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第三期刊發曲靖作家葉淺韻散文《生生之土》

《人民文學》第三期刊發曲靖作家葉淺韻散文《生生之土》

葉淺韻:原名魏彩瓊,曾用筆名大彩,雲南宣威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自然資源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魯迅文學院第三十六屆高研班學員。作品散見於《人民文學》《十月》《中國作家》《文藝報》《中華文學選刊》《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等報刊雜誌,曾獲十月文學獎、中國散文年度一等獎、徐霞客詩歌散文獎等,多篇文章被收錄進中學生輔導教材及各種文學選本。已出版個人文集四部。

生生之土

葉淺韻

人民文學 2020年03期

我奶奶說,女兒是菜籽命,種在肥地她就肥,種在瘦地她就瘦。

四平村前頭的大片土地上種滿了油菜花,春天時,金黃的田野就是我們的樂園。比大人還高的菜花,捂住了我們的歡笑。半山腰上,有勤勞的人家不肯閒置土地,把油菜籽種進土壤,盼望著能有一些好收成。可那些瘦寒的土地上開出的花朵,細枝細葉細黃花。與田野裡的浩蕩之氣相比,這小家子實在不成什麼氣候。

這生活中的常見物什身上折射出來的道理,自然就成了女兒們命運的近親參照物。他們嫁女兒時,要向著土地多的人家。他們挑選媳婦時,又要向著粗腳大棒、腰圓背直的女子。這些徵兆,與土地的肥瘦互為驗證。人人都希望田野豐收、子孫健壯、代代有種。

田野裡,莊稼藉著肥沃的土壤長得健碩。土地的餘力還滋養了雜草,它們鋪張地橫行在土地上,與莊稼爭搶陽光雨露。它們中的一些成為牲畜口中的糧食,一些生長為種子,飄落在土地上,實現它們的自我繁衍。一季一季的土地,變著花樣,餵養人們的腸胃。苞谷、洋芋、豆子、烤煙、小麥、大麥、油菜,種什麼,土地就生出什麼。

我們光著腳底板奔跑在田野裡,找豬草,捉蝴蝶,偷蠶豆,扳苞谷。泥土的芬芳在雨後的麥地裡、苞谷地裡、洋芋地裡、蠶豆地裡,它們的味道是不一樣的。豐收的土地和歉收的土地,它們的味道也是不一樣的。土地就像每一個母親身體上的乳香味兒,孩子們依著氣味找尋母親的懷抱。

遇上年成不好時,冰雹、蟲災、洪澇。大人們會說,天作的天會收。往往是苞谷歉收了,蕎麥豐產了。就是在那些吃不飽的年代裡,也曾有過房簷下面都出滿了菌子的年景。奶奶說,餓了,就燒菌子吃。沒油,少鹽,吃得想吐。不吃又沒吃的。那些密密麻麻的谷熟菌,在稻穀被蝗蟲吃了的那一年,救過一村人的性命。損餘相補的自然哲學裡,隱藏著一些生存的奧秘。

瘦小的伯父,一生嗜土地和酒如命。為了吃飽肚子,他給人當過長工,長年幫人放牛、放羊。飢餓是貓抓心似的難捱,寡辣辣的天,寡辣辣的肚皮,望不見一個飯粒子。他吃過樹皮、草根,還吃過觀音土。集體的土地下放時,伯父像是忽然成了一個大地主,從此過上有吃有穿的富日子。能有自己的土地,黃生生白生生的苞谷飯真香甜啊。

他喝醉了酒唱:新風吹進村子裡,土地到了懷抱裡。

耕牛是他最親密的老夥伴,土地是他最熱愛的老母親。一溝一坎,一山一窪的土地啊,伯父在勞作時像個威嚴的國王。土地上的事物,順著他的鐮刀和犁鏟,歸順,翻新。土地上生長出來的糧食填飽了我們的肚皮,也給了他無限的尊嚴和榮光。吃飽肚子後的力氣,天天都在重生。伯父覺得這些土地不夠施展他的一身武藝,他便想到了開荒地,說那是開生。多麼好的詞語呀:開生!

後山的黃土坡上,在他的鋤頭的整理中,有了一小片一小片的土地,他帶著豆子、花生、葵花籽種上,到了秋天,家裡的吃法就多了二指。伯父就用兩個手指頭比一比。他常常愛說一句話:看老天給會賞你二指。我一直弄不明白,這老天賞的是臉面,還是情面。但二指,也成了另一種指向的名詞。在伯父那裡,是他在土地上掙得的面子。我們都要臣服於他的創造。

後山上的生地被伯父變成了熟地,後來又成了生地。現在是他的墓地。伯父若是知道他的子孫們沒有遵照他對土地的推崇意願,沒準要在一場酒醉裡把桃花罵得凋零。就在母親想對她的孩子們施於書本的教育時,伯父是持反對意見的。在他眼裡,女兒們能嫁個土地多點的人家,勤耕苦做就能過上好日子。至於兒子們,守住他在土地上的江山,就足夠了。書生的用處,嘿嘿,幾陣風就吹倒了。

如果不是伯父的固執,他的大兒子應該會成為一名光榮的人民教師。他緊緊地捂住從土地上掙來的那幾塊錢,不顧我的父母和哥哥們的哀求,丟下一句,這是我從黃牛腳杆上敲下來的,誰也別想打它的主意。除了土地上能刨出金娃娃,我就沒看見哪本書裡能生出吃法來。他揚起鞭子使勁兒地抽了一下老黃牛,我們都閉上了嘴巴。

是啊,四平村的人都在土地上刨出了金娃娃,一籃子一車子,都歸進了糧倉裡,養活了從母親們的肚皮裡生出來的金娃娃。在缺少糧食的年代,土地上生產出來的才是金娃娃。豐衣足食了,肚皮裡生產出的娃娃才是最金貴的。人人都離不開泥土的養育,只有家裡有了吃法,餵飽了肚子,心底才有了踏實安穩之感。

伯父愛他的土地,篤信土地上能生長出養活人命的一切。給兒子們分家時,太多的土地,讓兒子們有了挑剔的資本。這個嫌棄後山樑子太遠,那個嫌棄對門山上的土地不夠肥沃。伯父把他的老煙鍋往地上重重一砸,對著院子吐了兩口濃痰,就開始罵人。

彼時,伯父的大兒子正值青春,去城裡打工帶回一個卷頭髮的姑娘。我們幾個小鬼頭躲在窗風洞裡看熱鬧,細腳細手,嫩皮嫩肉。與村子裡粗腳大棒、肩寬腰圓的孃孃姐姐們明顯不一樣。伯父在他的兒子帶著女朋友走後,又開始罵人,說白白害他宰殺了一隻老母雞,那身皮相放在土地上,一陣風就吹得起多遠。又是土地,伯父的眼裡,男人女人,肥豬瘦馬,都必須要與土地有關聯才對。後來,我再沒見過那個穿綠衣的女子。

哥哥落寞了好一陣後,與一個能在土地上撒歡的女子結了婚。他也被收拾得像土地一樣齊整。伯父唱著小調子,處處誇這個媳婦是嘴有一張、手有一雙。在他喝醉酒,別人上不得前時,他像敬重土地一樣,敬重這個兒媳婦。我後來看明白了,只要與土地相交好的人,都是伯父的親人。村子裡那些被他誇獎的人,都是莊稼長得好的、牲口喂得壯實的。懶死,墮落,這兩個詞語常掛在伯父的嘴邊,被他連貫作一個成語,張嘴就放在我們身上。

伯父廣種博收,山上、水邊、土裡,處處都搞得到能吃的。兩間屋子的樓上掛滿了糧食,那是他口中的“黃家白當”。這四個字,在村子裡是富裕的最有力描述。伯父成了村子裡第一個有車的人家。牛車。他自己養的老黃牛,自己製作的木軲轆、車廂、車把手。忽然有一天他就駕在牛身上,裡裡發發向後山開去。他雄赳赳的樣子,太像一個出征的山大王。能坐上牛車,我們就成了高人一等的姑娘小夥。村子裡的孩子們哭了時,伯父說,別哭,別哭,我帶你坐車車去。多麼高貴的牛車呀,它讓我們的生活變得不一樣。

大人們起早貪黑地在土地上刨,想餵飽人、豬、雞、狗們的肚皮。母親的勞動力趕不上伯父,她便想辦法走了精耕的路子。當有一天,母親提出要把那七分自留地改造成菜園經濟時,當生產隊長的爺爺持反對意見。出於疼愛,他勉強地同意母親耕種一年。待那些辣椒、茄子、西紅柿在街市上賣了好價錢,遠遠高出種洋芋和苞谷的產值時,爺爺劃出了更多的土地讓母親折騰。

這事,後來就做大了。村子裡的婦女們都跟著母親搞起了菜園經濟。若是放在今天,母親的大膽改變是要成為新農村建設的示範樣板的。村裡要選婦女主任時,母親採用逃避的方式。她不知道她的這一舉動,深深地影響了她的孩子們。我們都以為只要在土地上種好自己的莊稼,其他的名頭都只能成為不重要的附屬品。這種固執與伯父對土地的偏愛,是另一種雷同。

四平村缺水,比起仙人洞三臺洞前面那些村子,母親和嬸孃伯母們都羨慕人家吃水方便,而她們要磨破多少肩膀皮才換得相同的勞動果實。雖然凝結在蔬菜中的勞動力有巨大差別,但它們的價值是一樣的,都要通過街市上的買家來檢驗。這時候,母親的精耕與別人的細作,因了水色的不同,就有了許多明顯的差距。但母親從不氣餒。她在凌晨兩點,點著火把下到很深的洞裡去挑水。乾旱季節,吃水困難,有人埋怨母親趁別人都還睡著時,就一個人把洞裡的水挑幹了。還給她取了一些綽號,不外乎是些山中豺狼虎豹的勇猛角色。母親爽朗地大笑。讓我感覺那是她應該得到的榮耀,她受之無愧。

我是怨恨挑水的,但我更怕母親手裡的細條子。我的童年和少年,對水的記憶太深刻。一瓢瓢潑灑下地,土地張著嘴巴全喝乾了。這裡還沒潑透,那裡還是乾的,這是母親指揮我時常說的話。若是我的臉上敢掛著些不高興,母親就說,你拔雞毛哄鬼,哄什麼也不能哄土地,你哄它,它就會哄死你。趕緊,再挑五六挑來就夠了。

天啊,五六挑。我吃奶的力氣都丟在石洞裡了。小弟愛吃苦瓜,母親這麼哄他,乖乖的,你把這兩塊地潑圓潑透了,我摘一個苦瓜給你炒吃。我後來才知道,小弟是個聰明的娃,他不是愛吃苦瓜,是因為炒苦瓜時要放兩隻雞蛋,他更愛吃雞蛋。但我們都不敢直接說,想吃雞蛋。除非是病得重了,吃不下飯時。那些雞蛋,是用來換學費的。

一群一天天長大的娃娃,成了伯父和母親在土地上的士兵。一些跟著伯父的牛車向後山走去,一些跟著母親往返於石洞裡。土地餵養了我們的身體,我們一天天長高了、長大了。大大榜榜的樣子,像他們土地上長出來的糧食和蔬菜。

我得承認,除了繁重的體力勞動,我是喜歡跟母親去菜園子的。黃瓜鬧嚷嚷地開著淡黃色的小花,一夜之間就結出帶著許多刺的小毛頭,一天一個樣。一些花結了果,一些花落了。落下的花花,母親說那是開謊花。我第一次知道花也會說謊。站在黃瓜篷旁邊,母親指著一些花朵,告訴我,哪些是會說謊的孩子。茄子,穿著紫色褲子的茄子,褲子上有許多細小的刺,戳一顆在手裡,疼疼癢癢地難受,還難挑出來。辣椒,結了一撥又一撥,母親種辣椒的經驗是在彎路中實踐出來的。就像這土地上曾經發明瞭一種生產模式,苞谷套種洋芋,高棵植物與矮棵植物套種在同一塊土地,增加了透氣性,讓植物的呼吸彼此順暢,它們一高興,苞谷背了大包,洋芋在地下長了大個子。這經驗曾到處推廣,一時成為土地上的先進生產力。

那時通訊落後,農業科技像是個盲區,僅停頓在一些自己總結出來的個人經驗,在村子裡互相傳播。就像母親種辣椒得到的經驗。起初,她只是賣紅辣椒,一撥辣椒結了,就痴痴傻傻地等著它們紅了。慢慢地,發現綠色的辣椒比紅色的更討人喜歡。母親就摘綠辣椒去街市上賣。在這其中,她發現,摘了一撥辣椒,另一撥就馬上長出來。這源源不斷的摘法,可以讓辣椒的產量增加很多。四平村一時成了街市上綠辣椒的原產地。村子裡罵小孩子比大孩子更厲害時,他們會說,喲,綠辣椒比紅辣椒還辣呀。

辣椒歘皮,好伺候。而西紅柿嬌氣,一不小心就要患病,患起病來就要相互傳染。為了賣個好價錢,母親把綠色的西紅柿摘來了,放在箱子捂。捂一些日子,紅豔豔的西紅柿就墜在我們的背上,翻山越嶺去換錢了。到了後來,母親又發現在放進箱子捂紅與在樹枝上自紅的時間差不多。而市場上已經有“催紅素”這種東西在銷售了,但母親拒絕用它。我們從枝頭上摘紅了的西紅柿,又好看又好吃。

一茬一茬的蔬菜,在土地上一輪一輪地翻開我們的生活。母親像一個不知疲倦的人,一提起土地就有使不完的力氣。中學時,同學們深受陶淵明思想的影響,羨慕我的田園生活。事實上,當我帶著他們在烈日炎炎下不停地採摘辣椒和西紅柿時,他們心中的詩意頓時蕩然無存。我相信母親在做這些的時候,她的心中沒有產生過什麼見鬼的詩意,對於她來說,讓全家吃飽肚子,讓我們穿得光鮮些,她的理想就找到了一把梯子,她對未來的希望就有了一個合適的容器。

對,容器。家裡有許多容器,盛裝不同的物什。札櫃巨大,夠我們四姐弟鑽進去躲貓貓,是用來裝糧食的。打下來的苞谷裝滿了兩個大大的櫃子,把手伸進去,向下,再向下,怎麼也見不到底。豐收就長在我們的手臂上,身體裡。我們咯咯地笑著,角落裡的老鼠們也在咯咯地笑著。它們在深夜來偷糧食,想盡各種辦法,用牙齒把札櫃一點點啃開一個洞。奶奶的耳朵尖,聽得見它們磨牙齒的聲音。她說,這些爛牙巴骨的死耗子們。

耗子從來沒有被奶奶咒死。它們來來往往地穿梭於樓上樓下。一些苞谷進了它們的肚子,一些進了我們的肚子。它們中的一些,要麼,斃命於黑貓灰貓的口中,要麼死於老鼠藥的迷魂陣裡。但它們的子子孫孫像是永遠都有一支打不敗的隊伍,生生不息。

水缸、木桶、錫盆、豬槽、雞圈,每一樣容器都在合理地歸順著家裡的日子。還有一個用水泥和石灰砌成的裝水的容器,只有我們家有。它們從地板上拔地而起,齊母親的腰桿。方形的,或許應該叫蓄水池。那是土地的後備供給力。許多個深夜,母親一挑一挑的水裝進池子裡,足足能裝三十挑。待到了白天,石洞里人員擁擠,取水困難時,母親的智慧讓她提高了生產的效率。也讓她在與別人發生爭端時被人痛恨。勤勞在一些懶惰的人眼裡,是一種罪惡。

土地在母親的精心耕作下,樣樣生機勃勃。就是她生育的孩子們也像竹子那樣拔節。有一次,她像是發現新大陸一樣,埋怨她的小兒子怎麼要長得這麼快,以至於她沒時間為他做新衣,而舊衣穿在身上又格繃繃的太難看了。她沒料到她年幼的小兒子會這麼回覆:那我應該長得像某人(侏儒症患者)才對。母親像是犯了大錯誤似的,頓時語塞。她說,菜薹,一個個全都是菜薹。春天,菜薹抽得最快,一夜就拔出很高。四平村的人形容正噌噌長個子的孩子時,都說他們是菜薹。他們喜歡用土地上生長出來的東西打比方。

母親除了種菜園,還大面積種植烤煙,土地是租來的。俗話說,種一畝園當得種十畝田。再加幾畝烤煙,忙得腳底板翻天的母親,沒時間關注女兒的初潮,更不知道她的胸脯何時發育。至於臉上頭上身上的疤痕,她完全沒有記憶。生日時,奶奶煮個雞蛋,母親沒時間去追問她那些受難的日子。雞回家的只數,和人回家的個數,都是奶奶在操心。在這個院子裡,最忙碌的兩個人是母親和伯父,他們的胸膛也像土地一樣,大大小小的一窩窩孩子在土地上奔跑。他們疼愛著,咒罵著,拉扯著。

吸菸有害健康。這是香菸盒子上的標誌文字。我每次看它們,就想起了那些種烤煙的日子,想起了在臘月就忙著播種的母親。春風才吹來幾陣,母親就在最肥沃的一小片地上,撒煙苗、辣椒種、西紅柿籽。那些種子進入母親為它們準備的產房裡,長根,長芽,冒出一隻小眼睛、兩隻小耳朵,到一整個笑臉。母親把它們移栽到不同的土地上。

我最不喜歡種煙苗,但烤煙是我們的學費支撐。搬菸葉的日子讓人想想就難受,晴天時,一身的黏液,手上、脖子上、頭髮上。勞作一天結束去梳理頭髮,疼得掉了一地的眼淚珠子。雨天時,滿身都是溼透的,山岡上的風一吹來,激靈靈地打了幾個寒戰,骨頭和心都結成了冰塊。雙手黑漆漆的洗不乾淨,放在作業本上都覺得害羞。誰是抽菸人啊,害我這般不得安生。母親說,這不是煙,是錢,是土地上生出來的錢。趕緊給我搬菸葉,那一棵還要再搬掉一個,這個葉片已經等不到下一個烤房了,它們會黃了的,黃了就烤不出好顏色了。

關於菸葉地上的事,母親最滿意我辮菸葉的速度,要兩個人理煙才供得上我的手。而小弟搬菸葉的勞動力,當得一個大人。我們幹活的優點,被母親抓在手裡,用來鞭笞每個人。於是,我知道我砍柴不如妹妹,挖洋芋不如大弟,拔草不如小弟。我們也都是母親種的地,她想樣樣管理得好好生生。

大人們不閒一刻地在土地勞作,把水當成乳汁,把大地當作母親,把春風當成親戚,長啊長,長成花花綠綠的票子。我們上學的學費、雜費、伙食費都有了。伯父蓋新房子的錢也攢夠了。那高高的大梁上掛著長長的紅布,兩岸青山的迴音裡爆竹聲聲,封吉利的老先生在高聲地說:平安福地,紫微指棟,吉慶人家,春風架樑。伯父伯母的臉上像被太陽鍍上了一層金輝。

四平村的人不知道,農民也是一種職業,他們依靠土地養活了自己,養活了一代又一代的人。當然,他們也常記掛在嘴上一句話: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以一介布衣發跡的古人,留下許多聖賢事。小時候,伯父常常講起楊狀元(楊升庵)的故事,諸葛亮和姜子牙們,更是張口就能進駐人心。於是乎,堅守土地的人們就有了種種參照譜系。那時,鄰村不斷有人考取大學。哥哥姐姐們從村子經過,儼然成了孩子們心中的大榜樣。

大學,這是土地上多麼高級的嚮往呀。這或許更是收藏於我母親心中的崇高理想。從她不顧一切地在土地上勞作的姿態裡,我們成了最大的獲利者。母親年輕時去山上幹活,要揹著兩個籮去,一個籮與另一個籮換著歇氣,空身上山坡去背另一個籮時,全當是在給脊背鬆口氣。每當看見年老的母親,雙腿彎曲,行動緩慢時,我的心就掉在了故鄉的土地上。我好想替母親向土地下跪。可每一次我都落荒了,分明是想替代母親拿些重活,倒是母親一個人成了一支隊伍,螞蟻搬家一樣地把土地上的東西搬運到我家。我在一堆東西面前驚歎,驚歎母親是如何一個人完成這些程序的。母親愛說,田間地埂,家物所出,相宜貴賤,都是自己的。你若是去了街上,一匹黃菜葉也得花錢不是。土地在這種時候,就像是母親的保險箱,只要她一打開它,白花花的銀子就掉了一地。

有一次弟媳對母親說,別老想著回家去了,拿來那些東西還不夠油錢呢。母親的憤怒,在轉述若干次以後,都還在冒著火藥味。我知道,母親是因為自己的羽毛受傷了,那些長在她骨頭和血脈裡的土地,她對它們的感情跟兒女們是一樣的。好幾年前,我也曾像年輕的弟媳這樣冒昧過,試圖去阻止一個過分熱衷土地的母親。我以為只要我們有錢了,母親就能停止對土地的依賴。當我發現我的錯誤時,我成了母親在土地上的戰友。

我陪著她去街上賣菜,替她打傘,收錢,當然,也順便把她籃子裡的蔬菜送給熟人朋友。母親有時是心疼的,有時是開心的。心疼的時候,大概是我把蔬菜送給了她不喜歡的人,她白了我一眼,說,下次不要你來了。開心的時候,是母親看見她喜歡的人,她大方地把蔬菜塞進袋子裡,推搡著讓人家別嫌棄。

母親太像土地上貪玩的孩子了,常常忘記了回家吃飯。但曾有一次,母親表現得像個生意人。母親要去街市上賣萵筍,她的菜園裡那一塊萵筍長得很粗壯,她說再不賣了,它們就要開花謝朵了。好吧,母親賣菜,我趕鄉街子。

那一天,我的運氣特別好。彷彿南山北山的親戚們都來趕街子了,這會兒遇見父親的大表哥,那會兒遇見老姑爺爺。手裡沒有送人的東西,只好拿錢出氣。到了晚上散集時,母親的萵筍也賣完了。她數了數錢,說賣得一百四十九塊呢。我看著她高興地把錢藏進最裡層的衣服口袋裡。我們才起身要回家時,就看見了八十八歲的舅爺爺。他像蝸牛一樣,慢悠悠地走著,紅彤彤的臉,白花花的鬍子,是我親愛的舅爺爺,奶奶的親弟弟,我已經有很久沒見過他了。

我摸一摸我的錢袋子,天啊,我甚至連一張紅色的整錢都沒有了,我拿不出手啊。眼睛向前一瞟,就看見對面的攤子上正擺著紅糖賣,便買了一提紅糖放在他的籃子裡,又擔心他走不動路。舅爺爺說,姑娘啊,還是你媽有福氣,我們在土地上刨了一輩子,這後世子孫個個讀瞎了,沒有一個成得器。還是你們爭氣呀。

回家的路上,我與母親說了在街市上遇見過的人,她說,老孃今天帶著你個害人精來賣菜,真是太不划算了。我才賣得這幾塊錢,你倒是給了人多少了。我有些委屈,但看著更加委屈的母親,我不敢多言。母親習慣用土地來量入為出,她沒有錯。當然,下一次,我還是要跟著她去街市上賣菜。她一邊以我為驕傲,一邊又以我為反面教材。誰讓我是她的土地上長出來的南瓜呢?哦,對了,許多年前,她還曾經這麼形容過追求我的一個小夥子,她說,只有大蒜這麼高,以後生個小外孫,最多也只有南瓜高呀,要不得,要不得。

前些日子,我回了趟四平村。村子裡正在發酵一件新鮮事。

煙桿三和趙大毛在河壩裡打了起來。這事像風一樣吹遍了村裡村外。趙大毛拖家帶口去了浙江打工,已經出去四五年了。煙桿三在昆明當送水工,比趙大毛家外出打工還早兩年。他們出門後就把土地交給各自的老人耕種。鄉間沒有土地買賣之說,但置換土地一直是存在的。張家李家要起房蓋屋,用得上別人家地點,互相商量著就兌換了。這些年也沒見誰家扯過寡皮的。

這一回卻是為了美人河邊的土地因修路被佔了,趙大毛得了八千塊的土地補償款。這地是煙桿三換給他的。當初趙大毛說要在這裡蓋座烤房。對門山上他種著三畝烤煙,他說從山上背下來就進烤房,夥同村子裡另外幾家在山上種了烤煙的,要蓋個新式的烤房。兄弟二人吃了幾杯酒下去,說換就換了。煙桿三說,要得,就這麼整了,你把沙地頭這點地換給我,挨著我家的,以後我苦得錢了,也好蓋個大點的房子。

烤房沒蓋成,趙大毛就出門打工了,一去數年。這些年,他們井水河水,平時不見不犯,各打各的工。過年回來,夥在一起吃上幾杯。大笑著喊對方的綽號。你個老煙桿三,今年苦得幾個癟毛錢了?死大毛,倒是苦得幾個大毫子,吃酒吃肉就吃了大半。煙桿三遞根紅雲煙過去,大毛說,你吃口真大,紫雲都換成紅雲了呀。他們誰也沒提土地上的事情。

煙桿三是因為他在家裡排行老三,學會抽菸後,兩隻耳朵各別上一杆煙,嘴上還叼著一杆煙,這煙桿三的諢名就喊開了。至於趙大毛,純粹是因為他是家裡第一個男娃,帶得嬌氣,生下來就沒剃過頭髮,留個長毛辮子,剃頭髮時還請了客的。大毛大毛就叫開了。鄉間這種風俗叫“剃長毛”,這事關一個家族的繁衍生息,就像種地的“種”,跟蓋房起屋和婚喪嫁娶差不多重要。

趙大毛說,這土地明明是換給我的了,這錢就該我得。煙桿三說,你拿字據來,我什麼時候說要換這土地給你了?事實上,村子裡的人也沒幾個知道他們換了土地的事情。字據也沒立過。這古老古代以來,四平村人做這種事,誰又立過什麼字據,還不都是紅口白牙說了就算的。他們一來二去的口水話,說著說著就打了起來。

好不容易分開了。煙桿三說,我是挨著公路的土地,這麼好的地點,要值多少錢哪,我憨包才換給你。喲,要是在昆明,比這個值錢多了。趙大毛說,你狠毬得很,還不把這土地搬到昆明呀,明明是換了的土地,現在你見錢就眼開了。這幾年,這土地都是我老爹在種著。不見你來根究,這回你倒是活爬起來了。煙桿三說,我就是放了養麻蛇玩,我也沒閒心來種,被你家種了這麼多年,我連租金都沒提過,你還好意思說。

對了,沙地頭的土地,自從煙桿三的爹孃去世後,那兩塊土地真是閒著養麻蛇和豬草了。他們這麼說來說去,旁邊的人也分不出誰該得這八千塊錢。說是請村上的調解員來。一樣是雲裡霧裡。證據。證據就是以前分土地的老黃曆,可那些老本子早就不在了。調解員請了村子裡當時參與丈量分土地的老人來。三爺爺吃了幾口旱菸,緩悠悠地說,這河邊上的土地算是集體分土地時留下的找補地,當時這塊地倒是分給煙桿三的老爹的,聽說他哥五個分家時,這土地分給了煙桿三。我也是聽說,唉,這人老了,不中用了。咳,咳咳。三爺爺卡了口濃痰。調解員說,換土地的事情你知道嗎?三爺爺說,認不得他們的了,認不得他們的了。

當時可有人在場?趙大毛說,有,還有幾個。他抓抓腦門說,對,打電話給我二弟,他在場。煙桿三說,你二弟還不向著你嗎?不行。那打給大炮叔吧。大炮叔在電話裡說,有是有這麼回事,但他們具體怎麼換法,時間長了我也記不清了,啊,來了,老闆,我來了。大炮叔掛了電話就去忙建築工地上的事了。這些年他炮天炮地地說話倒是深得建築老闆的信任,上炮老闆,下炮民工,每一炮都讓將軍和小兵們舒服安逸。那些年我奶奶就說過,這大炮的嘴巴呀連樹上的鳥兒都被他喝哄得下來。他在外打工如魚得水。去年剛在村子裡蓋了一棟最好的房子。還請了鄉上和村上的幹部來家裡吃酒,面子可大了。上次我回村子裡遇見,他還尋思著要請我幫他寫副對聯,說要沾沾我的文化氣息。他聽說我這幾年當上作家了。

調解員的唾沫星子左飛飛,右飛飛,還是不見有效。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媳婦懷抱著大道理。這一鍋燙稀飯沒個正碗,該如何吃得下嘛。這些年鄉村裡這些雞毛蒜皮的事,說大也大,說小也小。可這八千塊錢,它也還真是回事。看著兩個紅眉毛綠眼睛的人,不解決好還真怕他們動輒就要去北京上訪。真不知道村民中什麼邪了,聽說其他村子有人上訪得了便宜的,都知道愛哭的娃娃多得吃奶。還把這妖事當成正經事了。

三爺爺第一次聽見這種事時,差不多白鬍子都要翻到腦門上了。他說,這些吃死路漫棺材的人,訪他爹訪他媽,給他一個二個連出門的褲子都沒得一條,看他還有本事坐火車坐飛機去,還要連累人去帶回來,這得多出多少錢呀。那明明就是無理的,嚇唬誰呢。到後來,這種消息聽多了。他就沉默了。他常常吃幾口煙就望望對門的山上。那裡埋著一個方圓團轉會講理的人,可惜他死早了。

會講理的人是三爺爺的大哥。裡裡外外有了事情,大夥都要請他去講個理,判斷個是非。總該是人們懷著對道理的公信,講理的人應該不偏不倚,行事公正,才讓大家信服。這曾經是鄉間的一種體面職業。三爺爺的大哥懷抱著滿腹的道理,從上村走到下鋪,受人尊敬和愛戴。只是他後來拉肚子脫水死早了。現在變成了司法調解員。村子的自治,變成了法治。要依規依法來辦事。當然,也不是什麼人都能當調解員的。法律界可是有一句名言:法律是最低的道德,道德是最高的法律。我細思量這話的時候,就想著鄉村裡原來居住過最高級的法律呀。

如今,都被煙桿三這樣的人糟蹋了。母親說,換土地這事她是聽說了的。可聽說的事情怎麼能放在臺面上當證據呢?你看,就連我母親都懂法治了。調解員姓趙,依了本家的衣水關係,他與趙大毛攀起輩分來。一說一論就成了兄弟,他悄悄拉過趙大毛,耳語著說了許多好話。到檯面上時,他說,哥,這啞巴虧你就認了吧,這事要講證據的,你把這錢給了他,你還去種你沙地頭的土地。趙大毛說,得了,兄弟,一筆難寫兩個趙字,哥就聽你的,這八千塊錢也養不得我老死,我就當是被賊搗了一回。他把錢往桌子上一放,轉身就走了。煙桿三遞了根菸給調解員,說,兄弟,還得你來幫我主持正義,要不,這摞錢還真飛了呢。調解員沒接他的煙,說,得了,得了,不要得了便宜還推肚子疼。

母親悄悄說,這煙桿三專門會偷雞摸狗掐菜花,這副德行怕是一輩子也改不了了。一時之間像是村子裡的人都站在了趙大毛一邊。他們在一起痛說煙桿三曾經做下的缺德事。其中還有人說到,那些年他和鄰村一個小婆娘去趕鄉街子回來,在麥地裡乾的好事,練壞了一大片麥子地,真是可惜了。

他們說這些話的時候,那兩個打架的人早就到了他們打工謀生的地方了。

土地上的變化真是讓耳朵和眼睛都不夠使了。原來的土牆瓦屋變成了鋼筋水泥房子,一些貼上了瓷磚,一些刷上了彩漆。土地本是用來種莊稼的,如今還可以直接換成錢。四平村的人說,八千塊,屁股那麼大點土地,真是發洋財了。有人就靠著青天白日做起了黃粱夢,指望著哪一天什麼風吹來了。

然而,被徵用土地這種事情在城鎮裡常有,在鄉村算不得什麼常態。四平村的人一說一講就過去了。上學的上學,打工的打工。雖然發生了這一件事,但比起早早晚晚的謀生,這實在也算不上什麼靠得上譜氣的長遠事。

四平村的青壯年們不在土地上勞動了,但若是哪一家荒了土地,是要被人笑話的。比如,煙桿三家的土地。過年時他為了央求人給他種地,還提著菸酒上了人的門。可村子裡的老人們又種得了多少土地呢。加之他的行為不逗人待見,就連累了好好的一塊土地。他家的地,就連蕎麥這種懶漢莊稼都沒有種上。如他所說,一塊土地白白放了養麻蛇,被草都要吃了。

沒有被侍弄過的土地,慢慢就變生了。這是母親最不能容忍的懶惰。她才在兒女家幾日,就想著要回家。她編的理由常常像個孩子似的,下雨時說房上的瓦片被貓蹬漏雨了,天晴時就說要去曬曬被子或是豆子。我們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著她去。如弟弟所說,只要她高興。

母親曾大方地說要把一塊土地送給族間堂哥建造房子,那是堂哥在埋怨他沒有蓋房子的地點時,母親脫口而出的。她本以為她的熱情應該受到堂哥熱切的回應。堂哥表情淡然,母親以為他在嫌棄她的土地,其實他是想打另一塊土地的主意。從此,母親決然地不再說要送土地給誰了。即使是她的親弟弟們要來耕種,她也要像個地主一樣,一一交代這裡種豆那裡種瓜,這裡栽樹那裡栽花。

母親的另一塊土地在村子最當道的路邊,夠蓋三間大房子,還可以帶個大院子。村子裡在外苦得錢的人家,不斷來打探這塊土地的價格。有人很大方地出到四萬塊了,母親的話卻像一堵山牆。她說,給多少錢我都不賣,萬一哪天我的兒女們蓋得動大房子了呢。母親背過身子悄悄跟我說,肯定不賣,如果你們哪天哪個在城裡混不下去了,好歹老孃還給你們留著個窩拖呢。

新一輪承包土地的政策來了,母親拿著個本本,像拿著自己一生的家當,小心翼翼地捧在手裡。她戴上老花鏡看著本本上的數字,交代我們這塊土地和那塊土地的邊界。我們早忘記了土地上的交界在哪裡。母親痛恨任何人侵佔她的土地,那是她的老命根子。只要我們敢說,不要計較。母親就要放出狠話,她說,除非我死了。偶爾有鄰居移動了交界的石頭,母親就像一頭髮怒的獅子,惡狠狠地移回去。她像保護孩子一樣守護著她的土地。當她把滿背滿懷地從土地上採摘來的水果瓜菜搬到高樓的冰箱時,母親就像一個在土地上剛得了勝仗的女將軍。

母親對待土地的態度,終歸是太愛了,不肯放手,還是太愛了,不得不放手。我們,只有依著她的性子,隨著她高興,結出一個又一個的南瓜。

母親一邊納著鞋底,說是趁她的眼睛還看得見,要給我們每人做一雙毛邊底鞋。這鞋子養腳呢。說起那些遙遠的往事,她頓時又神采奕奕。

我上小學四年級時,鄉里說要修條公路。村裡就按人口分段墊土。母親帶著我們早早晚晚地從河裡背沙土,脊背皮磨破了好幾層,終於把一段看上去不長的路墊平了。那時,村子裡只有少數人家有電視機。有人在電視裡看見三爺爺背土的畫面,這消息像風一樣在村子裡吹了好一陣。自此,三爺爺把上過電視當成他的大光榮,在吃茶、吃煙、歇氣的當兒,五句話之內必然要扯上此事。他一時像個村子裡的大人物。

那時,我沒有想過我們墊土方佔的是誰家的土地,一條白色的石灰粗線,界定了我家與你家需要出的勞力。上面說應該怎麼做,下面按時間和質量交工。這一直是古老的信賴關係。修公路是為了人們能更方便走路和拉車,佔了誰家的土地,也是應該的,沒有誰敢張著嘴巴去索要利益。這是最起碼的公心。許多年後,這公心被利益之心侵略了。

以至於,當四平村前頭要修一座橋,需要佔用橋頭的土地,有鄉里的工作人員問及誰家土地時,母親大方地說,要佔多少都行,修橋補路都是功德事。“友邦頓時驚詫”。工作人員為一個老人的通情達理而感動,隨口誇獎了她幾句。他們說這年月為修路修橋,佔了點土地,為點補償款,爭得臉紅頭綠的,動輒就要上訪的。就是為了改造電網,在他們的土地上架個電線杆都不得。母親這麼說話,顯然成了極少數。老太太被誇得心裡頭開了花,她一高興又報上我的名字,彷彿我成了她土地上結出的最大的南瓜。

母親一天天老去,白髮飄蕩在秋風裡,像是一地莊稼收過的田野,溫暖中的蕭索帶著無限惆悵和零落。我看她的正面、側影、背影,想她生龍活虎的年輕時代,一陣辛酸爬上眉間。父親去世後,她像失伴的大雁,在秋風孤霜中獨飛。她坐在誰家的沙發上,都像個客人,只有回到她的土地上,她才是自在的、自由的。

小弟家生了二胎,她連更守夜做好嬰兒衣物,風風火火地趕去,沒聽她抱怨一句樓高腿疼。她說,這是我做奶奶的責任,不管多苦多累,我都要揹著抱著守著她,直到上幼兒園。但只要一逢有假期,她是站起身子就要回到四平村的。

中秋前夕,她揹著一大籮一大籮的核桃板栗從山上下來,再打電話問兒問女。她說,板栗張嘴了,掉得一地都是,核桃也離殼了,給要從班車上帶些進來,辣子紅得滿地橫睡,還忙不得摘回來串了掛著呢。見我們反應平淡,她聲音裡略帶火氣,說,等老子背了在街上三文不值二文地賣了去。我說,媽,你歇歇不行麼?她說,可惜了,真是可惜了。我就像去山上玩一樣,一轉就回來了。

那麼高的山,那麼深的河流,母親的腿都蹚過去。她不顧危險地蹚過去,索討不一樣的日子。她沒想過有一天,她的腿要罷工了,用疼痛來阻止她在土地上的勞動。但她並沒有停下來。母親說,你看,你大奶奶都九十多歲了還在薅苞谷、種菜,你媽才幾歲呀。土地沒有老去,母親永遠都不服老。

我曾對母親說,媽,我們小時候聽你的話,現在你老了就應該多聽我們的話才對。母親沒好氣地對我說,除非你媽腳直了,哪天動不得時,你們愛咋整就咋整吧。有誰拗得過一對粗壯的胳膊呢?好吧,我舉手投誠。這不,母親昨天又打來電話,說是柿花掉了一地了,再不回來,鳥鵲們都比你佔的便宜多了。她還這麼說,你們回來,然後我就跟著你們回去了。

一路上的秋天,它們豐碩地站在樹上,田野裡,山坡上。母親的土地上正芳香瀰漫,核桃等著我,川烏等著我,柿花等著我,母親煮的老火腿等著我。滿樹的洋瓜像人工的鈴鐺,一搖就掉,母親說人吃不完,街市上也賣不動,養老在樹上都出芽了。在摘柿花時,母親像發現了重大秘密似的,她說,這柿花放在豬圈裡,豬可愛吃了。你二嫂在樹下撿了一籃又一籃,四五個大豬吃得搶起來。我也像是被開了許多眼界,吃柿花的豬,豬身上的後腿,炮製成天下有名的宣威火腿,這得有多好吃呀。以往,豬吃的是蘿蔔。胡蘿蔔,白蘿蔔。一地一地的豬草,鑽進小夥伴們的童年和少年裡,追趕著我們的記憶。

對了,我忘記了。四平村盛產柿花,到了冬天,房前屋後,斑斕的葉子落盡之後,只剩下一樹的柿子,花碰碰地開在枝頭上,像極了花朵。所以,四平村的人,西澤鄉的人,不,還有整個宣威市的人都叫柿子為柿花。我們形容一個人笑得開心時,總會這麼說,你笑得像個爛柿花呀。

要走的時候,母親就耍賴了,她說,過些天我再來。你看這一地的活路。放在樹上爛了,放在地裡爛了,都太可惜了。母親又贏了。

當我把家鄉清澈的小河和豐收的景象發給遠方的朋友時,他們說這麼溫潤的地方太值得留戀了。看著母親忙碌的身影,我的內心充滿了感恩和酸楚。感謝母親在這裡,為我們守護著一個家園,讓我們成為有故鄉的人,有根的人。在我乏了累了時,只要一回到這片土地上,我身體裡那些漏了的氣息,就能得到迅速有效的修補。如果我想要寫一首詩的話,也許只有這一句:啊,我的土地我的孃親。

土地就像是背在母親身上的殼,母親依靠它庇護我們。天寒躲過風雪,天晴遮蔽辣日。但我必須要承認,我很少這麼仔細地思量過土地的重要。若非是開始回望來時的路,我已經遺忘了自己也是土地上生長出來的莊稼。

我以為日子應該這樣灑脫,天大地大,哪裡都是歸憩之地。有耕有讀,日出日落,無論臥躺在哪裡,都與陽光、雨露、空氣和水,成為大自然的一部分。吃土而生,入土而亡,幾相生長、蓬勃。天養精氣,土養肉身,代代相生,不息於一粥一飯。

母親說,你吃得五飽六足了,當然就忘記了。若是老天賞你真吃土,看你翅膀毛給還硬得起來。爬泥啃土的日子,老孃哪樣沒經歷過。離了這土地,樣樣都難啊。

彷彿老天有意要來印證下母親的話語,我在抬眼之間,就被眼前事物上了一堂自然哲學課。如果要在屏幕上打個標題,它應該是:論土地對一切生命的重要性。

晚來風急。有一串花朵在窗外亂舞。我不知道,這一串花朵是怎麼開在我的額頭上方的。悄然無聲地。

我快閃腦補了一下它的身世。也許應該是這樣:大風吹來一些塵土,入了女兒牆的裂縫裡。鳥兒銜來一粒種子,不小心落進了那一撮薄土裡。再有幾個雨星子落下來,一粒種子就有了生髮的空間。長成一株植物,還開出一串花朵。這生命的奇蹟就在我的額頭上方悄然生息了。

樓下的香樟和桂樹正在大幅度搖擺。暴雨,像是馬上就要來了。有大滴大滴的雨敲打著玻璃,視線中的物什漸漸模糊起來。心尖兒上,牽掛著那一串花朵的去向,像心疼一個身世飄搖的同類。

頃刻之間,狂風肆意,高樓呼嘯。雨聲漸疏時,我急急地開了窗。正好有兩朵花落下,我說不清應該描述為驚豔的舞蹈,還是絕望的告別。可我似乎聽見,它們呼啦啦地喊了幾聲母土的魂,就恓惶地撲向樓下的土地,碾作泥塵,護花,或是被另一陣風吹走。

我盯著那株剛歷經疼痛的生命,它安靜地站立著,直視我的驚慌。根,伸進水泥的夾縫裡,葉與風剛剛握手言和。它們成為一些詞語的一部分,比如堅韌,比如頑強。當然,也有種苦涼的滋味,從地而起,直入我的心房。這纖細的枝葉,瘦弱的花朵,它們太像一個命運不濟的女子嫁到一個貧苦人家,連接生養出幾個營養不良的孩子,缺衣少穿,又逢天寒地凍。

我看見那一串花朵緊緊地抱著母枝的身體,母枝也緊緊地拽著它們。冷風迎窗吹來,我伸出雙臂緊緊地擁抱自己,想把孤寂擠壓得更加微末。有一隻白飛蛾停在蜘蛛網的底部,翅膀在風中扇動。細看,那是一隻已經死去的身體,大概是一隻蜘蛛發現了它的肉身,囿它於蛛網。白飛蛾的翅膀一直完好無損,再大的風也沒有撕破它。就像生活不能把活著和死去成為永遠的悲傷,河流之上,總有一片沙洲,成為水鳥的樂園。

風雨停穩時,我上了頂樓,想去探究一株植物的前世今生。

在瓷磚與瓷磚的夾縫處,一個凹陷的小洞裡,積聚了風吹來的土。植物的種子不知是來自風,還是來自鳥兒的口。有了土,有了種子,這株植物就發芽了。那麼逼仄的空間裡,它們汲取天地精氣,養自己的經脈,成為一株會開花的植物。生命的奇蹟在飛來的土壤裡存活了。我的眼睛裡湧起些霧氣。另一種叫朝顏的花,緊閉著早晨開放的喇叭,正在另一種土裡閉目養神。待明日清晨,它們又吹出紅豔豔的調子。

每年秋天,我都要遇見枝枝蔓蔓上開滿花朵的朝顏,紅的、白的、紫的。咋咋呼呼就開花了,朝開暮謝。我沒有親手培育過它們,它們就那樣不管不顧地入侵我的領地,在花盆的瘦弱之土上,在花臺的角落裡,明晃晃地放開自己。人,有時難免帶著些卑賤的貪慾,在不勞而獲的地方,像個容易得手的小偷。我多次拍下它們,並向世人炫耀時,就是帶著這種劣質的心思美化自我。還有一種叫夕顏的植物,土名兒叫葫蘆花,晚來開花,夜裡明豔,凌晨凋謝。結出的小葫蘆,像野生野長的小娃娃,和著電視劇的情節,令人在心底盪漾出一萬種心疼和柔蜜。這兩種花,朝夕相對,相敬如賓。各自成為我的顏面,成為來自土地上的親密問候。

頂樓上,我有一小塊長方形的土地。有一株爬滿整面牆壁的葡萄。每一年,數不清有多少串葡萄,我與鳥兒們在頂樓的小園子裡,成為朋友,爭搶果實。關於這小片土地的來歷,我想在後面的文字中慢慢道來。現在,我是來探視我的同類的。

牆壁的夾縫中間,但見能長出綠色的地方,都被不知名的植物覆蓋著。高高矮矮,肥肥瘦瘦,藉著一絲土壤的餘力,新生自己。植物的命運與人的命運,是何其相似呀。它們都在自己不能選擇的出身裡,努力活命、繁衍、新生。

我站在頂樓上,一群鴿子飛過天空,劃過一片喜悅。我們,和眼前的植物,究竟來自何處。我突然像個變了身份的人,開始懷疑和追問。而我一直以為,追問來路應該是雄性們熱衷的事情,母性更應該關心去向和歸途。就著我頭腦中乍起的風波,我又想起了大地、母親和種子。生命的源頭都分別伸進了土壤的溫床。母親和土,她們或許應該是一樣的物質。生髮出一代代人的希望,生長出我們想要的一切。人類的、植物的、動物的,只要有了土地和母親,大地上的所有事物都是能延續的、嶄新的。多麼偉大的母親,多麼珍貴的土壤,多麼壯麗的河山呀。

這麼一想的時候,我迅速被一種匍匐於地的喜悅籠罩。風兒雨兒雲兒鳥兒,它們都彷彿在對我說:我有的你都可以拿去吧,我沒有的,我會一天天生出來給你。

又一個九黃天來了,母親在數九黃。她說從九月初一到九月初九,叫作九黃天。初一下雨初二晴,初三下雨九不停。九黃天下雨下了幾天,明年就會有幾個月有雨水。還說,九黃無雨望十三,十三無雨影無蹤。如果九月十三都無雨水降臨,第二年的大旱就來臨了。九黃天是秋天最纏綿的天氣,綿綿細雨煩人,日日天晴愁人。四平村的人依著節氣播種生活,也依著經驗摸索些道理。二十四節氣裡,從立春到大寒,土地上的故事多了去。

這個中秋已過一個月,我才想起沒種下白菜。母親說,過了中秋種的白菜就不會包心了,別種了吧。我看你也是一隻憨斑鳩,不分春秋的憨斑鳩。我笑得彎下了腰。母親就心疼我,說我的日子過得苦,但凡有點餘力就要顧東家西家,如今又遇到天大的難事,只恨娘老了,顧不上你的周身了。說得要掉下眼淚來。我說,比起那些年母親所受的苦,為了全家吃得飽穿得暖,在飢餓線上掙扎,苦得一身癆病,我這點苦又算得了什麼呢?

我想起了在爺爺的咳嗽聲中長大的童年,爺爺為了自己和全村人的溫飽活一世。大集體要交公餘糧,宰頭豬要交出一半,喊工上工監工,處處還有人怠工窩工偷工,為換得點口糧,要翻山越嶺去貴州。如今,免除了一切農業稅,種地還有了補貼,家家戶戶的生活一天比一天好。我們有吃的有穿的有住的,精神飽滿,身體健康,又有什麼樣的坎是過不去的呢。站在這方寸的頂樓小土地前,我和母親都因為心安而踏實。

事實上,我甚至常常慶幸在高樓森林裡能擁有一方小土地,讓我離泥土一直很近。你看,我們總是忘記了已經擁有的一切,對那些沒有的異常惦記。眼前,這片小小土地,它們悄悄地追趕著四季。羊糞放在牆簷下,鋤頭豎在樓道口,瓢和桶安靜地站在水管下面。我可以模仿母親熱愛土地的秉性,種瓜得瓜,種豆得豆。

秋天,葡萄的藤蔓開始萎黃時,幾株菊花傲然盛開了。黃的豔麗,粉的內秀,幾朵綠菊代替了夏天的顏色。人參果黃了,辣椒紅了。我在這裡接收來自土地的信息,它讓我的精氣神裡注入一種野生的活力。來自土地和自然的養分,讓天空飛過的鴿子與我,在巍巍東山之下,在夕陽晚來時,成為各自的眼神。

這小片土地來源於一種意外。如若讓天地有道的物心鬥移成為實證,那麼在我的絮絮叨叨裡,一些迴響就有了根源。

我曾經那麼執著於童年的歡喜。記得第一次學著母親栽菜的事。我大致才有七八歲的光景。園子邊上有塊三角形的飛地,面積小得只能栽下十來棵小白菜,母親說,那小塊地歸你了。我高興得一頭跳下兩米高的地埂,拿起母親的生產工具,開始拔草、挖地。渾身使出吃奶的力氣,把地都踩熟了,滑石板一樣硬邦邦的。母親轉過身來,拄著鋤頭笑得像火辣辣的太陽。她幾個板鋤下去,我的土地就向她歸順了。我笨手笨腳地栽下幾棵小白菜,母親說,這雞啄狗咬的樣子真難看。我賭氣丟下東西,跑去奶奶身邊尋找溫暖。奶奶的鍋裡,正烤著金黃色的大洋芋,所有的不愉快都在一碗土醬裡被招安了。

那年的雨水真好啊,我栽的小白菜在成活盤根以後,一天一個模樣。每天放學路過,我都要指給小夥伴們看,呶,那是我栽的。她們越是不信,我就越發著急。巴不得母親就在地邊守,幫我否定別人的每一次質疑。在後來看到書上說:人生最大的幸福就是看到自己栽的樹上結出的果子時,我就想起了童年那塊綠油油嫩生生的小白菜,那是我在土地上收穫的第一次幸福。

大概是我太在意這種幸福感,就想把它延長到我的夢裡。但我的夢與母親的夢是有牴觸的。她在土地上奮鬥一生的目標是讓她的孩子們離開土地,而我總是在離開土地以後試圖以另一種方式懷念土地。

許多年了,我想擁有一個小園子的念想從未斷欠過。就像懷念我的出身一樣。我想像母親一樣,在園子裡種上各種蔬菜,看著她們生長、拔節。無奈,城市的房價容不得我有奢侈的夢想。一個從土地上走出來的村姑,必然要臣服於清淡的日子。

每當我想念母親土地上生長的東西時,我就應季而去。穿過彎彎的山路,看見一條幹涸的河床,我離家就近了。春天,在風裡待核桃樹的長條花朵;夏天想吃一鍋開花的洋芋;秋天,板栗核桃滿得滿地都是;冬天,在荒黃的土地上提起一個水蘿蔔。

土地依然年輕。但村子裡的老人們已一個個走進了土地裡。就連我的身上也開始生長出些暮氣。類比土地上的生機,我像是得了一種魔怔,常常對一些向陽生髮的東西著迷。你看,我就連送給孩子們的書的扉頁,我都喜歡寫上四個字:向陽生髮!

我的陽臺上,種滿了多肉,它在我看得見的生長裡,一天一個樣。曾有一次,一個放爛了的火龍果,我用紗布過濾了種子,曬乾後,種進一個小盆的土壤裡。靜靜地等待著它破土、新綠,長成一盆生機盎然的盆景。看著它們,我每天都能生髮出些毛茸茸的歡喜,太像懷抱一個新生嬰兒了。

一個時期,我對多肉的迷戀,類似於母親對土地的熱愛。佛珠悠然垂下,像一個女子低眉時的溫柔,萬種風情,只待人來掀開簾子,婉轉百回地叫一聲娘子。玉綴早已忘記了母體裡的墨西哥原產地,任我摘下一粒,橫著直著插入土壤中,她就生出一個又一個小玉綴,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多麼有限的土壤啊,養育瞭如此眾多的小王子。我願意為了它們,夜夜披頭散髮。

我種過的花朵,實在太多了。就在去年,我曾被一株君子蘭大方地獎賞過。春天時,正在培土的鄰居送了我一株君子蘭。我把它栽到一個淡綠色的上釉花盆裡,左右相看,眉眼相適。澆水,愛它。到了冬天,它就突突地冒出一枝,鮮豔地張開了六朵。那些日子,它帶走了我心中大半的陰霾。

那年的雨季,雨水的腳杆太長了,一天一天,一宿一宿,下得我心慌。更讓我心慌的是,我家的房子漏水了。接著,牆壁也開始蛻皮。夜晚脫落的白灰已經嚴重擾亂我們的生活秩序。我會在夜裡聽見我的孩子驚恐的聲音:媽媽,什麼東西掉在我臉上,啊,又掉進我的眼睛了。這種感覺,剎那讓我回到貧窮里,頓生茅屋為秋風所破之感。

我開始問病求醫。請來補救屋頂的人是我的舅舅,他是個手藝嫻熟的匠人,磚的瓦的泥的土的皮的木的,都是他順手的活路。舅舅像是知道我的夢想一樣,他說可以在屋頂為我建造一個小菜園。在聽到這個消息時,我一下子又覺得自己即將變成富人。

舅舅沿著靠西的女兒牆邊用磚頭砌起了一米寬的花臺,然後往裡面填土。頂樓廢棄的材料,一一被他合理利用了。才幾天時間,雜亂的頂樓被舅舅的巧手伺候得整整齊齊。他還從老家給我拉來了幾袋羊糞,他說那東西種菜好,只是別嫌它臭。

那些日子,我就像一個剛分得土地的僱農,看著突然冒出來的財富,一時不知道要種些什麼好。春天來了,我就忙著平整土地,用手抱撒上一層羊糞,再挖出一道道溝,把從母親的土地上拔來的秧苗分種類栽上去。我的孩子一邊捂著鼻子,一邊嫌棄地看著我。我就學著母親的樣子,跟他講些農民伯伯挑大糞的故事。還呵斥他放下手,幫我提水去。

勞作了兩個小時,我摸摸頭上的細汗,開始幻想著滿地的收穫。每天都給它們澆水,讓它們吃飽喝足。有時回家晚了,還打著手電筒澆過幾次。我像一個勤勞的農民,看著自己的土地滿心歡喜。

待秧苗成活轉綠的時候,母親來了。她趁我上班的當兒,把我的土地重新折騰了一回,她嫌棄我的手藝,說我理的墒不直,栽的苗不齊,說我這是拔雞毛哄鬼的整法。說完還不放心,又一鋤一鏟地教我一遍。我擔心母親把我的苗弄死了,她卻哈哈大笑,帶著一種必勝的口氣反問我:你看看它給會死!如果死了,老孃賠你就是。

那一年,我那一片小菜園裡種出的辣椒、茄子、西紅柿、金豆、小瓜供給太足,以致要央求鄰居們幫忙。我的孩子有時會使小壞壞,開門出去後,又一陣風地回來告訴我,他剛幫我澆完土地,用自產新鮮的尿液。

後來,像是所有鄰居家的屋頂都漏雨了,他們開始大興土木。把頂樓開闢成自家的小花園,鋪上青石板,砌成花臺,種菜,種花,種樹。我們在自己的小土地裡播種快樂,個個都像剛分得土地的農民,賣力地耕種。品種也越來越多,菜地不夠了,就找些泡沫箱子裝上泥土,照樣種菜種花。甚至也種那些不常見的品種,比如小白蒿、枸杞、川芎等。只要是市場上有的,過一久都能在頂樓上看見。各種花草,各種蔬菜,讓頂樓像一個超級空中花園。勤勞的鄰居甚至弄來一個大缸,從山上割來黑蒿泡水澆菜,這是防蟲又環保的天然生長劑。我們都提著小桶去取散發著臭味的水來澆菜,像是共產主義的小公社勞動場面。

晚飯後,我們在頂樓上打發空餘的時間,交換些種菜種花的經驗,互通些園子裡的有無。從起初時母親說了這個要怎麼樣,到如今我認為應該怎麼樣,這實在是一件有趣的事兒。我的孩子放學回來時,一放下書包就往頂樓上跑去。我從他的嘴巴里知道,草莓紅了幾個,葡萄結了幾串,有幾隻蝸牛,甚至有幾隻毛毛蟲。我在他的身上看到了我的童年。與泥土親近的童年。那年我種了幾株綠菊,他喜歡得不得了,開了幾朵,謝了幾朵,他都能準確地知道。今年他又愛上了我種的葫蘆,幻想著那些葫蘆裡能蹦出幾個娃娃來,與他天天玩耍。

土地依舊在那裡,它的變遷是一部人類生存史和精神史,一代又一代人從土地上攫取不同的生活。黃河,長江。北方,南方。

允許我的記憶成為弓箭。一會兒我拉滿了,一會兒我疲軟了。但我的腳總該是踏在這堅實的土地上。唯有這樣,我仰望星月和讚美山川河流土地時才顯得有些底氣。

如今,四平村的孩子們都從村子前頭的路上一個個走遠了。他們散居大地的每一個角落,有的甚至務工到了非洲。於是,村子裡的人知道了遙遠的毛里求斯和坦桑尼亞。很多人最關心他們一年的收入,而我的母親,她更關心那裡的土地上種些什麼。

我們都在特定的日子裡回到四平村。當家族中添丁了,嫁娶了,有老人去世了,或者是遇見溝溝坎坎的難事了,嫁到南山北山的老姑奶奶們,或是嫁到廣東廣西的小孃孃小姐姐們,都一齊回來了。哭哭笑笑,光陰就老了。

唯有土地是新的。它滋養著一代又一代的人。老去,新生。後山的廟宇裡供奉著土地公公和土地奶奶。他們像人間所有恩愛的夫妻,掌管著自家土地上的一切。沒有人見過他們鮮活的樣子,但他們一直鮮活地存在著。就像一季一季的莊稼,欣欣向榮。

那些年,為了溫飽,人們臉朝黃土,如今,有人要面朝大海了。

人類因為擁有智慧,就想要主宰大地上的一切。有時,他們成功了,成為主觀最能動的部分。有時他們失敗了,成為被大地主宰的無奈生命。人們愛用一些嚴重的詞彙來指責人類的妄為,比如懲罰和報復。但有一點是正確的,大自然孕育了人類,也埋葬了人類。

隨著年歲增加,我越來越喜歡親近泥土,也越來越懼怕人多的地方。我害怕別人和自己在誇誇其談中,掉進塵世的種種悲哀。世界上的事物,唯有土地,最值得人類守護。於是乎,我對那一年連綿的雨生出了許多感激。如此,世界上的所有物事,都不會是純粹的好與壞。人們福禍相依地生存在土地上。

我在一片小小的土地上,有想種啥就種啥的自由,春秋霸業,只在方寸之間。我也完全理解了母親對土地的深深眷戀。彷彿這世間,只有這土地從來不曾辜負過人,種瓜,種豆,種花,種果,種自己的心。

大地裂開一條縫,向天空呼喚雨水,滋生萬物。女人裂開自己,向太陽索要光輝,成為母親。土地和母親,都是人類生生不息的母體。只願我們在掙脫她的懷抱時,眼睛還有慈愛,心中還有敬畏。

遲早有一天,我也要成為土地的一部分。如今,我的身體正在向大地彎曲。我努力地活著,像母親那樣,做一個熱愛土地的人。以期讓自己有一天成為土地的一部分時,能與土地的乾淨相匹配。

土地上的事物,每天都有說不完的故事。天就要亮了。我和母親決定在冬天來臨之前,種一些蘿蔔。一些餵豬,一些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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