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蓝湛，字忘机，人称蓝二公子、含光君。世人常说我雅正端方，皎皎君子，人如玉。他们如何评价，我从未在意。十六年前，我终遇到一个我在意之人，更因他一人入红尘。可是，我没护好他，眼睁睁地看着他放弃了整个世界，以及我。十六年后，他回来了。而我，也活了……
云萍城，观音庙。
江澄着了金光瑶的道，被金光瑶刺伤。我将自己的蒲团递给金凌，堂而皇之、理所当然地和魏婴坐在一个蒲团上，竟然不但不觉得挤，反而更加舒服了。
位置都他们腾出来了，金凌便拖着江澄坐了过去。自行按住胸口穴位止住血流之势，坐下之后，江澄抬起眼帘，看了我们两人一眼，很快又垂下，面色沉沉，不知在想什么。
正在此时，殿后传来一声欣喜若狂的呼喊：“宗主！挖到了！露出一角了！”金光瑶面色大缓，快步走回殿后，道：“抓紧继续！千万小心。时间不多了。” 天边七八苍白的闪电扭曲着爬过，须臾，霹雳阵阵。哗哗的雨声中，好一阵尴尬的死寂，谁都没率先开口。忽然金凌道：“舅舅，多亏你刚才截住了那根琴弦，不然就糟了。”江澄的脸黑了黑，道：“你给我闭嘴！”
看来，金凌是想制造话题让他们二人沟通。只是这个话题找个不太好。我们完全不需要他去截，虽然没有了灵力，但避开那根琴弦是没有任何问题的。而且，有我在，定会以生命相护，金光瑶伤不了魏婴的。可是江澄关心则乱，他截住了，反而中计了。
金凌在笨拙地给他舅舅说话，痕迹十分刻意，反而让局面变的更尴尬。遭了呵斥之后，金凌讪讪地闭嘴了。江澄抿起嘴不再开口。
难得的是，魏婴也什么都没说。若是换了以前，他多少要嘲笑一番江澄，被人激了几句就受不了，教人钻了空子，可如今想想金光瑶说的那些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江澄已经知道真相了。
这时，我又在他背脊上抚了两下，他抬起眼，见我并无震惊神色，目光柔和，低声问道：“……你知道？”我点头。他轻轻吁出一口气，道：“……温宁。” “嗯。”
他道：“他什么时候说的？” 我：“你不省人事之时。”他：“我们是这样离开莲花坞的？！”我：“他很过意不去。”
闻言，他带着一丝微微的恼意道：“……我再三叮嘱过，让他不要说的！”
冷不防，江澄开口了：“不要什么？”
我望过去。只见江澄一手捂心口，凉飕飕地道：“魏无羡，你真无私，真伟大。做尽了好事，还忍辱负重不让人知道，真让人感动。我是不是该跪下来哭着感谢你啊？”
江澄，事到如今，你竟然还依旧如此说话？他是为了让你感谢吗？你到底懂不懂他？听闻他话语中满是讥讽之意，我不由面色一寒，将刚刚的一丝同情抛之脑后。
金凌连忙挡在江澄之前，像是生怕我一掌打死他一般，急道：“舅舅！”
我怎么可能对他动手？毕竟，那是他用生命保护的人。
我略微垂眸，发现魏婴的脸色也有点难看起来。低声道：“我没说让你感谢我。”
江澄“哈”了一声，道：“那是，做好事不求回报，境界高嘛。和我当然不一样。怪不得我父亲在世时常说你才是真正懂江家家训、有江家之风的人。”
他终是听不下去了，道：“行了。”
江澄厉声道：“你最懂！你什么都强过我！天资修为，灵性心性，你们都懂，我境界低——那我是什么？！？！”他猛地伸手，似乎要去揪他的衣领。江澄，你这是做什么？太过分了！不要再碰他！我一手揽住他的肩头，把他护到身后，另一手重重拍开江澄，目中已隐隐透出怒火。
这一击虽不含灵力，劲力却甚强，震得江澄胸前伤口又崩裂，顿时鲜血狂涌。金凌惊叫道：“舅舅你的伤！含光君，手下留情！”我冷声道：“江晚吟，口下留德！”
兄长把身上外袍脱下来，一边盖在冷得瑟瑟发抖的聂怀桑身上，一边道：“江宗主，切勿激动。你再吼两句，伤势更重。”江澄一把推开手足无措扶着他的金凌，在胸口胡乱拍了几把，止住血流。虽然失血，可血气又止不住地往脑上涌，脸色忽白忽红，道：“凭什么？魏无羡，你他妈凭什么？”
他从我肩头探出个脑袋，道：“什么凭什么？”
江澄道：“我们江家给了你多少啊？明明我才是他儿子，我才是云梦江氏的继承人，这么多年来处处被你压一头。养育之恩，甚至是命！我爹我娘我姐姐还有金子轩的命，只留下一个因为你没爹没娘的金凌！”金凌周身一震，肩头耷拉下来，神情也略略萎靡。
他动了动嘴唇，终是没说什么。我知道，对于这一切，他一直心怀愧疚，认为是自己的过错。现下被江澄提起，肯定心里难过。于是，我回过身，握住他的手
江澄大骂道：“魏无羡，究竟先违背自己誓言、背叛我们江家的人是谁？你自己说说，将来我做家主，你做我的下属，一辈子扶持我。姑苏蓝氏有双璧我们云梦江氏就有双杰，永远不背叛我不背叛江家，这话是谁说的？！我问你这话都是谁说的？！都他妈被你吃下去了？！
他越说越激动：“结果呢？你去护着外人，哈哈，还是温家的人。你是吃了他们多少米？！毫不犹豫地说叛逃就叛逃！你把我们家当什么？！好事都被你做尽了，做了坏事却每每总是身不由己！逼不得已！有什么难言之隐的苦衷！苦衷？！什么都不告诉我，把我当傻瓜一样！！！
“你欠我们江家多少？我不该恨你吗？我不能恨你吗？！凭什么现在我好像反而还对不起你了？！凭什么我非要觉得这么多年来我他妈就像个丑角？！我是什么东西？我就活该被你的光辉灿烂照耀得睁不开眼睛吗？！我不该恨你吗？！”
好事他都做尽了？谁拦着你了？你也可以去做，可是你做了吗？
那种“好事”，谁都唯恐避之不及，你此刻却说得他多么幸运能抓到机会去做一样？
他想叛逃吗？他不是担心连累莲花坞，在自己最孤独无助的时候，选择叛逃，你可知他心有多痛？他明明可以在莲花坞当他的潇洒的大师兄，却跑到了乱葬岗，那个暗无天日之地，一个人独自承受百家诋毁，过着那般日子？你不是去过吗？你不是看到了吗？如此，这些话，怎么如此说出口？
他是把你当傻瓜吗？他是不想让你心怀愧疚，你那么争强好胜的一个人，如果得知了这件事，终其一生，都会痛苦难堪。他想让你什么不知道，豪情满志地当你的江家大宗主！所有的苦和痛，他都一个人受着了，连我，都不曾透漏过一个字，你此刻既让如此说他？
就算你可以恨他，可是你都恨了十六年，他也死了一次。你还没恨够吗？
我再也听不下去，猛地站起身来，也不知要做什么，就觉得气愤难耐。可是，金凌惶恐地挡在江澄之前，道：“含光君！我舅舅受伤了……”
江澄一巴掌将他拍得趴下了，道：“让他来！我怕他蓝二吗！”
可是，挨了这一巴掌后，金凌却愣住了。
不光是他，我们全都不动了。因为，我第一次看到江澄，哭了。
他一边从眼中流下泪，一边咬牙切齿地道：“……凭什么……你凭什么不告诉我！”江澄捏紧了拳头，像是要砸别人，像是要砸自己，最终，还是砸在了地上。江澄哭得无声，泪水却已横七竖八爬了满脸。他哽咽着道：“……你说过，将来我做家主，你做我的下属，一辈子扶持我，永远不会背叛云梦江氏……这是你自己说的。”
家主？下属？这么多年来，魏婴如此待你，直到现在，在你心中，他依然不过是你的一个下属而已？
“……”沉默片刻，魏婴道：“对不起。我食言了。”
江澄摇了摇头，把脸深深埋入手掌之中，“嗤”的笑了一声。半晌，他闷声嘲讽道：“都这种时候了，还要你来跟我说对不起。我是多金贵的一个人哪。”江宗主出言总是带三分讥讽，只是这一次，嘲讽的却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忽然，江澄道：“对不起。”魏婴愣了愣，无意识摸了摸下巴，道：“……你也用不着说对不起。就当我还江家的。”江澄这才抬起脸，眼球布满血丝，红着眼眶看他，哑声道：“……还我父亲，我母亲，我姐姐？”他按了按太阳穴，道：“算了。过去的事了。都别再提了吧。”
江澄狠狠一擦脸，抹去了眼泪，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魏婴抓紧了我的手，貌似出神地低声念道：“蓝湛不会觉得我说了‘谢谢’，就代表着我为了感恩什么都肯付出吧？所以，那个时刻才推开了我？不能够！不能够！胡说八道！岂有此理！我可没那么伟大！跟那完全没关系！我是心甘情愿的，根本不是为了感谢才做的啊！！”
低声念道之后，我尚在惊讶之中时，他一把将我拽下来，扑到我身上，揪着我的领口道：“蓝湛啊，刚才我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对吧？！”
我险些被他扑倒在地，心跳不稳，呼吸凝滞，原来，一切都是我自己多虑了！我睁眼愣愣地看着他，磕磕巴巴地说道：“……听，听到了。”
他道：“好。那我们再确认一下吧。来！”
然后，他，他竟然在我的唇上啄了一下，我瞬间睁大了眼睛，还能，如此确认？
他像是心满意足地舔了舔嘴唇，对一旁的江澄和金凌道：“那个，麻烦你们回避一下。”江澄：“……”金凌震惊道：“我舅舅是伤号！”
他道：“所以我让他回避啊。”
魏婴，回避做什么？你这是又要干什么？你能不能把这些话，分几天对我说？同一天，让我接受如此大的信息量，我感觉自己都要爆炸了！
兄长道：“魏公子，你……还记得自己被抓被俘虏了吗？”
他道：“蓝宗主，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觉得被抓被俘虏就一定要苦大仇深地老实坐着。我愁云惨淡地端正坐好也是被抓被俘虏，我躺下来休息也是被抓被俘虏，我这样那样干什么都是被抓被俘虏。为什么我就不能让自己被抓被俘虏的时候舒服一点高兴一点？放心吧，只是亲两下，真的不干别的。蓝湛，我们来！”
什么？亲两下？
刚刚，不是亲过了吗？
等等，在，在这里吗？
这么多人……
还未等我出声制止，他一把扑到我，将我按在地上，他的脸瞬间在我眼前放大，然后，我便不是我，因为我完全控制不了自己了。
待到我听到谁惨叫了一声（聂怀桑醒来，看到眼前这一幕，又晕回去了），稍稍回神，身形微动，想要起身。既然已经确定心意，来日方长。想起身对他说回去再~可是，他却没给我机会，又用力地把他压了回去，摸了摸我的脸，嘻嘻笑道：“……别动。”
那明媚一笑，瞬间让我沉沦。
然后，我真的没有力气动了。
为何对他的笑容，总是无法抵抗？
我这一生，怕是都要沉沦在这片明媚之光中，无法自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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