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風:江南的典型氣質是書卷氣

江南,之於中國人並不僅僅是一個地域,它已在歷來太多的詩句和傳說中變成了一個詞語,一種想象,一種情結。一想起江南,腦海中浮現的便是魚米之鄉、膏腴之地,是草長鶯飛、杏花春雨,是溫柔嫵媚的女子與恃才多情的文人。致力於在地書寫、曾以一部《布衣壺宗》獲“中國好書”的作家徐風在他新近出版、獲“鐘山文學獎”的文化散文集《江南繁荒錄》中,卻將“江南”從它的符號意義中提取出來,復原為這片江水哺育的土地及其所承託的真實的風物與精神,摹畫了一幅搖曳生姿的世情長卷。

徐风:江南的典型气质是书卷气

徐風是江蘇宜興人,宜興古稱陽羨,位於太湖之西,地地道道的江南,物華天寶人傑地靈,是極負盛名的紫砂壺產地,也孕育了一系列頗有聲名的人物。經由徐風的鉤沉與書寫,他們從歷史典籍或民間逸聞中走出,被賦予了愈加清晰深刻的面影:改過自新讀書、最後凜然戰死的周處,與蘇東坡交好並與蘇家結成婚姻的單氏兄弟,丈夫岳飛被迫害致死後堅守家業、替夫申冤的李娃,夢想回鄉隱居修園卻身死戰場的抗清名將盧象升,一錘一鑿修出名勝善卷洞與張公洞的褚南強,已有婚約仍與徐悲鴻私奔、聳動全城的蔣碧微,以強悍犀利出名的外交官沙祖康,劍走偏鋒的檯球天才少年丁俊暉……你突然發現,比起想象中溫軟呢喃的江南性格,他們身上更多的是堅韌、堅守、堅固,甚至於烈火肝膽、血性十足。但隨之你會意識到,這才應當是真正的江南稟性,非若如此,何以有宗族壯大,何以有自古繁華,何以有耕讀傳家文脈未斷。

江南是古典的、士大夫的,也是當代的、黎民百姓的,而正是後者,才更突破單一的文化想象,作為一種溫熱可感的現實,構成江南人鮮活的日常生活。這也是《江南繁荒錄》的難得與獨異之處。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掙工分,八十年代的鄉鎮企業崛起,九十年代的改制,如今文化失落的迷思,昂揚中有憂懼,變遷中有無奈,串聯起的是一個個不見經傳的小人物的起落史,如邱華棟所言,“手心繁華,手背蒼涼”。

【江南的“繁”與“荒”】

書鄉:《江南繁荒錄》一書主要以你的家鄉宜興為“根據地”,之於整個江南,地理範圍上著眼是比較小的,會不會擔心不夠全面?你長居宜興多年,宜興如何承載和體現典型的“江南”氣質?

徐風:如果讓我描繪一棵根深葉茂的大樹,我或許可以選取其具有代表性的一節枝丫說開去吧。文本中反覆出現的“古陽羨”,是當今江南宜興的古稱,她坐落在蘇浙皖三省交界的太湖西岸,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幾乎囊括了江南地域的所有特點:風景秀麗、物產豐饒,崇文重教、人傑地靈。這個地方的歷史故事,連接著一部中國古代文明史,她的每一個摺子,都是對江南文化的最好詮釋。其氣質,是既有溫儒文雅,亦有厚重剛烈。清風明月裡的肝膽相照,其實是一種以中國優秀傳統文化為核心的“德”為座標的,君子懷德而利天下,又是通過讀書的造化來實現的。古往今來,江南出了很多讀書人,不僅是那些彪炳千秋的歷代名人,也包括“引車買漿者流”的普通民眾。在這裡,文化是有尊嚴與體面的。書卷氣,應該是這裡的典型氣質之一。

書鄉:看書才知道,原來這麼多歷史上有名的人物都出自宜興,如周處、徐溥、盧象升、蔣碧微等,這裡為什麼能培育這麼多人傑?

徐風:歷史上的兩次“南渡”對江南具有再造之功。一次是永嘉之亂、晉室南渡,大規模的戰亂導致中原地區的許多優秀人士流落到這裡,包括孔子的後裔。他們帶來了先進的生產資料和文化理念,魏晉南北朝就成為江南一帶文化發展的第一次高峰;再就是靖康之難導致的宋室南渡,京城設在臨安(杭州),中國文化經濟中心開始南移。南宋在杭州159年,江南就有了480座書院,而太湖西岸的古陽羨,離“首都”很近,有一年參加“童試”的學子,居然有2500人。

“士農工商”是彼時江南民間價值觀對其社會階層的一份排序。“士”引領著社會的風氣。英雄豪傑,無出其右。作為當時主宰社會的精英,堅挺的“士”階層牢牢把控著社會主流,這樣的文化地域怎麼會不出人才呢?

書鄉:江南的“繁”,人們都熟悉,無論是從經濟上還是人文歷史上,至今如此。但江南的“荒”卻令人有些陌生,荒在何處,為何而荒?

徐風:說到底,江南文化是中國文化的一部分,她的生長與消停、繁華與荒蕪,始終跟國家民族的命運是一體的。這裡的“荒”,或是荒蕪,因了戰亂與紛爭,禍及人們的物質需求與精神安放;或是荒涼,以人文角度考量,那是對物與精神的顛倒與重置,其中或有“天災”與特定時期的“人禍”因素;或是荒歉,那是對本該豐收的年景裡,卻收穫一片荒涼的拷問;還有一種荒落,是過於精緻的文化帶來的生命力的衰退。總之,我想以一種平白的中國話語,去構建一部有生命溫度的江南滄桑大戲,看似溫柔的面紗背後,究竟有著怎樣的廬山真容?其間多少傳薪,多少相守,多少歧義,多少蛻變,多少新生,多少希冀,值得我們在守望中反思。

【未曾斷絕的千年文脈】

書鄉:對國人而言,江南已經成為一種想象,概念中覺得那是個溫柔地富貴鄉,甚至有“江南嫵媚,雌了男兒”的刻板見解。但你筆下的江南,也是厚重的,堅韌的,甚至血性十足的,江南性格里的這一面是如何練就的?

徐風:先秦時代,江南還是一片荒蠻之地,冷兵器時期的“俠文化”大行其道,崇武的風氣貫穿朝野。南宋之後,文化的力量改變了千百年積澱的品性風貌,“崇文”的理念漸漸成為共識,但是江南的骨子裡,還是有堅韌剛烈的成分在。“吳鉤越劍”不僅是剛健男兒的文化標誌,更是英雄仰止、建功立業的人生渴望。比如晉代的周處,他身上代表著江南人的忠勇和果決。所謂的“血性”,是有信念支撐的,那是以家國為代表的理念,深深滲透到血液裡。敢擔當,竟事功,執行力特別強。

書鄉:去過幾次江南,印象最深刻的是其文脈和耕讀傳統,哪怕是很小的一個縣,一個村,都非常重視這一點。是什麼樣的力量支撐這一傳統千百年未曾斷絕?

徐風:中國的古代始終有兩股力量,一是“皇統”,那是以皇權為代表的“主流文化”,還有一種“道統”的力量,那是以民間知識分子為代表的仁人志士、義人俠士、聖人賢士。實際上他們掌控著民間的話語權。“耕讀傳家”的興盛,是由“道統”的力量在支撐。古代的江南,鄉村教育是以家族宗祠為單元的。鄉村的競爭,不是我家比你家多打了幾百斤糧食,而是我家比你家多出了幾個讀書人。鄉村的民間組織裡,還有一種“惜字會”,大凡寫了字的紙,不可以隨處亂扔,以顯示對文化的敬重。

書鄉:但有意思的是,江南同時也很重視工商業發展,為何能並行不悖?

徐風:至於工商業的發展,是建立在農耕文明之上的,也跟江南的水文化有關。京杭大運河的開通,貫通了民間經商的渠道。行舟楫,興城邦,亨國運。在江南,水走到的地方就熱鬧,水聚集的地方就繁榮。水不但方便了人們的遷徙與流動,也代表了多維度的商品誕生與發育。“蘇湖熟,天下足”,水還代表著文化在時間和空間上的交流與相互滋養。

【蘇軾為何想終老陽羨?】

書鄉:書中也數次談到江南的隱逸文化。這是中國文人的一個傳統,但似乎在江南更普遍、更盛行,這與江南的環境、風氣有何關係?

徐風:南宋的覆滅讓許多有骨氣的文人墨客不願為元朝做事,紛紛退隱。很多文人選擇留在江南,當然是心儀這裡的山水,同時也能在民間找到他們被遺落的尊嚴。這種風氣是對江南的文脈的續接。比如,江南的山水園林,就是中國曆代隱逸文化的標識,那些遭遇了人生低谷、厭倦官場的達官貴人、看破紅塵的士大夫,沒有名分的鄉村知識分子,總是能在山水草澤之間找到與自己內心契合的棲居之地。他們的歸隱並不完全與世隔絕,所謂“身在江湖,心有魏闕”,其實還是以別樣的方式來關注當下,在民間引領著社會的風氣。

當然也有許多的真正的隱士,鄙視權貴,豪放縱逸,守操於亂世,持節于田園。那是江南膏腴之地給予他們舒適的安身環境使然,也有民間對他們的敬重帶來的心靈安全的因素。比如宋代的林和靖,在杭州西湖邊歸隱。隱士們的存在,提升了江南文化的品性,成為一道永不磨滅的風景。

書鄉:蘇東坡是中國人最喜歡的文人之一,他是蜀人,又曾宦遊各地,卻一心想終老陽羨,很有意思。這裡為什麼會吸引他?

徐風:任何時候,人永遠比地方重要。古代陽羨的山水既峭拔,也溫軟,比較契合蘇東坡內心深處的那一份柔韌。當年蘇東坡與陽羨士子單錫、蔣之奇同登進士之第,一見如故之下訂了“雞黍之約”。東坡21歲第一次來到陽羨,就為這裡的山水人情所深深折服;20餘年裡,他來過宜興不下十幾次。49歲寫下“買田陽羨吾將老,從初只為溪山好”這樣傳世的名句。他真的在宜興買下幾塊養老的田地,還把自己的外甥女嫁給了他的宜興朋友。

宜興人比較容易理解他的感傷,也能給予他喜歡的那種簡單的快樂;邑人厚道,不趨炎附勢,無論坡公命運如何沉浮。所有這些,都讓他義無反顧地選擇了宜興。他給皇帝寫過《乞常州居住表》,懇求讓自己終老於常州宜興縣。得暇之時他經常徜徉於此,提出了“壺要紫砂壺、水必金沙泉、茶則陽羨茶”的論點,這就是後世傳頌的“飲茶三絕”。

書鄉:你多年來一直致力於在地的寫作、鄉邦文獻的發掘,這種寫作並不鮮見,但想挖掘深很難。在鉤沉和選擇史料方面,有沒有一些心得?

徐風:文學的書寫不同於文史研究。我關注的是歷代興衰的冤魂歌哭、人性格調的升降沉浮。文學的審美可以透過消隱在山河之中的古碑、牌坊、祠堂、村落等遺蹟,打撈世相、史料背後的人文精神。無論寫鄉村、寫土地,寫書生、寫郎中,寫票友,我都是想拋開人們對江南固有的“唯美”“詩意”等標籤。就文學而言,對靈魂、根脈的審視與還原,恰恰彰顯了她強大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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