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野抄》:剖析陰暗人性的盛宴,折射出完整的芥川龍之介

芥川龍之介宛如劃過天邊的流星,燦爛炫目卻又轉瞬即逝。

自從1914年發表第一篇短篇小說《大川之水》後,這位青年作家便以平均每年六七篇作品的產出速度在日本文壇扛起了新思潮派的大旗,直到1927年服藥自殺。

1918年,芥川龍之介發表了《枯野抄》。通過展現一代俳句大師松尾桃青將死之時,其門下弟子各自的心理活動,剖析隱藏於個人內心深處的矛盾想法。

《枯野抄》:剖析陰暗人性的盛宴,折射出完整的芥川龍之介


雖然《枯野抄》的名聲遠不如《羅生門》《竹林中》《地獄變》等一眾佳作。但這部篇幅極短的作品卻完美融合了其作品探討的所有主題,無論是芥川龍之介一直奉行的懷疑主義思想,還是他那鋒利筆觸下被剖開的“利己之惡”,以及他本人難以擺脫的死亡意識,都被糅合在了《枯野抄》簡短的篇幅裡。毫不誇張地講,僅此一篇文,便可窺出芥川龍之介作品的大部分主題。

1、不受拘束的利己主義


芥川龍之介的作品以絕對冷靜客觀的筆觸,描述個體最真實的想法而聞名遐邇。

無論是《羅生門》中棄苦擇惡,搶奪老嫗衣服而去的家奴,還是《竹林中》各執一詞,只為維護自身利益的一眾嫌疑犯,他們的醜陋都被芥川龍之介不加掩飾地放逐於筆端。

但在現實生活中,我們很難有機會面對陰暗的“羅生門”,也不太可能被扯入殺人案件的漩渦中心,所以儘管我們可以直觀地感受到人物之惡,但終究隔著一層透明的薄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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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枯野抄》則以誰都避免不了的,送終摯愛之人為切入點。因此,此時的“利己主義”更加真實,讓讀者在閱讀過程中有一種被窺視的感覺。

小說的開篇,便是一代俳句大師松尾桃青氣若游絲,眾弟子圍坐在燈枯油盡的尊師面前,各自沉默著。在清晰地知道死亡已經沒有挽留的餘地之時,眾弟子只得紛紛上前,給眼前行將就木的大師乾澀的嘴唇塗抹上送終水。於是弟子們一個接一個,懷著各自的心思,如走馬燈一般登場。這其中,代表了“利己主義”的弟子,大概就要屬去來和支考了。

①貪圖名聲的“利己主義”——去來

去來剛一出場,便被芥川龍之介打上了標籤。從原文描述來看,外人對去來的評價極好,稱其“

素以謙恭有禮著稱”,實際上,去來也確實擔得起如此誇獎。

自從知道師父松尾桃青病重,遠在伏見的去來便火速趕到,並且在無人要求的情況下,主動肩負起了各種責任。諸如照料師父啦,求神明保佑師父早日康復啦,添置需要的各種物品啦。紛雜繁多的各種事物都被他一人承包,既無人提議,也沒人要求,總之全是他一人要求做的。如此看來,去來確實對師父的病情比較上心,而且從“自願”的角度考量,相信大多數讀者也會覺得發乎內心,自是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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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實際情況卻並非如此。從去來本人的心理想法來看,去來的一番舉動或許不是因為對尊師病重感到焦急,而是其維持自己“謙恭有禮”的人設的手段。

“要不然,夜燈下看護病人,跟支考閒聊當中,就不會大談什麼孝道義理,抒發奉師如侍親的抱負。”


去來將自己盡心盡力照料師父的行為當成一種功德,並因此而洋洋自得,甚至忍不住在人前誇獎起自己來。雖然他並未直言,但無論是談孝道義理,還是聊“奉師如事親”,其實都不過是在旁敲側擊,暗示自己就是這樣偉光正的人罷了。所以從本質上看,去來的付出是在為自己求名譽,還是一種利己的行為。只是這種利己行為比較隱晦,難以被人發現。

但實際上,這樣的事情在現實生活中也是屢見不鮮的。比如在日常生活中,我們常常會因為“面子”而不得已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如果只是單純地為了面子,其實也不能算錯,至少做了善舉,就理應得到表揚,至於內心的動機究竟是否單純,這一問題太過複雜,無人能說清。但倘若像去來那樣,做了之後還大肆宣揚,就難免有“炒作”之嫌,此時的善便不再是純粹的善,而是利己的手段了。

②不加掩飾的利己主義——支考

如果去來的利己主義還算隱晦,那麼丈草則根本不加掩飾,完全地將自己貪圖利益的心思展露在了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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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考的利己,首先表現在對一切的漠視。

“他淺黑的臉膛一如往常,照舊擺出藐視一切的神氣,而且同平時一樣,照舊儼然不可一世,漫不經心地往師傅嘴上沾水。”


即便眼前的尊師已半隻腳踏入死亡的大門,但支考卻連一點像去來那樣虛假的掩飾都不願意做。他的動作漫不經心,表情漠然無比,完全就是一副照例行事,身不由己的做派。

而在給師父塗送終水時,支考想的是如何在師父去世之後,將其流傳於世的俳句編成集冊,以牟利益。除此之外,他還始終饒有興味地觀察著眼前的一切,只為等他日後回顧人生之時,今天發生的一切可以成為值得可寫的東西,被記錄在他個人的回憶錄中。

單單是描述支考的行為還不足以顯現其自私,芥川龍之介在這裡更上一層,也將支考置於私慾與道德對峙之中。儘管去來在二者的交鋒中深感愧疚,但支考卻毫不在意,他認為“我們這些人,生來就人情冷漠,又能把我們怎麼樣”?並且他還頗為自己有此種想法而得意,彷彿自己參透了人生的終極哲理。

《枯野抄》:剖析陰暗人性的盛宴,折射出完整的芥川龍之介


而芥川龍之介高明之處就在這裡,他不對筆下個人的想法做出任何品評和判斷,只是單純地,客觀地複述他們的內心想法。他用絕對剋制的筆法,寫出了筆下人物不加掩飾的自私,反而更入木三分,令讀者不寒而慄。

2、時代變革下的懷疑主義


芥川龍之介生活的時代,恰逢日本風雲變幻之際。西方傳來的進步思想與日本的傳統理念並存,在資本主義社會下生存的個人普遍陷入迷茫、彷徨之中。

舊有的價值觀被顛覆,曾經的生存理念在煙消雲散,處於夾縫之中的芥川龍之介因此陷入了“懷疑主義”的泥沼之中,正如其本人所言:“謊言無所不在,不幸的是我知道有時也存在著不靠謊言就說不出來的真實。”

而這種理念也在《枯野抄》中得到了很好的體現。

《枯野抄》中的懷疑,很大程度上源自於舊有的封建道義和個性的衝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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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前文提及到的去來,他是因為封建道義而主動要求去照顧師父,但與此同時,他張揚的個性又讓他難免有自得之感,忍不住去宣揚自己的德行。而當他意識到自己動機不純之時,內心便陷入了深深的糾結之中。

“打那以後,自得和悔恨這兩種情緒便相互牴觸,去來也發覺,不論做什麼事情,必受其掣肘。”


一方面,他因自身行為合乎封建道義準則而沾沾自喜,另一方面他又因自己做事並非發自內心而感到悔恨。尤其是在面對師父時,自己的內心不僅沒有生起一絲悲傷之感,反而略微感到激動,這便更讓他抓狂。正如去來自己認為的那樣,他是一個有著道德潔癖的人,更可惜的是他追求的道德,還是封建的道德,如此看來,去來反倒是有些身不由己了。

這便是兩種理念衝突導致的結果,一方面去來想要合乎規矩,一方面又試圖張揚自己的個性,兩相碰觸,他便也只能陷入懷疑的泥沼中,動彈不得。

既不如由內而外,完全按封建禮儀行事的人輕鬆,也不似只顧個人利益的支考那樣灑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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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去來以外,還有一點也能體現新舊兩種理念上的衝突。

在丈草莊嚴虔誠地為師父點送終水時,坐在角落裡的正秀因過度悲傷,從而發出了悲慟的哭聲。然而,對於正秀髮乎內心的號啕大哭,其他弟子是如何看待的呢?

“乙州也同樣在抽泣,對正秀淒厲的慟哭,覺得有些過分——即便不說他不夠穩重,至少也太不自制,所以,禁不住有些不痛快。說到底,他的不痛快,是出於理智。”


很奇怪吧,乙州第一時間不是因同袍的痛苦而動情,反倒覺得有些不痛快,認為他的同學不夠理智。說到底,這裡還是體現了封建禮儀與個性的對沖。

日本的葬禮與我們是不同的,在我國的古代,還有僱人大哭的說法。但日本人比較剋制,在舉行葬禮時,很少會有號啕大哭這種情況發生。因此,便也能很好地體會乙州產生此種心緒的原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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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無論如何,不管是我們的要哭,還是日本的不哭,其實都有些過於絕對。每個人悲傷的程度不同,表現悲傷的方式也不同,滴淚未流,神情呆滯者,也是傷心之人;嚎啕大哭,泣不成聲者,也是悲傷之人。如果拿“不哭你就是冷血”,或者“大哭未免不合禮儀”這種條條框框來束縛個人的行為,那反倒是最大的錯誤。

所以,想必你也能體會芥川龍之介為何會懷疑了。一方面是接受西方先進思想澆灌,生長出的蓬勃的個性,另一方面又是日本封建禮儀層層疊疊的束縛,芥川龍之介正是在夾縫之中產生了深深的懷疑,並將這種懷疑帶入了他的文學世界。

3、醜陋與恐懼,猶如夢魘一般的死亡意識


除了利己主義與懷疑主義,還有一個芥川龍之介避無可避的夢魘,那就是死亡意識。

①醜陋的死亡

在芥川龍之介眼中,無論是誰,在將死之時都是醜陋的。即便是一代大師松尾桃青,其弟子其角在為其送終之時,也仍舊對他病怏怏的身體感到噁心。

“師傅臨終之際,真正瘦成了皮包骨,那瘮人的樣子,讓他生出一種強烈的嫌惡之情,甚至忍不住要背過臉去。不,強烈兩字,還不足以達意。那種嫌惡,就同看不見的毒藥一樣,引起生理上的反感,最叫人受不了。”


在其角眼中,象徵著死亡的軀體令自己感到反感。即便眼前是自己曾經敬慕不已的恩師,也抵擋不住死亡的侵襲。當活力褪去,只留下一具乾癟的軀體時,無論眼前的人生前是如何的偉岸,現在都只不過是令自己厭惡的醜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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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川龍之介對於死亡的反感,與他個人的經歷密不可分。他從誕生開始,便被視為會招人死亡的“厄運之子”,只因其出生之時恰逢母親三十二歲,父親四十二歲,撞上了日本人的“大厄之年”。所以出生後,芥川便以棄嬰的形式認了同鄉的松村誠二郎為過房爺爺,意圖擺脫災厄。然而在他出生八個月後,母親便精神失常,11年後,他站在床邊,親眼看著飽受病痛折磨的母親,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所以親眼目睹了生母是如何撒手人寰的芥川,早在那時便深深地感受到了死亡的“醜陋”。它令生者膽戰心驚,令死者飽受折磨,醜態畢現。而這一切,想必也成為了《枯野抄》的素材來源。

②對死亡的恐懼

在《枯野抄》中,惟然僧面對師父的遺體顯得分外恐懼。

“頓時,一陣恐懼突然襲來,竟同死別的悲哀毫不相干。師傅之後,下一個死的該不會輪到自己吧?他居然無緣無故地害怕起來。正因為是無緣無故,一旦恐懼上身,就沒法兒抵禦。”


惟然僧的想法甚至有一些病態,這種對死亡的莫名恐懼讓他平日裡連聽見死這個字都會汗毛倒豎,更不要提這麼直接的面對一具屍體了。而他本人強烈的不安也反應了他對死亡的極度恐懼,因為害怕,所以不安,越發不安,則越加恐懼。在他擔心死神的鐮刀會揮向自己之時,死亡的寄生蟲就早已爬滿他全身上下了。

那麼芥川對死亡感到恐懼嗎?也許從小便在死亡中長大的芥川,並不懼怕死亡本身,但人生無常的蹉跎之感難免會給他增添幾分憂鬱氣質。再加上見證了母親是如何從精神衰落到精神失常,最後一命嗚呼的,因此,在芥川精神衰弱到不得不服用安眠藥時,他對自己將早早離世便深信不疑。

在《病中雜記》中,芥川記錄下了自己當時的情況,“神經衰弱最為嚴重,足在1921年年末,我呆呆地看著放在榻榻米上的被爐,心中甚至這樣想,人在變成瘋子之前大概就是這種心情。

所以,芥川對於死亡本身大概並不恐懼,他像一個“先知”一樣,知道死亡終究是個人不可避免的事。為了戰勝這種無常,芥川龍之介在1927年服下了過量的安眠藥,伴著枕邊放好的《聖經》,安靜地在自己的家中離開了人世。

《枯野抄》:剖析陰暗人性的盛宴,折射出完整的芥川龍之介


日本文學評論家吉田精一認為:“芥川不只是改寫故事,而是藉助古典中的歷史素材,闡釋近代的問題。在故事背後明顯地滲透著作者的人生感悟。可以認為歷史題材對於芥川只是“衣裳”,只是傾訴對世事所感的載體。

正如《枯野抄》,雖然假借了蜚聲日本的俳句大師,松尾芭蕉的名號,但實際上這一場葬禮反映的卻是芥川龍之介個人的生活體驗。

他將自己看到的人性的自私面,對時代本身的懷疑,以及從頭到尾都不曾離開過他的死亡,統統扔到這篇短小凝鍊的佳作之中。

我想,沒有哪一篇作品更能如此集中地反映芥川的所思所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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