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真實中建構科幻:論鄭軍的科幻小說創作

一、從科幻迷到圈內人

鄭軍,1969年2月生於上海市盧灣區(現已併入黃浦區)。幼年時隨父母遷居天津,現居重慶。鄭軍的學生時代恰逢改革開放之初,西風東漸,歐美科幻作品通過影視、譯著等渠道湧入中國,而中國本土科幻創作也正在經歷新的“春天”。在這樣的環境中,少年鄭軍接觸到了根據喬治·盧卡斯科幻巨片《星球大戰》改編的電影小說,以及本土作家宋宜昌的《禍匣打開之後》等作品,令他對科幻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同時這兩部作品中共有的史詩氣質,也對鄭軍日後的科幻創作產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

在真實中建構科幻:論鄭軍的科幻小說創作

科幻作家鄭軍

1990年,完成了大學學業的鄭軍被分配到天津市武清縣(現為武清區)教師進修學校任教。四年後辭職下海。1997年,鄭軍與其他幾位天津的科幻愛好者一起參加了當年在北京舉行“世界科幻大會”。大會結束後不久,鄭軍在《科幻世界》上發表了《關於科幻創作的斷想》一文,從評論者的角度指出:中國的科幻創作如果只是圍繞著時間旅行、外星人、機器人這“老三樣”展開是沒有前途的。以今天的眼光來看,鄭軍的這些觀點無疑是超前的,而且也可以看作是他本人的科幻創作宣言。而在此之前,他的科幻小說處女作《資產評估》已經發表在《科幻大王》雜誌上了。

在真實中建構科幻:論鄭軍的科幻小說創作

1998年4月,鄭軍隻身入蜀,前往科幻世界雜誌社工作。七個月後鄭軍辭去雜誌社的工作,回到天津,開始了職業作家生涯。與當時大多數以短篇創作為主的科幻作家不同,鄭軍從一開始把主要精力放在長篇科幻小說的創作上。2000年10月,鄭軍的長篇科幻小說處女作《災難群島》出版。此後十年間,鄭軍陸續在大陸、臺灣、香港等地出版了十餘部長篇科幻小說。其間他還潛心編纂了國內第一部百科全書式的科幻資料總集《科幻縱覽》,規模近八十萬字。網易闢出專欄刊載,極大的推動了科幻知識在華語世界的普及。後來,以《科幻縱覽》為基礎,鄭軍先後編寫了《第五類接觸:世界科幻文學簡史》和《光影兩萬裡:世界科幻影視簡史》等兩部研究性的著作。對於身為職業作家的鄭軍來說,在繁忙的小說創作之外,還要花費大量時間和精力去從事這些短期內很難見到收益的研究工作,充分展現了鄭軍對中國科幻事業的使命感。鄭軍曾在接受採訪時表示,他從不只把自己當作“科幻作家”看待,而是自喻為“科學文化作家”,把科幻當成廣義“科學文化”組成部分來搞。這讓他活動範圍不至於科幻創作和理論研究,還主動涉足於宣傳普及、網站建設、影視編劇等諸多領域,從而造就了他“理論與實踐相結合”的非典型科幻作家形象。

在真實中建構科幻:論鄭軍的科幻小說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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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系列化的中長篇創作

從寫作樣式上看,鄭軍極力推崇邁克爾·克萊頓式的“高科技冒險小說”風格。在他看來,克萊頓承襲科幻宗師儒勒·凡爾納的衣缽,以當今時代為背景,以真實科學為素材,與“老三樣”式的典型科幻拉開了距離。而在寫作技巧上,克萊頓作品深諳“暢銷書”寫作的箇中三昧,情節設置懸念迭起,故事曲折而不荒誕,卻又常有出人意料之筆,不讀到最後很難猜中結局。這些風格在鄭軍的科幻小說中都有明顯的體現,但鄭軍並非是克萊頓的單純模仿者,而是把“高科技冒險”作為一個大方向,結合自身的人生閱歷、創作邏輯和文化底蘊,形成了獨樹一幟的新風格。

事實上,除了早期以“《星球大戰》外傳”面貌出現的《銀河俠女》以外,鄭軍的科幻長篇科幻小說創作基本上可以歸入三個系列:奇蹟三部曲、“雙刃劍”系列和“神秘世界”系列。奇蹟三部曲包括《寒冰熱血》、《驚濤駭浪》、《決戰同溫層》;“雙刃劍”科幻系列已經發表或出版的小說包括《極速》(《科幻大王》,2007年第8期及第10期分上下集刊載)、《黑暗感覺》、《浴血聖盃》(《科幻大王》,2009年第1期至第12期連載)、《噩夢長存》(《科幻大王》,2009年第7、8、11、12期及2010年第2、3期分章刊載)、《風車斗士》、《鐘聲》等六部中篇以及《生命之網》、《神使》和《西北航線》等三部八到十萬字的小長篇。“神秘世界”系列則包括《神聖後裔》、《孤島潛流》、《魔海謎蹤》、《溶洞驚魂》等四部長篇作品。

在真實中建構科幻:論鄭軍的科幻小說創作

奇蹟三部曲從本質上說,就是鄭軍向“中國的邁克爾·克萊頓”邁進的階梯。在這些作品中,鄭軍聚焦於正在急速走向現代化科技社會的當代中國,並把科幻故事的舞臺安置於此,把宏大的科技構想轉化成推動故事情節發展的原動力,無論是《寒冰熱血》中的冰山搬運,還是《決戰同溫層》中熱氣球同溫層空間站,都給人以深刻的印象。在人物塑造方面,作者從自身豐富的社會閱歷出發,習慣於在真實社會人群中抽取人物原型。尤其值得一提,鄭軍在科幻創作者極力避免正邪兩分法的臉譜化人物塑造,幾乎不刻意創造“壞人”角色,也就是天性邪惡的人,而是著力於描寫那些思想極端者。他們把一種思想方向發揮到極致,結果與現實、與公眾、與社會產生劇烈衝突,這些衝突架起作品的情節主線。鄭軍小說裡的反派往往從頭到尾都沒有改變其思想,只是在某些情境裡,他們可能因此對社會做出巨大貢獻。在另外的情境裡,他們就變成社會的罪人。《決戰同溫層》中的王樹明、佐蘭都是這樣的典型形象。而支撐這種人物塑造觀的正是作者的心理學專業背景。

相比之下,“雙刃劍”系列小說沒有類似奇蹟三部曲那樣厚重的主題和復調式的敘事結構,而是更接近倪匡的衛斯理系列的風格。小說中虛構了國家高科技犯罪偵查局這個機構,以及在這個機構中工作的女警官楊真。當讀者們隨著楊真和她的夥伴們面對形形色色的高科技犯罪案件的時候,作者賦予“雙刃劍”系列的主旨也躍然紙上——科技本身沒有善惡之分,關鍵看誰在運用,為何而用。

“神秘世界”系列則是鄭軍向他心目中的另一位科幻大師儒勒·凡爾納致敬之作。在鄭軍看來,雖然凡爾納是現今舉世公認的“科幻大師”,但其實他首先是一位冒險小說作家,只不過那些傳奇冒險經歷都運用了當時堪稱高科技、甚至“超科技”的技術手段罷了。於是,鄭軍在“神秘世界”系列塑造了一位女性職業冒險家廖錚,並讓她的足跡踏遍了世界各地。但廖錚不是《古墓麗影》中的勞拉·克勞馥,她的每次冒險經歷都有很高的技術含量。在《神聖後裔》中廖錚戳穿了所謂“姆大陸文明”的偽科學騙局;在《溶洞驚魂》裡,廖錚走進了一個千萬年前被封印的地下溶洞,見識了幾百種走向完全不同進化之路的奇異生物;《魔海謎蹤》則講述了一段尋找“鄭和船隊發現南極大陸”證據的冒險之旅。


三、鄭軍科幻小說創作的時代價值

客觀的說,鄭軍不是一位天才型的作家,但他對科幻小說創作卻有著超乎常人的熱情和執著。而且,他還是一位有著強烈理論自覺的作家,對認定的道路絕不輕言放棄。二十年來的筆耕不輟,已經讓他從一個寫作的初學者成長為出色的科幻小說家,而且在他的近作中已可以明顯的看到他開始把大量影視技巧運用到小說創作中,作品的畫面感和整體的協調性得到了顯著地加強。這些都是他在創作上走向成熟的表現。

長期以來,相對於“何慈康松”,鄭軍及其科幻創作的影響力要小得多,但其創作所具有的時代價值卻是不容忽視的。要看清這一點,必須站在整個中國科幻小說發展的大歷史中。

科幻小說傳入中國始於清末民初,但是由於當時沒有適宜的生存土壤,只是靈光乍現,很快就沒入文學史的長河之中。直到新中國建立後,在蘇聯文學的影響下,中國的科幻小說才得以重新確立自己的文學傳統。與此同時,作為舶來品的科幻小說也面臨一個“中國化”的問題。換言之,宇航探險、時間旅行、人工智能等等這些世界性的經典科幻題材如何用中國的文學形式加以表達。作為這種探索的第一次嘗試,“十七年時期”產生了大量程式化的科普型科幻小說。但是,隨著改革開放後,大量歐美日科幻文化產品(以小說、影視為主)的湧入。科普型科幻小說迅速失去了吸引力,而以鄭文光、童恩正為代表的中國科幻作家在吸收外來科幻文化和尋求自身創作轉型的內外雙重動力驅動下,開始嘗試一種全新的創作方式,這就是科幻現實主義。

這裡所謂的“科幻現實主義”是指科幻作家有意識的使用中國現當代文學中典型的現實主義話語體系來表述科幻文學的普遍性主題,從而形成的一種嶄新的科幻文學敘事風格。其目的是為了讓經典科幻題材獲得發生於“中國”場景中的可能性與合理性。鄭文光的長篇科幻小說《戰神的後裔》就是這種風格的早期代表。小說以讀者們十分熟悉的現實主義敘事開篇,通過科幻元素的不斷注入,產生間離效果,逐漸將讀者帶入由陌生化敘事構建起的異託幫(Heterotopias)。後來,劉慈欣的眾多科幻小說、尤其是長篇科幻小說《三體》中就採用了類似的創作手法。

但是,在面對同樣的問題時,鄭軍選擇了不同的解決方法。那就是通過把科幻元素楔入到整個敘事結構中,對小說內部的構成要件進行替換,在現實主義敘事營造的“日常生活”中搭建起科幻的奇景。以他的中篇小說新作《飛躍卡門線》為例,如果去除其中的科幻因素,這就是一個講述當下一個典型的民營企業家,為了夢想,二次創業,但卻最終跌倒在成功的終點線前的故事。但因為其中主人公的創業項目是“浮動在三萬米高空的近地軌道衛星發射平臺”這樣的科幻設定,從而使小說一躍而成為科幻作品,而且是非常接地氣的科幻作品。作者以他豐富的人生閱歷和大膽的科技構想,塑造了一個為了夢想不惜付出一切的中國高科技創業者的形象,而他最終的悲劇命運——他本有機會成為“中國的埃隆-馬斯克”,但卻在風險投資家的催壓、競爭對手的逼迫和合夥人的背叛下,成為了孤家寡人,在項目成功前的最後一刻耗盡了全部的生命力量。而成功後的滾滾而來的榮譽與財富都以與他無關。小說充分展現了作者特有的人文關懷和批判現實的鋒芒。

當年,鄭軍在《科幻世界》撰文主張告別所謂時間旅行、外星人、機器人等“老三樣”之時,恰是這些經典科幻題材在國內大量湧現的時期。而他以後的創作實踐,則是用西方流行文學中常見的高科技冒險題材小說的樣式來作為“老三樣”的替代品,主要目的是希望恢復科幻小說創作緊盯當代科技發展前沿的優良傳統,同時這也源於他一直以來提倡和推廣的“大科學文化”的理念。事實上,鄭軍的大多數科幻創作都將基於現實科技發展及其可能性的科學幻想成分(科技符號物)設計轉換成逼真的文學意象,並使其自然而然的融入到極具現實感的故事場景之中,成為情節發展的自然組成部分。而這種創作技法並不訴諸於遙遠的過去未來,亦或深邃的宇宙空間,而是聚焦於當下正處在劇變中的中國與世界。

然而,在過去二十多年《科幻世界》雜誌“一刊獨大”、佔據了幾乎所有中國科幻傳播資源的媒體生態中,這樣的選擇無異於繞開大路,自尋窄徑,以至於儘管他的科幻作品無論是數量還是質量都已經不輸於同輩作家中的佼佼者,但在知名度和影響力方面卻相差甚遠。值得欣慰的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鄭軍科幻小說的價值正在被重新認識,評價也在不斷提高,其中篇小說《鐘聲》獲得第三屆全球華語科幻星雲獎最佳中篇小說銀獎,長篇小說《人形武器》獲得第六屆全球華語科幻星雲獎最佳長篇小說銀獎。這些現象也都說明,隨著時代的變遷,中國科幻小說超脫了“一畝三分地”的侷限後,正在呈現前所未有的多元化發展的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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