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香港灣仔皇后大道東183號。合和集團六十多層的辦公室裡,胡應湘向西望著天際線的遠方。不一會兒他回過頭來,對著身邊人說:
“咱們在那裡建座橋吧。”
在200多米高的合和中心,這個香港80年代最高的地標建築上。身邊人湊到巨幅落地窗前,順著胡應湘手指的方向眺望。
那裡湛藍一片。屯門港,潔白的浪花包裹著細碎的夕陽,外海上打漁船星星點點。
眾人不解,衛星城屯門,商業並不發達,設施亦不優渥,製造業剛剛起步。這裡建橋所欲何為?
胡應湘望著不解的眾人,問了個問題:
“合和集團發展到現在,我們面臨什麼問題?”
眾人七嘴八舌,最後得出一個結論:
“缺廉價土地,缺豐富勞動力。”
“你們知道哪裡有嗎?就在那裡。”合和實業集團董事會主席胡應湘轉過頭來,斬釘截鐵。
眾人見他目光矍鑠,眼波明媚。彷彿回到二十年前,年輕的合和如一條泥鰍將香港市場攪得天翻地覆。
那是一班兄弟英姿颯爽的時代,那是創業的黃金時代。
“屯門嗎?”他們依舊百思不得其解
“不,在更遠的遠方。”
眾人眼望西方天際,人群中有人反應過來:
“噢,是珠海,海的那邊!”
眾人恍然大悟。80年代香港土地資源緊張,勞動力短缺,工人工資飛速上漲。身為亞洲四小龍的香港在衝刺中開始顯露疲態。
企業家們聞風而動。有人投資黃金避險,有人去東南亞搞剪刀差,有人整日燒香拜佛。而胡應湘卻早已暗暗佈局,他投資建設虎門大橋,力主推進廣深高速,大力支持沙頭角電廠等設施建設。
種下梧桐樹,引得鳳凰來。時代猶如一尊嚴肅巨像開始將目光緩緩轉向東方。
胡應湘敏銳地意識到內地巨大的潛能,這裡是一片未經開墾的處女地,香港是現在,而內地是閃閃發光的未來。
美國普林斯頓大學土木工程系畢業的他隨即提出了在香港屯門最西部建一座橋到內伶仃島,再到珠海的淇澳島的建設方案。
這個方案後來被媒體稱作“伶仃洋大橋”。
方案提出後引發了各界反響。富豪李嘉誠公開反對,理由是大橋建成將衝擊自己的港口業務。澳門賭王何鴻燊秒變擁躉,理由是赴澳遊客可大巴直接拉到賭場。
對外海運不便的珠海政府本在為新建港口選址,聽到這個計劃後,意識到拉條大橋到香港,豈不是可以直接用維多利亞港,何必還需耗費人力物力建港。
背靠珠海的粵西地區和更遠的黔、桂、滇省市更是看到了產業轉移和勞動力就業的希望,它們積極響應,全力配合。
多方力量左右牽扯,爭論、妥協、反悔、合作,時代的車輪就這樣碾過了躁動的80年代。
佳期難得,好事多磨。1997年,伶仃洋大橋的建設方案正式被國務院立項。
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各方力量摩拳擦掌,即將一觸即發。可建設方案卻突然像消失在太空中的黑洞裡一樣,再也沒有人提起。
166億,對當時的珠海來說這是一個天文數字。1997年,珠海市的全年財政預算收入不到16個億。在囊中羞澀的年代,一同隨之乾癟的還有夢想。
本以為是起點,沒想到是巔峰。伶仃洋大橋就這樣胎死腹中。
1983年,很多故事雖未開始,卻已漸漸顯露端倪。勾畫藍圖的夢想家在不停奔走,兩岸三地的金錢大鱷在暗暗角力,好奇的珠海此時踮著雙腳遙望維多利亞港的煙火。
我們終將牽手相擁?沒錯,伸出手,餘下的請交給時間。
2018年10月24日,港珠澳大橋的通車典禮上,一位耄耋之年的老人扶著欄杆眺望,站在距海面80米高的港珠澳大橋上,他眼波明媚一如三十五年前的那個金黃下午。
有人講,這是前無古人的工程。22.9公里的主體橋樑,4個圍填的人工島和全長6.75公里全世界最複雜的沉管隧道。
在香港中環上班的珠海人小李以後可以在30分鐘的時間驅車橫跨兩地。
清晨在百年老店蓮香居吸一口熱乎的港式燒麥,下班後驅車帶著家人在澳門的大牌坊前流連忘返。無數個像小李這樣的家庭在兩岸三地中來回穿梭,勾勒出一個穩定的、溫馨的、美麗的黃金三角。
35年後,兩岸三地終於握手相擁,時光向過去揮手致意。
韓國釜山,總長8.2公里的巨加跨海大橋驕傲地橫亙在蔚藍海面。
不遠處,一行人對著它指指點點。人群中一位老者迎著溼潤海風,踮著腳尖,眯著雙眼貪婪張望。
老者名叫林鳴,每當他提出近距離觀看巨加大橋時,原本健談的韓國接待方便低頭刷起手機,轉頭左右攀談。
海水靜謐,藍天白雲之下,三兩海鷗飛過,一派世外桃源景象。林鳴遠眺大橋,面不改色,內心卻五味雜陳,波濤洶湧。
他曾負責建設中國第一座跨徑懸索橋—潤揚大橋。施工的北錨碇需要在緊挨江邊深50米的基坑內施工,咆哮的長江邊土,一方矮矮的土堤,成為施工工人的護身符。若江水猛漲,基坑內的一切都將頓時被淹沒。
工頭喊口號動員,工人們卻躊躇不前。此時林鳴從人群中走出,拿起小板凳悠閒坐在基坑內嗑起瓜子。
工人見狀,信心倍增。潤揚大橋通車當天,當晚《新聞聯播》的報道講述這樣一個故事:
“定海神針”林鳴與他的小板凳
但在遙遠異國他鄉,定海神針也陷入迷茫。
規劃中的港珠澳大橋即將在伶仃洋海域誕生,這裡每天有4000多艘船隻穿行而過,小到排水量幾百噸的舢板漁船,大到30萬噸的巨型油輪。它的頭頂還有無數從澳門機場起降的客機航班掠過。
要滿足30萬噸的巨輪通過,就得將橋面高度設計超過80米,橋塔高度設計超過200米。要使澳門機場的客機安全起降,航線上就不能有超過88米的建築出現。
按下葫蘆浮起瓢。工程陷入死循環,韓國之行顆粒無收,林鳴一籌莫展。
直到有一天,一個同事告訴他,巨加跨海大橋的橋隧方案設計是一家荷蘭設計公司做的。
猶如抓到一條救命稻草。在前往荷蘭的航班上,林鳴安穩入睡,在夢中恍惚看到大橋建成模樣。
荷蘭,一個散發鬱金香氣味的浪漫國度,2018年歐洲最幸福國家排行榜TOP3。富有工匠精神的荷蘭人不僅造出了極具個性的風車,更設計出性能優異的防波提,他們是歐洲不少橋樑的設計者。
林鳴客氣地與對方攀談起巨加跨海大橋,讚歎他們具有創造精神的橋隧方案。荷蘭人謙遜地點頭微笑。
林鳴此行必須要得到荷蘭人的幫助,他思忖火候已到,便順水推舟講出港珠澳大橋目前困境。
依舊面帶謙遜笑容的荷蘭人點頭表示瞭解。
“1.5億歐元”
翻譯告知這是一口價,對方笑容消失,面色突然堅定,充滿決絕。
這大大超過了港珠澳大橋預算,林鳴咬牙告知對方。
“只有3億人民幣,我們只要設計方案,其他一概不要。”
荷蘭人依舊笑容滿面,但眼神中流露出一絲複雜。
“那我不得不為你們中國人唱一首祈禱歌。”
荷蘭之行帶來的,只有羞辱。
林鳴憤憤不已,回國後他把自己關到房間裡。晚飯時,同事問要不要幫他把晚飯帶回來。他起身回答:
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林鳴召集大家開會,會上討論通過了橋隧方案的設想。下一步,就是如何去實現它。
橋隧方案需要將橋樑和隧道連接到一起,在廣闊無垠的伶仃洋海域,必須找到合適的島嶼作為橋樑與隧道連接的中介。
可是蒼茫大海中找不到任何自然島嶼,放眼望去盡是一片深藍。
平地起高樓。林鳴團隊下定決心,要在伶仃洋建造人工島。
海床勘探啟動,但在理想建島位置,海床上鋪滿了厚達20米的淤泥層。常規的重力式沉箱建島無法奏效。沉箱一扔下去,將在淤泥上翻轉打滑,無法固定。它就像是一層水豆腐,光滑、鬆軟又充滿危險。
有人提議將這些淤泥挖走,20米厚的淤泥,預計將有800萬立方。它們堆積到陸地上能夠壘起3座埃及胡夫金字塔。這對伶仃洋海域的海洋環境是災難性的。
一個大膽的想法被提了出來,圓鋼筒圍島。
設想簡單易行。一組巨型圓鋼筒直接固定在海床之上,之後中間填土形成人工島。一個局部穩定結構形成,水豆腐無法對隨後施工造成影響。
120個超級大的圓鋼筒成為人工島的基礎,每個圓鋼筒的直徑達到22.5米,媲美一個標準籃球場。高度55米,相當於都市CBD中常見的28層寫字樓。重量達到550噸,與一架A380空中客車客機相似。
夜幕降臨,小樓內燈火通明。機箱嗡嗡作響,鼠標飛速遊移。這樣的日子日復一日,變了的,除了越堆越高的設計圖稿,還有工程師們漸漸鬆弛的小腹。
燈火下,那群少年時而沉思不語,時而談天說地。一來一回間,小屋內遍佈青春氣息。
如何在這個海域修建隧道?是團隊面臨的另一個難題。
盾構技術首先進入視線。盾構機是一種使用盾構法的隧道掘進機。盾構的施工法是掘進機在掘進的同時鋪設隧道的支撐性管片。
上海長江隧道此時已經快要進入通車時間,它採用盾構法穿越長江口南港水域,全長8.95公里。隧道埋設在長江下40米處,與港珠澳大橋隧道情況相似。
但伶仃洋海域航道局的專家表示:
航線繁忙,無法關閉海域實施作業。
盾構方案被排除了。唯一能夠解決這個問題的,是韓國巨加跨海大橋的沉管隧道技術。
這個技術相當於在海床上先挖出溝槽,再將預置好的沉管放在溝槽裡,接著在水下完成拼接。它對環境保護有著極大好處,達到了10%阻水率的要求。
一連多個日夜,小屋內沒有喧譁,只有沉默。沒有資料,沒有圖紙,沒有外國專家協助。他們唯有依靠自己。
斗轉星移,無數個日夜之後,他們交給林鳴一個令人欣喜的答卷。
“沉管設計長180米,寬33米,高11米,由兩個3車道和2個工程通道組成,重量達到76000噸,相當於1艘航空母艦。它們將逐一沉入海下,並在海床上完成無人對接。”
辦公室裡靜的可怕,眾人期待地簇擁著他。林鳴拿著報告,囁嚅著輕聲讀出每一個數據。
末了,他微笑地望著大家,大手一揮。
“今天別去食堂了,晚上出去吃吧。”
彈指9年間,港珠澳大橋終於通車。在通車儀式的一張照片上,林鳴臉黑了,頭髮卻白了。整個項目下來,他一下子瘦了將近20斤。
在沉管隧道安裝期間,林鳴鼻子大出血了兩次,一共做了兩次手術。只要他一能下床,就開始在醫院的走廊裡跑步。他想盡快恢復身體,回到他的戰鬥崗位。
E15隧道管節安裝時,出現兩次嚴重回淤。專家們一致調研後發現是珠江口的採砂導致了管節的回淤問題。
廣東省常務副省長徐少華帶著相關部門趕往現場。回去後,他主持了6次協調會議,最後決定把珠江沿岸的10多家採砂企業全部停掉。
省裡召開了幾次民營採砂企業座談會,在場的企業主紛紛表態:
“修大橋是好事,我們幫不上什麼忙,但也不能添亂。辦企業就應當承擔相應的社會責任。”
回去後,企業主們將採砂作業全部停了。這次停工涉及一萬多人的就業,可這些企業主甚至連誤工賠償也向地方政府提。
廣東省政府事後考慮不能讓企業經濟受損,相應地延長了採砂企業的許可證期限。
項目組的一位德國專家漢斯·德維特對這件事一直印象深刻。
他表示,這要是在西方國家,早就陷入無限的扯皮中了,地方政府、勞工、企業陷入無限的口水戰,項目只可能停工。
林鳴知道後,告訴他:這就是我們的制度優勢!你們西方人是自由主義、理性主義、利益至上。我們是集中力量辦大事,同心同德!
德國人對中國人的辦事效率讚歎不已。回去後,他時常對同事講起:
“我在中國知道了中國速度的秘訣。但很可惜,我們永遠也無法學到。”
一位土木工程的大學生一畢業就加入港珠澳大橋項目團隊,2018年大橋竣工時,他已是一個1歲孩子的父親。
他說自己以後會經常帶著孩子來到大橋上,給他講講當年戰鬥過的故事,那裡是他的青春,是他揮灑汗水的土地。
世事如潮水翻湧,須臾間泛起白色泡沫。總有一些東西,會以特殊方式,留在許多人的生命之中。
散作滿天星。大橋建成後,來自五湖四海的兄弟、朋友、師長將在生活的大海里分灣自流,他們有的奔向新的工程崗位,有的回到學校回爐深造,有的留在當地成為運營大橋的一員。
念念不忘,必有迴響,一座設計壽命120年的大橋將會是這些人生命中共同留下的印跡。
林鳴曾經在參加中央電視臺《朗讀者》節目時朗讀了一首散文,它是這樣寫的:
我喜歡出發,凡是到達了的地方都屬於昨天。
哪怕那山再青,那水再秀,那風再溫柔。
世界上有不絕的風景,我有不老的心情。
我喜歡出發,願你也喜歡!
---《我喜歡出發》 汪國真
曾經有人講,人的一生分為上下兩個半場。上半場拼命證明自己是大人,下半生拼命證明自己還年輕。
林鳴是這樣的人,他身後千千萬萬偉大工程的建設者們也是這樣的人。
願你我也是這樣的人,永遠年輕,永遠熱淚盈眶!
[1].《超級工程》,李炳,中央電視臺,2012年
[2].《大國工程》,趙億寧,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8年
[3].《朗讀者》欄目,劉欣、田梅,中央電視臺,2017年
[4].《港珠澳大橋建設最早提出者胡應湘:中國橋樑建設達世界級》,鄧媛雯,中新網,201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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