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上的父亲:闺女,你是自由的

​分类:小说

坟上的父亲:闺女,你是自由的

坟头上的父亲

无枝

爷爷曾说,有福之人六月生,无福之人六月死。我一直记得,直到去年六月,爷爷去世,我开始怀疑这句话。

今年六月,我休年假回到老家,一是因为母亲刚出院,二是因为父母要我回老家过生日。

夕阳的余晖尚未散尽,家里就备好晚饭,有我最爱的糖醋鱼、烧排骨,下酒菜有母亲炒的花生米,还有买来的一份垛子肉。饭桌上,父亲毫不讳忌,就从那一份垛子肉说起:

“你赵叔,他在时,经常提着垛子肉来咱家,骗我酒喝。这下,这垛子肉得自己买,酒也得自己灌了。”

上个月的一个周五,我刚走进东直门地铁站,戴上耳机,就接到父亲的电话。平时都是母亲打电话来催婚,父亲偶尔会接过电话,重复那一句台词儿:“闺女啊,晚上走夜路注意安全哦。”

这次父亲亲自来电,是要换台词儿了?我忐忑不安地接通电话,听到一段哽咽的声音:“你赵叔没了,你妈住院了,我,没事。”

“啊,是平坟的事儿吗?”

“是,但你爷爷的坟好着呢。”

为了保住他父亲的坟头,赵叔跟他们斗了好几回。父亲去助战,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没想到母亲也去了现场。母亲作为劝架的人,却被推倒在地,摔伤了腰椎。在开车送母亲去医院的途中,赵叔更是突发心梗,没到医院门口,就不省人事了。

父亲咬定赵叔是因为平坟事件而死,气愤填膺,让我回去写篇报道,曝光一下。我只是一个杂志记者,又不是新闻媒体,况且也没有记者能私自去报道这些负面新闻。虽然是乡下人,可父亲至少是一个中学教师,这些道理多少明白,他接着说:“关键是那些狗东西不承认打死了人,还说你赵叔没死对时间、没死对地点,死在去医院的路上,赖不到谁。”

要是如父亲所述,平坟和赵叔的死,确实是一码归一码。然而,在电话里我还是跟着父亲一道,言辞激烈地把他们痛批一顿。

但事后,父亲没再提让我写文章的事情,只是在喊我回老家过生日的时候,说了一句,“我们发在网上的视频都没了”。

这次回到老家,作为一个教历史课的老教师,他还在感慨,这是怎样的一个世道!往常都是他跟我吵得不可开交,我却刻意收起自己一贯的异见,对他进行安慰。

倒是母亲接过话茬:“你过完这个生日,马上就三十岁,你看你的中学同学们,娃都几个了。你要是再不结婚,让我们怎么瞑目。我们死了,坟头都没个人来管了。”

我和母亲曾经重复过无数次的对话,又各自重新抖了一遍。父亲像看客一般,默不作声。最后,大老远回老家过一个生日,我气得连长寿面也没心情吃了。

母亲独自跑到院子,又无处可去,晃了一圈,回到屋里,瞪着我和父亲,说了一句,“我不吃了”,便去咚咚跑到楼上,收拾房间。

父亲一言不发地吃着,喝着,我感到十分难受,说:“爸,我陪你喝点吧。”

“嗯?你不早说,这是要以逸待劳吗?”父亲提高声音,看了一眼天花板,“行,咱爷俩今儿就好好喝喝。”

“别怕,我还是能喝的,白的也没问题。”

“我知道。”

酒杯一碰,坐在对面的父亲,像一位久违的朋友,说话客客气气的,先是聊我的工作,继而聊起他自己的青春往事,最终还是回到我的感情状况。既然是朋友,他也不像母亲那样催婚,事实上没端酒杯的时候,他从来都是对我的事情不予置评。当然,他私下是否有跟母亲商量,让母亲传话给我,不得而知。

总之,在感情这件事上,他对我满是理解,甚至是能感同身受的样子:“人生啊,这样短短的、不可重复的一辈子,就应该尽可能地去追求最大的自由。当然,这当中肯定会受到各种障碍,而如何去应付这些障碍,无论是猛踹,是绕过,还是消解它们,这个过程,就叫做生活。生活不容易啊,它不是享受自由,而是为追求自由受难。我要是你,无论是男还是女,也会像你这样,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活。但是津津啊,我毕竟不是你,你爷爷奶奶也不是我。你爸可以不管你,给你自由,你也可以不管你爸,但是我不能不管我爸妈,我得有一个小家,更得经营好这个大家。我羡慕你,来,敬你一杯。”

中间母亲下楼,收了一些空盘子,惊愕地看了一会儿我们对话,说了一句“今晚有星星”,又去厨房忙活。

我不知道怎么接父亲的话,几乎我要说的话,都在被他复述。看得出他是在敞开心扉跟我谈这些话。从前我还真没跟他这样谈过话,像在小酒馆,跟朋友在熬夜一样。

“但是话说回来,生活的方式,或者说受难的方式,当然有很多种,独自一个人,一男一女,还有一男一男,一女一女,还有更多的组合,乱七八糟的,就不多说。但是,要我说,我还是觉得一男一女,结个婚最合适,最舒适吧,无论怎么说它存在怎样的问题,至少是古今中外几千年来,人类探索出来的一种模式,总比自己重新探索好些吧。作为父亲,我当然希望你活得舒适。”

“那么你舒适吗?”父亲支支吾吾,还没等他回答,我继续说,“就算你舒适,你适合这种模式,别人也不一定就适合。就算绝大多数人都适合,也总会有少数人不适合,我说的对吗?”

“嗯嗯。”父亲很不服气地点着头。

“另外,你老人家啊,也别套我话,我说过我不是同,也不是完全的独身主义,我只是不想将就,也不必将就,没有合适的人,我一样可以活好。能偶然遇到一个生命伴侣,那也只是锦上添花,本质上还是可有可无的,也是可遇不可求的。”

母亲过来插了一句:“我先上去睡了,你们俩也早些倒完得了。”

父亲向她挥挥手,没说一句话,又跟我碰了一下。听着酒杯碰撞的声音,我忽然想起北岛的《波兰来客》,借着酒劲儿给父亲念了几句诗:

那时我们有梦

关于文学

关于爱情

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

如今我们深夜饮酒

杯子碰到一起

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父亲哈哈大笑,赶紧让我用手机把这首诗发给他存着,他说他很喜欢这首诗,好像年轻的时候读过,还说:“这首诗,前半部分是你的,后半部分是我的。你是自由的,我老了。”

“你没老,况且老了也有自由。”

“不不不,津津啊,我已经放弃了自由,或者说我们这一代人,很多人都是这样吧。在我看来,我们这代人,应该是向父母尽孝的最后一代,拒绝子女尽孝的第一代。我希望我是合格的一代人,你啊,就过好自己吧,甭管我的坟头了。”

我明白父亲的意思,记得曾经外国文学史老师也说过大致类似的一句话,只是没想到会从父亲这里听到。我一时语塞,泪流不止。

父亲赶紧伸过手,拍着我的肩膀:“哈哈,我记得你不是有个外号叫,‘津哥’嘛,怎么动不动就哭了。”

我杯中酒见底时,父亲随即叫停了酒局,吩咐我上楼去睡觉。我虽然没怎么醉,也没顾得上帮父亲收拾酒桌,扶着楼梯,独自上楼了。

到我酒醒后,已是凌晨一点。乡下的夜,静得吓人,只有脑袋里嗡嗡响的声音。我走到阳台,仰望夜空,满天繁星,好似回到了小时候。这一趟家回得,值了。

回屋的时候,我瞥见父母的卧室敞开着门,电灯也开着;过去一看,没见到父亲。楼上楼下,我都找了一遍,都没见到人影儿。我慌慌张张地喊醒母亲,她先是一愣,叹了一口气:“哎,能去哪儿,又去后山了,你爷爷坟头上。”

我赶紧冲下楼。映着星光,不用照灯,就能看见路的痕迹,只有一公里,我很快就看到了父亲,倒在爷爷的坟头酣睡。这个总叮嘱我别走夜路的人,却让我专门为他走了一次夜路。

我还没出声,就惊醒了父亲。

“爸,你没醉,还知道带上一件外套。”我忍不住笑了。

他揉了揉眼,抬着头说:“你看,这天儿多好啊。”

“你看,我妈也来了。”我说。

他扶着爷爷的坟头石,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泥巴,还没等母亲走近,就压着嗓子喊了一声:“回去吧。”

他的声音虽小,仿佛却吓得天上的星星都颤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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