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科举 v.s. 今天高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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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为镜照汗青 第四章(下) 江月年年望相似

大多数诗评对陈子昂《登幽州台歌》的理解,是作者在感叹像燕昭王那样的前代贤君既不可复见,后代的贤明之主自己也熬不到了,真是生不逢时。登上高台极目远眺,天地苍茫人生寂寞,不禁悲从中来不可断绝,怆然几滴英雄泪下。主调是“才高命蹇”四个字,貌似这是历代许多才子的共同命运。

但我觉得此诗更像是在感叹人之一生在历史长河中的短促渺小,其意境有点接近张若虚“孤篇压全唐”的《春江花月夜》里那句:“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陈子昂当时估计在思考人生终极问题,此诗充满了哲学味。当代能在深度上与之相比的也只有著名的“保安三问”了:“你是谁?你从哪儿来?你要去哪儿?”

张若虚如果没有写出这篇《春江花月夜》,很多人可能都会怀疑历史上是否真有此人,因为他留下的文字痕迹如此之少,而且其生卒年、事迹通通“不详”。但正是这仅有的一首作品,就让他“孤篇横绝,竟为大家”。全诗如下: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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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签

虽然有人说“孤篇压全唐”的评价实属过誉,但我认为此诗至少在两个方面实至名归。第一,是在内容上的突破,超越了一般诗歌的写景、状物、叙事、抒情,通过“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两句跨入了对终极问题进行追问的范畴,在这方面前无古人、后稀来者,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也没有用这么明确的疑问句来提出哲学性的思考。第二,是在诗风上的突破,当初唐诗歌还在六朝的绮靡文风里兜兜转转寻找出路时,此诗走出了正确的方向,而后来的唐诗也正是朝着这个方向前进的。诗中有很多名句被后世诗人所引用或化用,你有没有看到崔颢“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的影子?有没有看到李白“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的影子?有没有看到张九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的影子?

金庸肯定很喜欢《春江花月夜》,所以东邪黄药师在“海上明月共潮生”一句的基础上创制了《碧海潮生曲》的独门武功,以极高内力从玉箫中吹奏出优美的旋律,听者只要内功定力稍弱,轻则受伤,重则丧命。傻哥哥郭靖当时如果没有通过这一关考试,也无法名正言顺地娶到古灵精怪的桃花岛千金黄蓉妹妹。

陈子昂在幽州台上这一曲苍凉激越的长歌,是为流行了百年的齐梁文风所唱响的挽歌,也是为即将登台演出的中国历史上甚至世界历史上最庞大辉煌的诗歌星云所吹响的嘹亮号角,盛唐恢宏气象的大幕正在徐徐拉开。这璀璨群星被世人公认的形象代表,就是陈子昂的四川老乡--千年一遇、天仙下界的诗仙李白。

历代文人对陈子昂的评价都很高。韩愈在向宰相郑馀庆推荐孟郊的《荐士》一诗中,称赞陈子昂是盛唐文采风流的真正开创者:“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金末元初的著名诗人兼诗评家元好问则在他的《论诗三十首》里如此赞叹:

沈宋横驰翰墨场,风流初不废齐梁。

论功若准平吴例,合著黄金铸子昂。

这里面用了一个典故,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奋发图强灭亡世仇吴国之后,对功臣们论功行赏。大家都公推范蠡为首,勾践就让人用黄金为他铸了个像。元好问的意思是,能够把诗文从南朝的靡靡之音中带出来,为唐诗走向雄浑刚健开了风气之先的众人之中,功居第一的应该是陈子昂。

勤学好问的元好问一共写了三十首论诗绝句,其中还有一首我也非常喜欢:

慷慨歌谣绝不传,穹庐一曲本天然。

中州万古英雄气,也到阴山敕勒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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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能够看出,这首诗评论的是你我耳熟能详的北朝乐府民歌《敕勒歌》: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从元好问此诗里,能看出北方少数民族对中原文化的倾慕和向往。元好问自己正是鲜卑族,这个姓氏提供了明显的线索。北魏孝文帝拓跋宏把皇家姓氏鲜卑姓“拓跋”改为汉姓“元”,自己改名为“元宏”,由此我们很容易记住元稹、元好问都是鲜卑贵族后裔。孝文帝是重要性被后代严重低估了的古代伟大帝王,他是在五胡乱华之后加速北方少数民族汉化的里程碑人物,为隋唐两代在中国恢复大一统王朝打下了坚实的思想根基,他对中国历史所具有的深远意义怎么评价都不为过。

元好问的作品中流传最广的是《摸鱼儿.雁丘词》,前半阕是: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

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神雕侠侣》中的古墓派大师姐赤练仙子李莫愁就是吟唱着这首词出场,也是吟唱着这首词在绝情谷的大火中谢幕,形象很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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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提到本人非常欣赏的范蠡,不能不顺带说几句。大多数人可能只记得他献西施给夫差的“美人计”,其实他的功劳远不止于此。范蠡不但亲身陪伴越王勾践在吴国度过了最艰难危险的人质时光,在杀机四伏的环境中察言观色建言献策走钢丝一般保护了主公的安全,和勾践回到越国后又辅佐他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九术灭吴。更为难得的是,自古以来兴邦的功臣多矣,但像范蠡这样深明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道理能够见机而去的君子,一只手也数得过来,可见他的智商、情商都到了何等的高度。他砸掉自己的公务员铁饭碗之后,远走他国下海经商,很快成为富可敌国的陶朱公,充分证明了只要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不知道会不会让今天一些本来不适合却硬要去挤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考公务员的年轻人有所感悟。

在一只手可数的君子里面,和范蠡的智商和结局均相似的就要数汉初的名臣张良。他家祖上五代人都在韩国为官,当韩国被秦王嬴政灭亡以后,张良并没有甘心做暴秦的顺民,而是一心要替祖国复仇。他寻访到一位志同道合的大力士,手持一百二十斤的大铁椎,在博浪沙干冒奇险飞椎袭击出巡的秦始皇,可惜击中的是旁边的副车。这是成语“误中副车”的来历。文天祥在《正气歌》里赞叹他“在秦张良椎”。险些丧命的始皇帝气冲斗牛,大索天下,张良只好隐姓埋名逃亡,后来辅佐刘邦终于灭秦,而且在鸿门宴上保住了深陷险境的刘邦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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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世人尊元好问为“北方文雄”,认为他为金元之际的中国文学做出了承前启后的贡献,《论诗三十首》在中国文学评论史上颇有地位。而他对陈子昂的评价,伯玉可谓当之无愧。在幽州台上的那一曲苍凉激越的长歌,是为流行了百年的齐梁文风所唱响的挽歌,也是为即将登台的中国历史上甚至世界历史上最庞大辉煌的诗歌巨制所吹响的嘹亮号角,盛唐恢宏气象的大幕正在徐徐拉开。张良不但想做的事情一定要做成功,而且能够与时俱进。刘邦的谋士郦食其曾经献计,复立六国王族之后人来收买人心对抗项羽。大老粗刘邦拍手称赞,命人速速刻制六王印玺,让郦食其带去各地分封。郦食其还没有出发,张良正好外出归来,听刘邦说了这个打算,立刻伸手拿起酒桌上的一双筷子连比带画地讲了其中的利害关系,阻止这个开历史倒车的计划。刘邦茅塞顿开,下令立即销毁已经刻制完成的六国印玺,从而避免了一次重大的战略错误,否则中国只怕还要再次陷入诸侯割据的战乱几十年甚至上百年。

刚刚跟随刘邦之初,张良处心积虑地只是想要恢复父母之邦韩国。但随着时移世易,他敏锐地意识到时代的需要已经发生了变化,并不故步自封。张良劝说刘邦维持大一统政权,在中国古代政治思想史上留下了重要的一页。汉朝建立后,张良因功封为留侯。他跟随刘邦多年,深知他猜忌的性格,既然伴君如伴虎,不如距离产生美。知道在危险的政治中该如何做的人很多,但真正能做到的人不多,是所谓“知易行难”。但张良视功名富贵如浮云,明哲保身不问朝政,始终赢得刘邦和吕后的信任和尊重。后来萧何下狱、韩信被杀,张良成为“汉初三杰”中唯一一位能够善始善终的。

至于范蠡所行的美人计,也不是吴国灭亡的主因。罗隐有首《西施》,是一篇言简意赅、说服力很强的议论文:

家国兴亡自有时,吴人何苦怨西施。

西施若解倾吴国, 越国亡来又是谁?

把吴国灭亡的主因归咎于中了范蠡美人计的人,若不是思维过于简单,就是存心为统治者开脱或减轻责任。夫差在一连串战争胜利之后的骄傲自满才是主因,历代农民起义一旦成功,从乡下进城以后的表现也与此类似。何况自古明君多有宠妃,人家也没因此亡国,关键是要在美人和江山之间把握好平衡。把国家没管理好归咎于女人,这种论调也太给男人们丢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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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正因为罗隐太喜欢说实话,所以科举之途并不顺利,运气比陈子昂和白居易差了十万八千里。他年轻时意气分发地奔赴长安科场,路过钟陵时认识了一位烟花女子名叫云英,身材曼妙能做掌中舞好似赵飞燕,而云英也对他的才气印象深刻,双方互有好感,怀着朦胧的暧昧依依惜别。十二年后,还没有考上进士的罗隐再次路过钟陵时,居然又遇见了云英,这对两人来说都是一场意外的重逢。徐娘半老的云英看着两鬓微霜的罗隐,很诧异地问道:“罗先生还是白丁吗?”这一问真是触到了罗隐的痛处。他不禁思绪万千,当场赋诗《偶题》:

钟陵醉别十余春,重见云英掌上身。

我未成名卿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

“云英未嫁”就此成为典故,貌似说女子尚未出阁,实则比喻人尚未得志。罗隐才高八斗而未能考场得意,云英色艺俱佳却无人救拔从良,都并非不如他人,应该是时运不济吧。罗隐流传下来最脍炙人口的作品是《蜂》:

不论平地与山尖,无限风光尽被占。

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

此诗用字浅白,可入小学语文课本诵读,一般被理解成是为劳动人民虽勤劳辛苦却不得温饱生活的不平而呐喊。但我认为它有着更深刻的讽世内涵,类似于《红楼梦》里《好了歌》中那句“终朝聚敛苦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这种可以抽丝剥茧般解读出多层意境的诗歌,诚为诗中上品。

罗隐另一首著名的诗是《自遣》:

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若说此诗是悲观主义吧,它在劝你及时行乐;若说是乐观主义吧,从骨子里又透出一丝掩不住的愤世嫉俗和颓唐。由此可见,看重及时行乐的人,其实正因为悲观。真正的乐观主义者,在生命中是微笑而不是大笑。考虑到罗隐十次应考进士而不中的郁闷心情,写出《自遣》这样骨子里悲观的诗歌就不足为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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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罗隐这样的大才子在唐朝都考不中进士,可知那考试有多难,但大家依然趋之若鹜。自魏晋以来,人才的选拔原本一直实行九品中正制,能力不重要,出身门第最重要。这就导致官僚集团世袭化、家族化,“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也是个拼爹的时代。士族社会的形成,除了培养出一大批误国的清谈家,给我们贡献了充斥着奇葩之人和奇葩之事的《世说新语》之外,在政治上却是死气沉沉。底层人士没有上升的通道,读书人经世报国的志向无从施展,就成为社会动荡的助力。到了五胡乱华的时代,少数民族的君主只要尊重汉族的知识分子,给他们施展的空间,反而更容易让他们报效,石勒的谋士张宾、苻坚的谋士王猛都是有代表性的例子。当然,这些在少数民族政权中得志的汉族知识分子反过来也帮助了少数民族的汉化和中国北方的民族大融合。

隋朝开创的科举制度是历史性的巨大进步,之后唐太宗对其做了大力的推动。有一次他站在城楼之上,看着新科进士鱼贯而入皇城,不禁志得意满地对身边的魏征说:“天下英雄,尽入吾彀(gou四声)中矣。”意即用科举一途将天下的能人尽收自己的囊中。尤其出身寒门的读书人,从此有了向上层流动的通道,于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很多才华横溢的知识分子为了跳过龙门,一生都在为考试忙碌。所以晚唐诗人赵嘏(gu三声)有诗云:“太宗皇帝真长策,赚得英雄尽白头。”

科举的功能相当于改革开放后的高考,本来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村人,也可以借此跳出农门,跳入龙门,“农转非”而改变一生。今天的高考制度屡受诟病,但在高等教育资源稀缺的中国,高考无疑仍是目前最为公平的一种方式。如果没有高考中各种相对公平的严苛规定,高等教育资源在中国这个人情社会中将被分配成什么样子真令人不敢想象。

虽然唐朝的进士考试很艰难,大多数应试者都像罗隐一样熬白了头,但像陈子昂和白居易那样少年得志的诗人也有不少,比如下面出场的这位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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