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馱娘江”考釋

摘 要:目前馱娘江得名的一些說法是望文生義所致。馱娘江之得名,應該來自壯語,綜合語言學及當地相關的民俗、歷史等文化信息,從詞源意義上來看,“馱娘江”應是《漢書·地理志》所記載的“文象水”。

關鍵詞:馱娘江;文象水;壯語;考釋

地名是非常重要的文化遺產,其對文化的記錄和傳承的作用是巨大的。但是,地名保護對於文化傳承的重要意義,當前並非人人都能理解。由於壯語地名絕大多數是以漢字記壯音,要對其進行保護,考釋無疑是一件最基礎且十分重要的工作。本文試綜合語言學及當地相關的民俗、歷史等文化信息,對“馱娘江"這一地名進行考釋。

一、“馱娘江”得名由來析辨

有關馱娘江得名的由來,大致有以下一些說法:

第一,傳說馱娘江是一條母氏河流,是壯族的始祖布洛陀在創造萬物之時其女兒馱姑走出來而形成的。這個說法與西林的風俗是吻合的。與眾多已深受漢文化影響的壯族地區相比,西林仍保留著明顯的母系遺風,如子女從母姓、流行入贅婚等。這種遺風甚至在西林個別地名中也有反映。如普合鄉有個村子名曰“母湖”,《西林縣地名志》的解釋是:“壯語‘母’指婦女,‘湖’指男人朦在葫蘆裡之意。因該村多數是婦女管家,人們取名為‘母湖’”。

第二,由“馱娘過江"得名。《西林縣地名志》中說:“相傳很久以前,有一年大旱,山區不少人畜渴死了,有個苗族青年,揹著老孃下山找水,當他艱辛地走到江邊時,背上的老孃已渴死了,最後他也跳江而死,後人為這位苗族青年的孝心所感動,稱此江為馱娘江。”雲南文山政府網對馱娘江的介紹則說:“‘馱娘’之名,是北宋儂智高在百洋一帶揹著母親過江”而得名。這些傳說點出馱娘江由兒馱娘得名。但這種說法頗為可疑。首先,在壯語區,地名取漢名不多見,如有,一般是漢族聚居區,或新建居民點。西林一帶土著居民為壯侗語族的先民,他們不以母語為這一賴以生活的自然物命名,而以漢語為之命名,可能性不大。其次,西林一帶並無稱母親為“娘"的習慣。當地漢語方言和少數民族轉用的官話均把母親稱為“媽”而非“娘”,據商務印書館2008年出版的曹志耘主編的《漢語方言地圖集·詞彙卷》所記錄的各地對“媽媽”的呼稱中,雲南和廣西西部馱娘江流經的區域也都沒有稱“娘”的。顯然,如馱娘江由以上傳說得名,其“母親”義必定採用當地對“母親”的稱呼。而從當地慣用的語詞而言,並無將此河流命名為“馱娘江”的條件。最後,若“馱娘江"真的因“馱娘過江”得名,則其得名必然在漢語西南官話進人西林之後。然而上述“馱娘過江”的傳說,或未指明年代,或指明年代了的儂智高背母過江之事,也只能發生在北宋,還遠不是漢語西南官話進人西林的時候。因此,這些說法應該是人們由“馱娘”附會的意義。

綜上,我們認為,“馱娘江”之得名,一定有更早的理據。

二、對“馱娘江”的綜合考釋

對壯語地區地名的考釋,絕不能按現在記錄它們的漢字望文生義。我們認為,馱娘江之得名,應該來自壯語,這是需要正本清源的。理由有:

其一,“馱”應是壯語“河”的音譯,各地壯語“河”基本讀[ta6]是壯語地名中一個極為常見的語素。“馱”,中古定母歌韻開口一等去聲,唐佐切。定母上聲,在壯語中古漢語藉詞中清化後讀t;歌韻字有兩讀,一為o,一為a,在壯語中,“馱”韻母普遍讀a;濁上字與壯語第6調正好對應。聲韻調均吻合。各家對中古“馱”的構擬:高本漢、王力、董同和為dhA,周法高、李榮、邵榮芬、蒲力本、鄭張尚方、潘悟雲均擬為dA。d(或dh)後來清化,所以以“馱”對譯壯語的“河”[ta6]的是非常合適的。覃風餘、林亦對此有詳細的論述,在此不贅。以“馱”對譯壯語[ta6]的可謂多矣。如田陽“那馱”(河邊的水田),那坡縣“感馱巖”(有河流的巖洞)。

“河”的壯語名稱是壯語地名中的常見通名。對於臨水而居的壯族來說,以之為通名是再正常不過的了。覃風餘、林亦把壯語地名通名系統分為四類:自然地理實體通名系統、人工地物通名系統、聚落通名系統和行政區劃通名系統。其中自然地理實體通名系統又分為四類:山類、水類、地類、田地類。dah屬水類,覃鳳餘、林亦還羅列出壯語地名中此詞的漢語記音中常見的三個:達、打、馱。據覃風餘、林亦分析,“達”多用於西南官話,這其實是記音所用的漢語的層次問題,“馱”的中古音、“達”的西南官話聲韻與壯語“河”一致,事實上體現了記音時當地習用的漢語方言的不同。

dah開頭的地名在壯語區俯拾即是。我們姑且不論其他地方的壯語地名,單西林縣,以這一壯音音譯命名的就有:大河、達夏、達肯、八達等。

其二,“娘”應是壯語“紅色”的音譯,這與當地的歷史文化是吻合的。“娘”,中古娘母陽韻開口三等平聲,女良切。各家對其中古音的構擬如下:高本漢niaŋ,王力nǐaŋ,董同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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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法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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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榮niaŋ,邵榮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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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力本

“驮娘江”考释

,鄭張尚方

“驮娘江”考释

,潘悟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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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西林壯語“紅色”讀為tieŋ,與之是十分接近的。因此,筆者認為,馱娘江意義應為“紅色的河”。

筆者曾經在《對“句町”及與之相關的西林地名的考釋一一兼談廣西西林曾為句町國政治中心》中對古國名“句町”進行了考釋,認為其義為“紅色的藤蔓”,從該文可以看出句町國人對紅色的膜拜。由此文中對句町的考釋和以上對“馱娘”的考釋,我們大略可以看出兩者之間的聯繫。

其三,“馱娘”符合壯語地名“通名+專名”的特點。徐松石先生總結出“壯音地名”的幾個特點:第一,這些壯音不能望文生義,因為它們含有壯語的意義。第二,這些地名在原始的形式上,多半是兩個字的,三個字的地名很少。第三,壯族人民喜用齊頭式地名,與北方齊尾式地名不同。第四,壯族人民喜用倒裝地名。第五,壯族地名具有分類密集的現象。其所謂的齊頭式地名,其實指的就是通名在前,專名在後的結構;而所謂的倒裝,是相對於與漢語偏正結構的慣用語序來說的。因此,第三、第四點其實是一致的。壯語固有的偏正結構為“中心語+修飾限制語”,這種語序之強勢,甚至在壯語已廣泛受到漢語影響的今天,仍然佔據著絕對的優勢地位。甚至壯族人民在借用漢語偏正式複合詞時,亦會把結構變成“中心語+修飾限制語”,如靖西壯語的“學堂”,讀為thiŋ

53(堂)ja:ŋ213(學)。

顯然,“馱娘”與壯語地名的上述特點是完全吻合的。

其四,“馱娘江”與壯語地名中體現不同歷史層次的“疊床架屋”結構是吻合的。如上所述,我們認為,“馱”即壯語指“河"的[ta6]的。“娘”即壯語“紅色”的音譯。“江"自然來自漢語。人們把語言重複累贅比喻為“疊床架屋”,這個名稱其實是個疊床架屋結構。這在壯族地區地名中比比皆是。例如,靖西地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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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中古漢語藉詞“巖”,指“巖洞”;[kam45]是壯語固有詞,也指“巖洞";[ka:ŋ45]是巖洞的名稱。當然,由於借入得早,其構成“疊床架屋”結構後與壯語固有語序還是一致的。再如,那坡地名“感馱巖”,“感”記錄的當是壯語的ngamz“巖洞”,“馱”即上文所述,為壯語的“河”;“感馱"即“有河流的巖洞";“巖"為漢語通名。“馱娘江”的結構與“感馱巖”完全一致,即“壯語通名+壯語專名+漢語通名”,實際上是一個雙單格、壯漢合璧的結構,在結構上分為兩層,由“馱"與“娘”構成偏正結構(壯語語序:正+偏),這個偏正結構再與漢語“江”構成更大的偏正結構,圖示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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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振鶴、遊汝傑從層次重疊的地名研究當地居民成分的先後變化。馱娘江這樣的“壯語語素+漢語通名”的結構說明這一帶的居民先為壯族,漢族後至,這與當地居民的組成情況是一致的。元立《壯族地名述略》論及壯語地名漢化的規律和趨勢,其中之三是:在漢譯中以漢族地名結構模式規範,強化了壯族地名的非壯族化傾向。“馱娘江”及下文要提及的“文象水”,都體現了這樣的特點。

三、結論:馱娘江就是文象水

《漢書·地理志》載:“句町,文象水東至增食入鬱,又有盧唯水,來細水、伐水。"漢書“文象水"究竟為當今哪條河,一直是有爭議的。一說是當今的西洋江。陳灃《漢書地理志水道圖說》和王先謙《漢書補註》均以西洋江為文象水。《新繤雲南通志》卷二八載:“文象水即今之西洋江,盧唯諸水即西洋江之支流。"1982年出版的《中國歷史地圖集》,從秦漢到三國兩晉的所有地圖,也都把今西洋江標定為文象水。相同觀點的還有曾昭富和林超民。一說是當今的馱娘江。代表為張世銓,其根據《漢書》的體制,認為文象水即當今的馱娘江。覃聖敏同意張世銓的觀點,且結合西林普馱發現的句町王族的墓葬,認為“馱娘江的這種政治地位是與它作為主幹水道的地理位置相適應的"。何英德認為,“土黃、普馱、黃扭、鬥黃瀕臨漢代被稱為文象水被作為重要交通水路的馱娘江"。還有一種觀點是認為文象水既是西洋江又是馱娘江,《水經·溫水注》雲:“溫水又東逕增食縣,有文象水注之,其水導源牂牁句町縣。"資料中註明的文象水為今廣南、富寧縣境內的西洋江和馱娘江。

筆者認為,馱娘江就是《漢書》裡記載的文象水。理由有:

象,上古陽部,徐兩切,各家對其上古音的構擬為:高本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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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方桂rjaŋx,王力ziaŋ,白一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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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張尚方、潘悟雲均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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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已經分析,漢語許多方言泥來母不分,因此,上古“象"與中古“娘"讀音是相近的。由此,筆者認為“象"和“娘"不過是不同時代的記音,“象"是上古對壯語“紅色"的記錄,“娘"體現的則是中古的層次。

文,上古文1部,無分切,各家的構擬:高本漢“馱娘江”考釋,李方桂mjən。王力miən,白一平mjən,鄭張尚方、潘悟雲均為

“馱娘江”考釋。我們認為,這是對壯語表示“液體冒出"一詞的記錄。

壯語地名常用“悶”等對譯泉水。廣西粵語和官話均有把泉水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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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ən]水"的。我們認為,這個詞來自壯語[mən3],為液體冒出之義,並通過韻母和聲調的屈折產生“泉水”義,即mbo。文象水是漢代的稱呼,文,微母,微母上古讀m,與中古的“悶"等是一致的。所以漢代所對譯的“文"與平話對譯的“悶"實為同一個詞。至於其到底是“冒出"義還是“泉水"義,看來一時還難以分辨。若為“冒出”義,則應釋為“紅色冒出";如為“泉水"義,則為“紅色的泉水"我們更傾向於其為“冒出"義,因為,如果其指“泉水",似乎更應該以陰聲韻的字進行對譯,而這裡用的是陽聲韻的字。

在壯侗語族聚居的地區,以這個語詞命名的地名並不鮮見。如貴州省黎平茅貢鄉侗族聚居的地捫村,“是根據侗語音譯的地名,直譯為泉水源源不斷的水源頭"。這個地名也應是一個“通名+專名"的形式,“捫",《現代漢語詞典(第5版)》用漢語拼音注為mén,與壯語[mən6]的聲韻是一致的,指的應該就是“液體冒出",“地捫"即液體冒出的地方,即有泉水的地方,即有泉水的地方。

馱娘江的支流西平河古稱馱悶河。“悶",應當就是上文所提壯侗語中的“液體冒出”。這應該也是“馱娘江”即“文象水"的佐證之一。覃鳳餘、林亦在《壯語地名的語言與文化》中引過一個對譯壯音

“馱娘江”考釋[mən5]的字“泵",這個字只出現在宜州市。覃鳳餘、林亦理解為會意字,筆者贊同,且認為其很可能是壯族仿漢字所造的會意字,取石下水流冒出之義。《新華字典(第11版)》收錄了一地名用字“呇",字典標註的漢語拼音為mèn,有二義:"①〈方〉水從地下冒出。②用於地名:~塘(在廣西壯族自治區賓陽)"。我們認為,從其聲韻調及義項看,應該就是壯侗語的“液體冒出",而“呇",應該是當地人為此義所造的一個會意字,其義項①注為〈方〉也說明它不見於漢語共同語。

對於逐水而居的民族壯族來說,其對水源有著極度的敏感。與水源相關的地名難以計數。除上文所論的“河流"外,與泉水有關的地名也比比皆是。僅從西林來說,就有“八務"、“布合"等。八務,“八”指口,務,中古微母虞韻,亡遇切,各家構擬如下:高本漢、王力mǐu,董同和mjuo,周法高miuo,李榮、邵榮芬mio,蒲力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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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張尚方mio,潘悟雲擬為mju。與壯語“泉"的讀音是相近的。《西林縣地名志》將“務"釋為水井,筆者認為不準確,泉為自然本有之物,水井是人工之物,在壯人中“泉"、“井”相混也是可能的,從讀音看,其應為“泉”。布合,“布”是泉,“合”是貝殼。該村駐地,從前有條從地下冒水成的小溪,水中生長許多貝殼,故名。

由上所述,“文象”也是一個具有典型壯侗語特點的地名,我們認為,其義即“紅色冒出"。由上所述,“文象”與“馱娘”一樣,均為壯語的“正+偏"的結構,而修飾成分均為“紅色"。二者均為壯語地名中常見的疊床架屋結構,兩個名稱不過是同一條河的不同時代的壯語音譯,文象水即當今的馱娘江無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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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廣西社會科學》2013年第10期

選稿:王濤

校對:陳汶靈、徐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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