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健散文:我的老师袁宗仁

郭健散文:我的老师袁宗仁

袁宗仁老师(中)、作者(右)和贾彦彧

我的老师袁宗仁

(散文)郭 健

请老师原谅。我不能开门见山,把文章标题写成《启蒙恩师袁宗仁》之类。因为四十年之后这次翻山越岭的探望,我在执教一生桃李天下的启蒙老师身上,已经看不到热血沸腾的家国情怀,看不到天下千秋的担当和教书育人的使命。可能是我眼拙,我只看到了一心致富。

毫无疑问,在过去了的无数岁月里,袁老师一直是我们的偶像级人物。他清苦清贫,勤奋敬业。言传身教,率先垂范。他对他的学生寄寓厚望。他曾经是教育战线推选的全国五一劳动模范。他当年英姿勃发,许多女生谈到他,眼里甚至能放出恋人般的光芒。

探望袁老师是我多年的夙愿。先是因为我的半点文学成就催生的羔羊跪乳情结,后来是因为身为市级政协副主席的姐姐写的散文《难亦哉,为人之师》,尽数袁老师关爱学生认真教书的业绩和师生深情。再后来是同学们手机上的相互串联,使我探望袁老师的欲望达到了炽热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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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漫长的求学之旅自蒿嘴铺小学开始。袁宗仁老师当时是校长,也是我的语文启蒙老师。

校长代课是五十年前的史实,却是今天的神话!袁老师代课不是作秀,不是蜻蜓点水,是一节不落实实在在跟班走的那种。站在简陋的讲台上,中装革履的袁老师风度翩翩。他的个头和胖瘦适中,头发微卷,气质飞扬。他抄一口会宁方言,听起来别有风味。

袁老师讲课,我们能坐得中规中矩,能静下心来听,能听懂应该听懂和应该掌握的那一部分。袁老师布置的作业,我们必须做完了再离校。因为在那块贫瘠的山野,放学之后,我们就不能保证自己还是纯粹的学生。我们就会成为半个农民,我们就得务农。就得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就得为糊口去挣工分,就得背柴挑水拾牛粪。

记忆犹新的是,学校有教师食堂,教师有国库供应的口粮。加上我们勤工俭学和开荒种地,老师偶尔能吃上一顿油饼。有一次,留下我们做语文作业时,袁老师特意端着油饼坐在讲台上吃。我用一半思想做自己的作业,用另一半思想惦记、揣摩和品位老师嘴边的油饼。老师居高临下,明察秋毫。他洞悉这个正长身体却食不果腹的少年的心思。他用筷子把油饼高高举起来,再慢慢放进嘴里,细嚼慢咽。他的肢体语言我能读懂:只有现在好好学习,将来才能吃上油饼!

袁老师身体微恙,常有中药相伴,也就常有中药味飘散在校园。袁老师还拿生鸡蛋冲开水喝,当属滋补偏方。他把杯子端到讲台上,玻璃透明,蛋花旋转。那种无声的语言和激励艺术,我至今刻骨铭心。

当然,袁老师身上表现出最多的还是对学生的正面关怀。一个女同学家境不好,为了男同学的一点彩礼,她被订婚了。怕同学们笑,就打算辍学。袁校长知道后,买了铅笔本子,让姐姐代他送去,代他转达规劝之意。后来那个女生返回学校,一直读到大学毕业。

在袁老师的感召和激励下,我没有中断漫长的求学之旅。一直到三十年后戴上那顶薄如蝉翼的硕士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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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有同学告诉我说:你要有思想准备。袁老师已经不是记忆里的袁老师了,完全一个饱经沧桑的老农形象。

许多次,我试图把一个中装革履、细皮嫩肉,在讲台上侃侃而谈、娓娓道来的年轻学者的形象和一个当地农人的形象叠加在一个人身上,可是,我的多次努力都失败了。

2018年春节,春寒料峭。我和已经从市级法制办主任位子退下来、身兼向导职能的中学同学贾彦彧,千里之外一路相约,于大年初四去了袁老师家。

黄土高原,山路崎岖。七沟八梁,芳草萋萋。在一个人烟稀少的山坳,在一座现代化的新房和身后五孔传统窑洞组成的极不协调的院落里,我们先见到了袁老师玩手机的小孙子和做针线的小儿媳,然后由他们去了不同的方向各自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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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老师干活去了”。“老师耳背,不拿手机。”

在等待老师出现的那个空当,山风呼啸,天地苍茫。我却思绪飞扬,热血沸腾。我一遍遍虚构着和老师见面的激动场面,我甚至想给老师一个拥抱而不是深深地鞠躬!我希望我们师生之间能共同创造出一个现代版的程门立雪或者三顾茅庐。

初四过年正酣。我在老师家左顾右盼,没有寻找到年的味道。我想起了姐姐散文里提到的袁老师家的春联:“向阳门第春来早,勤劳人家庆有余。”

长久的等待之后,站在我面前的袁老师木讷、沧桑,衣服上层层布丁。双手犹如砂纸。

见到他的两个得意门生,我的老师没有想象中的激动,没有惊讶和感叹。我注意看他的脸部表情。少有变化,没有微笑。在那个瞬间,我居然完全想不起袁老师当年的模样来了。

如此看来,在现实面前,记忆是很容易乖乖地举起双手的。

袁老师盯着我看。彦彧报了我的名字,问老师记得吗?老师点了点头。站在一旁的小孙子说:“爷爷耳背,你们要靠近些大声说话。”

袁老师的小儿媳有点难为情,说:“老师就这个样,喜欢穿布丁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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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前排中)

老师沉默寡言,他没有向我提问。我不好夸夸其谈,我没能说出我准备了很久的心里话;没能表达我发自肺腑的感激之情;没能长篇大论,向老师汇报自己的成长和不足挂齿的些许成就。

入座之后,我们没有制造出热烈的谈话氛围,没有在那种热烈的氛围里回忆往事并且沉浸在回忆往事的幸福之中。

我们的见面没有按套路出牌。我提出的唯一一个问题是:老师退休后为何选择在这里安家?为什么不像大多数功成名就者一样,回原籍或者去大城市?这里山大沟深,人迹罕至。这里和城市没法相提并论。我告诉老师:在山的那面,城镇化的步伐如火如荼。

是彦彧替老师做的答:这里半农半牧,土地资源丰富。这里可以种植,可以进行多种珍禽和物种的养殖。这里是赚钱的好地方,村里一些人甚至富到流油。而老师的原籍会宁则不行,会宁不具备这些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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捐书现场

彦彧说:现在,老师家养有一大群山羊,由小儿子管理和放牧。老师还有耕种、家禽养殖和许多产业。老师很富有,工资不用花。

因为袁老师当年那顶全国五一劳模的光环,他有多次机会可以把自己的两个儿子推送出去。但是他没有,他把他们留在这里,“发家致富”,娶妻生子。

彦彧说完,袁老师认可地点了点头。说:“现在政策好。一切向钱看!”

我们的交流仅限于大声询问老师的收入、暴涨的羊肉及其暴涨的农副产品价格。这时候,老师的脸上出现了笑容。

山风吹来,一片沙沙声。之后就万山肃穆,萧瑟而凄凉。我想哭。

袁老师原籍甘肃会宁后来成为知名度很高的全国状元县,是从袁老师那个时代的那一批年轻人开始奋起的。会宁的还在拼命读书的后生们,当你们知道一位曾经的热血青年、一位拼搏和勤奋不亚于你们的前辈、一位曾经海阔天空遥想未来的长者,现在“老当益壮”,一切向钱看的时候,你们会作何感想?

我不知道我当年的同学们看到这里,会作何感想!

因了记忆中的袁老师,我对我的母校一往情深。2002年夏天,我把我出版的各类书籍整理了5大包共计160本,兴师动众地捐给母校。虽然那时候袁老师已经升职和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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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排(中)为作者

我珍惜母校给我“名誉校长”的荣誉。捐书那天,随行的合水县教育局官员说:你是截止目前为止,本校毕业生中唯一一个享此殊荣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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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的探望草草结束。告别袁老师,走上崖背,几步之后,再回望袁老师的庄园,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我们只换了一个角度,袁老师苦心经营的一切,便成为千山万壑之中的一粒尘埃。

离开老师之后,我一直在想:国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向钱看的?不是我健忘,是我从来就没有注意过这个问题。我们传承了5000年的中华文明,一朝就被亵渎得支离破碎和满目疮痍。

后来我又想,老师是在身体力行,告诫我们是炎黄子孙,是农耕国家。我们应当重温和保持回归自然、重视稼蔷的生活模式!

我的想法有点自欺欺人,但我还是愿意这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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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健,国家一级作家、金城文化名家、政府采购专家、著名社会活动家。中国人民大学文学学士,首都经济贸易大学经济学硕士,兰州大学敦煌学荣誉博士。西北民族大学并甘肃政法大学客座教授。甘肃渭河源大景区开发首席专家。甘肃省记者协会副主席、甘肃省青年文学工作者协会副主席、甘肃毛泽东书法艺术研究院名誉院长、中国人民大学甘肃校友会顾问。合水二中并兰州万里小学校外辅导员、兰州五十七中家委会会长、合水县蒿咀铺中心小学名誉校长。当过农民、工人、记者、编辑、教授和国家公务员,任过总编辑和副专员。因长篇小说《蒹葭苍苍》和长篇报告文学《当代中国》(8部计300多万字)而著名,是敦煌文艺奖和金城文学奖获得者。有“甘肃文化产业第一人”和“新闻战线常青树”之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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