己的耳朵聽錯了。
“娘子休要再戲耍為夫。我昨夜親眼見你姐妹齊聚，用仙術織出錦緞。為夫的已確信你當日誠不欺我，娘子果然是仙家。
“如今我們既已結成夫妻，娘子何不略施仙術，點石成金，變出萬貫家財，與我快活度日，自在逍遙，還苦哈哈地織這破布做甚！想你我忙碌上一整天，賣得布匹才夠換幾個酒錢？”
我此話一出，我那仙女媳婦立即神色大變。
“郎君到底還是道出這番混話來了！罷了！罷了！罷了！”只見她面色如灰，連連慨嘆，眼中似有淚光盈動。
我正不明所以，此時一道神光突地在眼前一閃，庭院之內，我和媳婦之間倏地多出了一個錦衣華服的雍容老婦人，身後跟著數位豔光照人的綵衣女子，正是我已見過兩次的那幾位仙女。
“拜見母后！”我媳婦伏倒在地，深深一拜。
母后？！我眼珠子快瞪出來。傳說中的王母娘娘？
只見老婦將繡袍一託，便將我媳婦扶起。
“我的兒，隨我回去罷！”老婦對我仙女媳婦憐聲說道，“我早告誡過你，凡夫俗子，殊不可託，你卻只是不信，非要與我打賭，說他忠厚孝順，心地淳樸，是人間難得的好男兒，如今你可輸得心服口服？”
仙女媳婦低眉俯首，以手拭淚不止。
“你這董永，我妹子當初不顧姐妹勸阻，拋下一切，冒著違逆天庭戒律，被打入地界的危險，決計投奔你與你做夫妻，看中的正是你心地純善，誰知你終究還是這樣一個貪慕富貴，妄圖不勞而獲的小人。”
幾位仙女中為首一位身著鵝黃衫裙的女子憤憤啐道。
“我一雙老眼，早已將這世間貪圖享樂之人看透，你們卻只是不信。也罷，讓你們歷劫一場，也可證得我所言非虛。”老婦睥睨地盯我一眼。
這天上地下，原來丈母孃都是一個德性。我被那一眼扎得心頭好生惱怒。
“我哪裡便是小人？我既不偷不騙亦不搶不奪，我頂多只是個凡人。”我辯解道，“我一介凡夫俗子，嚮往榮華富貴有什麼錯？我苦了二十多年，想過幾天好日子有什麼錯？”
“好你個凡人。真正的凡人難道不應該珍惜粗茶淡飯，柴米夫妻？你若是嚮往那功名利祿、富貴榮華，何不自己去博取？我看你呀，只是個渣男！你偷拿我女兒衣服，還害得她懷上了凡胎，折損了修為，老實說，我不取你性命已算老身我有涵養。”
這老婦人也顧不得風度，臭著一張臉指著我的鼻子說，“如今你竟然妄圖指使我女兒冒仙界之大不韙，動用仙術為你討取榮華富貴？真是貪得無厭！”
懷上凡胎？！我一愣，仙女媳婦竟然已經懷上了我董家的骨血？
“走罷！”老婦語畢，伸手拉起我媳婦的手，眾仙女也紛紛轉身，竟要就此離去。
我心下一慌，膝蓋一軟，趕緊跪倒在地。
“岳母……呃，王母娘娘息怒。小生知錯了。我娘子既然已懷上我的骨血，還請娘娘不要帶走我娘子，致使我夫妻離散，父子分離。”
王母娘娘卻看也不看我一眼。
只聽我媳婦悲切地說道：“董郎請起。當初我與母親立下賭約，你若安貧樂道，甘於與我二人勤懇度日，母親便許我與你做一世夫妻，你若心生貪念邪想，語出之時，便是我隨母親與眾姐妹返回天庭之日。”
“你我夫妻緣盡於此，董郎好自為之，多加珍重吧。”仙女媳婦顏容慘淡，淚珠瑩瑩，朝我一拜，轉身跟隨王母娘娘一行人，須臾之間，腳已離地，冉冉升向天空。
我目睹此狀，肝膽俱裂，方知我又錯了。我以為王母娘娘和我媳婦也同俗世間的尋常百姓一樣，眼看得她肚子裡有了我的骨血，木已成舟，便應當心軟忌憚，至少暫時留下人來，哪知他們神仙竟然無所謂門風顏面，竟然就這樣也仍要齊齊返回天庭。
那我豈非竹籃打水一場空？雞飛了，蛋之焉存？仙女媳婦一走，我董家的骨血何在？家又何在？
我趕緊猛跑幾步，雙手伸向天空，妄圖抓住仙女媳婦的裙裾，卻只徒勞地拽下她一隻布靴，一行人轉瞬便沒了蹤跡。
我手裡抓著一隻空空的靴子，跌坐在大地之上，傻了眼。
旁邊的老槐樹似乎在看我笑話，在風中抖動滿樹的枝葉，發出沙沙的嘆息聲。
良久，我突然聽得這沙沙的嘆息聲中怎麼好像有嬰兒的哭聲？
我丟掉靴子一骨碌坐起來，循聲找去，果然見老槐樹背後盤起的根結之上，放著一個用棉被裹得似粽子的襁褓，襁褓之中一個粉嫩肥胖的小嬰兒，正揮舞著小拳頭，咧嘴哇哇哭呢。
一日夫妻百日恩。仙女媳婦雖折返天庭，卻還是顧念著與我的夫妻情分，施術留下了我董家之後！那襁褓所用之布，紋路細膩，觸手柔滑，正是仙女媳婦的手筆呀。
我抱著咿哇哭喊的孩子，再次跌坐塵埃，我董永是個貪心不足的假君子，仙女媳婦卻是個有情有義的真仙女。可恨我一時妄生貪念，生生葬送了這一段絕世好姻緣，真真好教我痛心懊悔得腸子發青。
（作品名：《董永：我以為娶了一個假仙女》,作者：大胃黃咚咚。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禁止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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