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草子》:日本女人的温柔,实际上是绵里藏针

公元十世纪后半期,大约有一百多年的时间,是日本平安朝时代的中期,也是日本文学史上的巅峰期,这段时期涌现了一批出身贵族的女作家,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有两个人,分别是被誉为日本物语文学巅峰的《源氏物語》的作者紫式部,和随笔文学的先驱作品《枕草子》的作者清少納言。

与紫式部比起来,清少纳言的一生更加坎坷。她在宫中侍奉当时的皇后,也就是中宫定子,不久后,道隆去世,定子被逐出宫外,不久也去世了。清少纳言本人的婚姻也十分不幸,晚年更是孤苦无依,但在她的作品《枕草子》中丝毫没有流露出悲伤的情绪,反而充满了超然的态度。


《枕草子》:日本女人的温柔,实际上是绵里藏针


《枕草子》中轻松的谐趣来自哪里?

《枕草子》主要写的是中古京都一年四季自然景物的变化,以及京城风情等内容,作者清少纳言把一切事物写得如诗如画,不落俗套。她擅长在细微的事物中发掘意想不到的趣味,并喜欢用“这是很有意思的”“那是很有趣味的事”之类的话来评判事物,表现出一种“谐趣”之美。

其中,最具有吸引力的是描绘自然的部分。作品一开始就用充满诗情画意的笔调写道:

“春天是破晓的时候最好。渐渐发白的山顶,有点亮了起来,紫色的云彩微细地飘横在那里,这是很有意思的。夏天是夜里最好的。有月亮的时候不必说了,就是暗夜里,许多萤火虫到处飞着,或只有一两个发出微光点点,也是很有趣的。飞着流萤的夜晚连下雨也很有意思。秋天是傍晚最好。夕阳很辉煌的照着,到了很接近山边的时候,乌鸦都要归巢去了,便三只一起,四只或两只一起的飞着,这也是很有意思的。冬天是早晨最好。在下了雪的时候可以不必说了,有时只是雪白的下了霜,或者就是没有霜雪也觉得很冷的天气。”

在这段话里,清少纳言准确地捕捉住了四季变幻中不同的美。其实在《枕草子》中,还有很多对自然现象的细致描绘,比如“太阳稍稍上来一点的时候,胡枝子本来让露水压得很重,现在露水落下去了,树枝一动,并没有人手去触动它,却往上弹去了。”这敏锐而精细的观察,叫人忍不住拍案叫绝。

“月夜渡河”一篇中她这样写道:“在月光很亮的晚上,渡过河去,牛行走着,每一举步,像水晶敲醉了似的,水飞散开去,实在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还有“秘密去访问”一篇中她这样写道:“秘密去会见情人的时候,夏天是特别有情趣。非常短的夜间,真是一下子天就亮了,连一觉也没有睡。无论什么地方,都是从白天里开放着的,就是睡着也很风凉的看得见四面。也还是话说不了,彼此互相回答着,这时候在坐着的前面,听见有乌鸦高声叫着飞了过去,觉得自己是明白的给看了去了,很是有意思。”

在这一段话里,清少纳言并没有直接表达与情人幽会时的心情,而是通过对周围发生的微妙、细小的事物的刻画来表现女子愉快而又紧张的复杂内心:因为与情人相会分外愉悦,因此才会觉得时间过得飞快,与情人相会是一件极为隐秘的事情,在四面通透的地方自然会怕人看见,因而当有乌鸦飞过时,都会觉得是被别人看到了一样,紧张的心情跃然纸上。

清少纳言的审美情趣和幽默感在《枕草子》中随处可见,她对自然界、对周围的人和事,以及对日常生活的审美意识,都反映了她对生活积极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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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往深情却避重就轻的回忆

事实上,清少纳言的生活并不像她文章中体现出的那样顺遂。

清少纳言出身贵族家庭,是地方长官之女,年纪轻轻便进宫服侍一条天皇的中宫定子。在入宫的最初两年,是清少纳言在皇宫度过的最美好的日子,当时,中宫定子的父亲藤原道隆位高权重,哥哥藤原伊周就任内大臣,可以说是其家族最繁荣的巅峰时期。

然而好景不长,长德元年四月,藤原道隆病故,藤原伊周又被卷入政事,受到牵连的中宫定子被流放,25岁便饮恨离世。对清少纳言来说,中宫定子不仅是主人,也是知己。正因如此,无论是荣华富贵还是颠沛流离,清少纳言一直守候在中宫定子身边,直至定子去世。

换句话说,清少纳言早年入宫服侍皇后定子时,正是定子的地位日渐下降的时期,一方面,她眷恋宫中的荣华富贵,另一方面,她也清楚地意识到了贵族阶级必然衰落的命运。然而她对这一切避而不谈,也许是没有勇气直面那残酷的现实。

作品中没有描写中宫定子家的逆境,清少纳言所描写的中宫定子,始终是情绪稳定、面带微笑、开朗活跃的形象。可以说,尽管身处逆境,中宫定子仍然以乐观的姿态面对生活,更是加深了清少纳言对中宫定子的尊敬和崇拜。

她只是这样写道:“人世变得大案突起,乱纷纷的。中宫也不再进宫,到小二条府去住。对于那里,我总有些心绪不佳,便长期隐居家中。不过,还是不免牵挂中宫周围的情况,毕竟不可能这样呆得下去。”

《大进昌生的家》就是记叙定子被逐出宫,被迫迁到只是官居六位的昌生家的一段经历。对于身居中宫的定子来说,这无疑是一种很悲哀的事,但作者却对此只字不提,而是专门描写昌生的粗鲁、可笑和不懂规矩,笔词诙谐幽默。悲剧的内容在揶揄、调侃中,变成了喜剧的场面。

后来她还写道:“女人独居的地方须是很荒废的,就是泥墙什么的也关不牢靠,有池塘的地方都生着水草,院子里即使没长着很茂盛的蓬篙,但处处砂石间都露出青草来,一切都是萧条寂静,这很有风趣。”这段话是清少纳言晚年独居的真实写照,尽管寡居凄凉,她却以一种轻松的笔调,饶有兴趣地表现出来。她沉浸在对过去生活的缅怀当中,浸淫在甜美的回忆中无法自拔。

周作人在翻译《枕草子》时曾经说过:“在皇后定子逝世,作者离开宫廷以后这几年中,回忆中宫旧事,不胜感念,因加以记述。在她的晚年,自己返回京都出家为尼,对于自然和人生生发些感想,随时加以集录,秘藏于家。”

尽管如此,她在宫中的十年,仍是她一生最值得回味的时期。年老后,清少纳言遥思往事之时并没有沉痛的哀伤,每当回忆起宫中的往事,她都会温情脉脉,无限情思缠绕其中,眼前所见的世界越是困顿狭小,对往昔生活的描述就越见深情与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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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离了世俗的“高雅”

清少纳言出生于中层贵族家庭,从小就讲究格调,注重细节。她对于一花一草,一鸟一兽都有着自己的感受与表达,然而她眼中的高雅,呈现出的却是一种更明显的贵族趣味和阶级观念。

日本平安时代,一些有文才的女作家都在后宫谋得了一官半职,她们大部分都出身于中下层贵族家庭,入宫后耳濡目染地接触了上层贵族的生活,加上自身良好的教育基础,都会自觉不自觉地追求比较高贵雅致的事物,这种思想也都不约而同地出现在她们的作品中。

清少纳言也是如此。她笔下的文字充满了典雅的事物,日本古代贵族的服饰、宫廷的宴会、自然的美景等等,这些体现着贵族的高雅之质,形成了高雅的风格特征。比如在卷三第四十段“高雅的东西”她这样写道:

高雅的东西是,淡紫色衵衣,外面着了白袭的汗衫的人。小鸭子。刨冰放进甘葛,盛在新的金 里。水晶的数珠。藤花。梅花上落雪积满了。非常美丽的小儿在吃着覆盆子,这些都是高雅的。

清少纳言的笔下高雅的事物很多,与此同时,她对于下层世俗的东西表现出极度厌恶之情,甚至贴上“可憎的事”“不相匹配的事”的标签,就连自然界的鸟或花出现在鄙陋的下层者的屋舍中时,她都认为是不应该的。在她心目当中,有趣的东西可以是优美可爱的山川自然,也可以是宫中优雅有致的人和事,她为雪下到不懂风雅的平民百姓的家中而感到惋惜。

比如在“五月时节,漫步山里”一篇中,她认为五月时节,漫步山里,水泽一片苍澄,其上则青草茂生,行人直直地走过去,哪晓得澄净的水虽并不怎么深,却也在步行处溅起水花,真是饶有情趣的事情。

同样还有在“月色分外明亮之夜”中写道:月色分外明亮之夜,以牛车渡川。随着牛步过处,水波漾散,仿佛似水晶碎裂,委实可赏。在这样的文字既有对大自然的客观描述,又体现着作者独特的审美感受,情景交融,声音、色彩、人物一应俱全,这样的段落在《枕草子》中比比皆是,不胜枚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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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越时代的女性意识

《枕草子》让我们感到惊诧的还有她那超越时代的女性意识。

清少纳言这样直抒心意地写道:“我最看不起那些没什么志向指望,只一味老老实实待在家伺候丈夫,便自以为幸福的女人;其实,身家不错的千金小姐,应当出来见见世面,譬如说,做一段时间的宫中内侍啦什么的,总要有机会跟人相处才好。”

这段文字的每一句话都击中问题的要害:男女平等。她对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伺候丈夫的女性表示不屑。在当时,有很多男人觉得仕官的女子会变得轻薄,也就是说外出工作的职业女性会变坏,清少纳言斩钉截铁地反驳道:男人还不是跟我们相同的吗!言下之意就是,你怎么不担心男人会变坏呢?

那么什么样的女人才是最优秀的呢?清少纳言认为,外出工作过一段时间的职业女性,再回归家庭当主妇,这才是女性的最佳选择。由于时代的限制,清少纳言不可能想到,女性可以永久地走出家庭的桎梏,去做女企业家,当女总统,但至少她表达了自己对男女平等的认识。在“不论男人或女人” 一篇中她认为:不论男人或女人,诸事之中最显出格调低者,莫过于说话不得体了。在“品格”中她又写道:品格,乃是不分男女,都所应有者。

在一千年之后的今天,我们再度审视清少纳言的言论,仍然会认为清少纳言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女权主义者。

除了男女平等之外,清少纳言还直截了当地表示自己对男人的看法。她欣赏纤细清秀穿着直衣的贵公子,鄙视一些粗枝大叶、不拘小节、毫无担当意识的男人。在“可憎恶之事”里写到这样一件事:费尽心机安排,让他睡一宿的男人,岂料竟打起鼾来,越怕出声响却笨手笨脚地偏要弄出大动静的男子。

还有一篇“晓归的男子”,写的是与女朋友幽会之后男人的滑稽相:“幽会之后,晓归的男子欲寻昨晚放置在房间里的扇子啦,怀中之纸等物,由于天暗,找来找去,到处摸索,一边还口中不停喃喃:奇怪,奇怪。好不容易找到了,乃搋入怀里,复将扇子打开,拍拍作响地扇起来,末了,才道别。这种人,说他可憎,还算是对他客气的,老实说,实在是不讨人欢喜。”这些描写打破了在人们心目中高大完美、光彩照人的男人形象,让人忍俊不禁,过目难忘。

通读《枕草子》会发现,清少纳言的文字看起来优雅闲适,实际上有一种反叛精神贯穿始终,她只是把自己的激进思想深埋于风花雪月中,在巧笑倩兮的温婉之下给人一记轻柔的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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