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德里克·科勒姆《北歐神話集》導讀

在北歐,夏季是非常短暫的。在這短促的夏日裡,冰封的山原開始解凍,融化的雪水在山間流淌,變成小溪,穿過原野,匯聚成河流,最後奔向大海。北歐的夏季是藍天碧海,長在的日照和幾乎可以說是奇蹟的鮮花盛開。

然而緊接著的,是寒冷冬季慘淡的日光,漫長的黑夜,發怒似的冰凍之海,猛烈撞擊著高崖峭壁的驚濤駭浪,以及極地內巨偉壯闊的冰川與絢爛無比的北極光。光明與黑暗,溫暖與寒冷的對比是如此強烈,難怪原始的冰島人會認為世界是由冰與火的奇怪混合而誕生的。

如果說南歐的希臘神話是古希臘人在愛琴海蔚藍色的波濤中吟誦的愉悅詩篇,那麼北歐神話便是日爾曼民族在荒涼苛虐的自然環境中創造的傲然悲嘆。北歐神話反映了原始部族的多神教信仰和他們同大自然作鬥爭的神奇瑰麗的想象,表明了古代北歐各部族奮力征服自然,特別是征服冰雪嚴寒的勇敢精神。

帕德里克·科勒姆《北歐神話集》導讀

最早的北歐神話大多以歌曲的形式出現。早期的德國人和斯堪的納維亞在森林或海島中的神聖之地敬神,用作儀式的場地似乎極為簡單,沒有為考古留下任何遺蹟。

儘管日耳曼民族與斯堪的納維亞民族早就有一套字母系統,但主要用於簡短的銘文,而現存的遠古神話與英雄傳奇大多是後世的基督徒用羅馬字母寫下來的。今天說的“日耳曼”是一個集體名詞,凱撒、塔西佗等羅馬人用它來區分歐洲非“凱爾特人”的蠻族部落。

其中盎格魯—撒克遜人和斯堪的納維亞是日耳曼民族的兩個主要分支。到了大約公元八世紀,日耳曼語方言已發展並分化成荷蘭語、佛蘭芒語、英語、丹麥語、瑞典語、挪威語以及冰島語。

後面四種語言組成了“北日耳曼語”,或斯堪的納維亞語,與主要的“西日耳曼語”不同。儘管存在這些分支,但兩者的神話傳說仍大致相同。

到中世紀,冰島學者用文字把它們記載下來。現在可以查考的主要有兩部《埃達》:一是冰島學者布林約爾夫•斯韋恩松主教於1643年發現的“前埃達”,或稱“詩體埃達”,一般認為是冰島詩人薩蒙德從冰島收錄的,寫作時間大概在9至13世紀之間,即冰島人改信基督教之前。

其內容大多是問答形式的歌詠神靈詩和英雄的短小抒情詩,是北歐神話最重要的原始資料:魔法與智慧之神奧丁,弗雷向格爾德求愛,光明之神巴德爾之死,史基尼爾之旅、托爾獲得、丟失和騙回雷神之錘,世界的創造與毀滅,還有惹是生非的洛基,都在前埃達中有所記述。

其中最主要的英雄傳奇故事是沃爾松格人希格爾德的生與死。在“前埃達”之外還有“後埃達”,或稱“散文埃達”,一般被認為由冰島詩人斯諾里·斯圖魯松(1178-1241)在13世紀初期寫成。它是“前埃達”的詮釋性著作。

另一種形式的敘事詩是史詩,與供吟唱的埃達短敘事詩相比,它的節奏比較舒緩,語氣較為莊重。不幸的是,留存至今的完整範本只有英語史詩《貝奧武甫》,大約創作於8世紀左右,旨在以祖先故國英雄的傳奇故事娛樂貴族基督徒讀者們。

德國在那個時期也有史詩,卻只留下一部殘篇:悲劇故事《希爾德布蘭德和哈多布蘭特》。斯堪的納維亞地區沒有什麼保存下來的史詩。

由於沒有如希臘極樂淨土似的氣候,北歐世界充滿了艱辛和忍耐。根據北歐神話,天、地、人是這樣形成的:最初世界上只有一冷一熱的兩個區域,即冰雪世界尼福爾海姆與火焰之國穆斯貝爾海姆,這兩個國度之間有一條巨大的“金倫加鴻溝”。

從穆斯貝爾海姆中噴射的沖天火焰,濺出的火星落在金倫加鴻溝的兩岸上,也落在鴻溝旁邊堆積著的冰丘上。冰塊遇到高熱的火星後融化成水汽,又被從尼福爾海姆吹來的強勁寒風再次凍結起來。

就這樣循環重複,千萬年之中,在穆斯貝爾海姆的熱浪和尼福爾海姆的寒氣不斷作用下,這些冰丘中誕生了最初的兩個生命——母牛歐德姆布拉和始源之巨人伊米爾。

母牛歐德姆布拉以舔食冰雪及冰地上的鹽霜為生,而母牛身下流淌出的四股乳汁,最後匯成四條源源不絕的白色的河流。巨人之祖伊米爾就以歐德姆布拉的乳汁為食。在混沌黑暗、冰天雪地的洪荒時代裡,只有這樣兩種巨大的生靈存在著。

母牛不停地舔著冰塊和鹽粒,及時把在冰下受凍的神的祖先、奧丁的祖父布里救了出來。布里是一個高大英俊的男人,強壯有力而性情溫良。

不久後,他生下了一個同樣高大而雄壯的兒子博爾。博爾在長大以後,娶了女巨人培絲特拉為妻。培絲特拉是從伊米爾雙臂下面生長出來的那對巨人的女兒,也是智慧巨人密彌爾的姐姐。博爾和培絲特拉不久生下了奧丁、威利和菲三個兒子。

他們是三位偉大的神明,也將是所有世界的主人。後來奧丁和他的兩個兄弟威利和菲將伊米爾的身體造成一個世界,頭做天,肉做地,骨化為山,血成為海,牙齒變為岩石,毛髮變為草木。他們又用一截梣樹和一截榆樹做成第一對男女,即阿斯克(意為梣樹)和恩布拉(意為榆樹)。

為了抗擊萬惡的冰霜巨人以保護人的生存,奧丁和其他神在宇宙中心建造了一座城寨,叫米德加德(即大地)。城寨內山青水秀,巨木參天。

一株盤踞在天界(精靈之國亞爾夫海姆、諸神的國度阿斯加德和火焰之國穆斯貝爾海姆)、地界(人類的國度中庭、巨人的國度約頓海姆和華納神族的家園華納海姆)和下界(侏儒之國斯瓦塔爾夫海姆、海拉的死亡之國和冰雪世界尼福爾海姆)的巨大梣樹“尤克特拉希爾”穿連著九個世界。

它萌生於“過去”,繁茂於“現在”,延伸到無限的“未來”,樹葉永遠青綠,它的枝幹支撐著整個宇宙的重量,根部貫穿全世界。

北歐神話對歐洲文化,特別是宗教生活,產生了不可磨滅的影響。歐洲許多國家在慶祝基督教節日時,保留了多神教的習俗。

英語中有些週日的名字也是紀念北歐神的,如星期二是戰神提爾的日子,星期三是眾神之王奧丁的日子,星期四是雷神托爾的日子,星期五是春天女神弗蕾婭的日子。

這其中的主要原因是,傳說在公元五世紀時,不列顛人的國王沃爾蒂格恩為了抵抗皮克特人和蘇格蘭人,與剛進入不列顛的盎格魯-撒克遜人的祖先亨吉斯特聯姻,娶了他的女兒羅文娜。但後來撒克遜人拒絕離開,佔領了不列顛。

其後,北歐的維京海盜在其首領羅洛的率領下佔領了法國諾曼底,並獲得了法王的承認。公元1066年10月,諾曼底公爵威廉入侵不列顛,盎格魯-撒克遜王朝的末代國王哈羅德在黑斯廷斯戰役中不幸中箭身亡,標誌著撒克遜人對英格蘭的統治結束。

諾曼底大公威廉也因此獲得“征服者”的稱號。在接下去的幾個世紀中,諾曼法語與撒克遜語慢慢融合,形成了今天我們稱為英語的語言。而英語中因此也保留了相當一部分的北歐神話傳說的名詞。

但總的來說,神話的記錄在今天的日耳曼諸國甚都已不復存在,僅僅在北海中滿布火山與冰河的孤島冰島上得到保留。

日耳曼諸神完全被日耳曼民族遺忘,其中最重要的原因當推與羅馬帝國的接觸,以及經由接觸而受到的基督教之同化。再加上天災人禍,尤其是公元1618-1648的“三十年戰爭”,使日耳曼固有的文化殘缺荒廢,可貴的文獻傳說,都墜入遺忘的深淵,塵封於漫長的歲月。

歲月掩蓋了昔日的輝煌,歷史成為了傳說,並在時光的流逝中被逐漸遺忘。至今為止,這些寶貴的傳說和資料只有少數倖存。

或許,這段逐漸被人遺忘的冰與火之歌也正是北歐神話著力描述宇宙的最後毀滅的映照。正如當盎格魯-撒克遜人還信仰奧丁時,流傳在他們部落的一首戰歌展示的那樣:

白龍的兒子們,

把鋼刀磨得快快的!

亨吉斯特的女兒們,

讓火把燒得亮亮的!

磨快鋼刀不是為了在宴會上切肉!

這是鋒利無比的戰鬥的大刀;

點亮火炬不是為了照明新婚的閨房,

它發出的是蘊藏著怒火的青光。

磨快鋼刀吧,烏鴉在啼叫了!

點亮火把吧,魔鬼在吼叫了!

白龍的兒子們,把鋼刀磨得快快的!

亨吉斯特的女兒們,讓火炬燒得亮亮的!

烏雲覆蓋了撒克遜莊主的城堡;

雄鷹駕馭著烏雲在嘯叫。

不要叫啦,駕馭烏雲的灰色騎士,

你的筵席已經擺好!

瓦爾哈拉的姊妹們正翹首以待,

準備迎接亨吉斯特的民族送來的客人。

瓦爾哈拉的姊妹們,搖動你們的一綹綹黑髮

打響你們歡迎的鈴鼓吧!

許多高貴的腳正邁向你們的大廳,

許多戴帽盔的頭顱要在這裡安息。

黑暗降臨在撒克遜莊主的城堡中,

濃密的烏雲籠罩在它的周圍;

但勇士的鮮血馬上會把一切染紅!

毀滅森林的大火搖動紅色的盔纓,

高舉明亮的軍旗滾滾向前,

它會把豪華的府邸吞噬一空,

它會把浴血奮戰的勇士

淹沒在一片森嚴的紅色海洋中,

它的歡樂來自砍殺的刀劍和破裂的盾牌,

它的喜悅便是吸食傷口中噝噝流出的鮮血!

一切全得滅亡!

劍劈開了帽盔,

長槍刺穿了堅固的鎧甲,

火焰吞沒了王侯的住宅,

兵器摧毀了戰鬥的防線。

一切全得滅亡!

亨吉斯特的民族消失了,

霍爾薩的名字不再存在!

但是戰鬥的孩子們,不要向命運屈服!

讓你們的刀劍像喝酒一樣痛飲鮮血,

在熊熊燃燒的大廳中,

盡情享受屠殺的盛筵吧!

只要一息尚存就得拼命戰鬥,

既不憐憫也不畏縮,

因為復仇的機會轉瞬即逝,

憎恨本身也難免煙消雲散!

我同樣必然死亡!

毀滅與同歸於盡,這正是北歐神話與其它民族神話最不相同的特色。北歐神話習慣將重點放在勇者之死上,這使勇士的價值得以充分的體現。

北歐的女性可以像男人一樣勇敢自豪地走向生命的結束,這在男人一統天下的神話世界是很不尋常的。《沃爾松格傳奇》裡的希格妮為了毀掉自己的丈夫不惜犧牲親生兒子,之後她一邊說著絕望的遺言,一邊從容走向烈火熊熊燃燒的大廳。

布倫希爾德女王為了能和情人希格爾德合葬,自殺身亡,儘管她的情人之死恰恰是由於女王因為嫉妒而一手造成的。而且,北歐神話描繪宇宙毀滅的幻想,是如此沉痛、悲壯,地球上所有的神話,幾乎都無可比擬。

北歐神話中英雄的後裔,即今斯堪地那維亞半島及德意志東北低地的日耳曼民族。他們生長在荒涼苛虐的自然環境中,養成了勇武彪悍的個性。流浪、戰鬥和狩獵是他們日常的生活方式,他們經常在大膽進取的首領率領下,遠征他國,並從異國贏得在本土所無的地位與財富。

公元400年,他們以萊茵河、多瑙河為界,與羅馬帝國相鄰。等到羅馬帝國勢力漸漸衰弱,他們便不斷侵擾羅馬帝國的領土。到了五世紀中葉,日爾曼民族從東西和北面受到被漢帝國打敗西遷的北匈奴的壓迫,於是引起了怒海般的民族大遷移。

這次大遷移的結果,東至俄羅斯;西到法國海岸、佈列登島;南至西班牙、意大利半島、西西里、北非,都受到日爾曼人的侵襲,甚至遠至格陵蘭和美洲大陸的部分地區,都留下了他們的足跡。

和一切均優於己的敵手作絕望之戰,這正是日耳曼民族所體會的命運。從民族大遷徙時代開始,歷經海賊時期,日耳曼民族的生存方式就是戰鬥、遷徙、再戰鬥。這是充滿沉浮流轉的動盪生涯,他們將民族命運置於戰鬥,從冒險中求生,屢敗而不悔,這種生活態度的根源正可從神話傳說中找到印證。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