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济安《现代英文选评注》校订版序

本文来源:现代英文选评注,外研社版,2014年

译者||夏济安《现代英文选评注》校订版序
译者||夏济安《现代英文选评注》校订版序
译者||夏济安《现代英文选评注》校订版序

夏志清

原在西南联大、北京大学等校执教的先兄夏济安,1950年秋从香港抵达台北后继续在台湾大学外语系教英文,一直到1959年初以访问教授身份 再度赴美为止。台大九年,他教导了不少优秀学生,至今驰名学界文坛;他也创办了一份《文学杂志》,建立了一个朴实的文风。此二功绩至今为人称道。但九年间从讲师升任教授,先兄也没有停过为赵丽莲教授主办的《学生英语文摘》写专栏“Grammar Road, Rhetoric Street”(文法路、修辞街),前后为它摘选了四十六篇(接:本版实收四十五篇,原第一篇,葛兰安·格兰[Graham Greene]的《马来亚战事》[“A Planter's Life in Malaya”],未收入。) 作品,一一为之逐段详加评注,且于文首写篇作者、作品简介。这个专栏当 时大受欢迎,济安自己对它也非常重视。九年间写的中文文章,他无意为它们结集,但1959年3月刚到西雅图华盛顿大学不久,他即写信给他最得力的高足朱乃长,嘱他把这四十六篇选文集成一书,交台湾商务印书馆出版。《现代英文选评注》同年6月问世,销售至今已有三十五年的历史了。初版想是抽集《学生英语文摘》所有济安专栏部分加以影印成书的,不免字体太小,每篇的评注部分排得更是紧密,阅读非常吃力。尽管如此,此书对有志自修学习英文的台湾中大学生而言,实在太有用了,初版久销不衰,直至1971年12月,商务印书馆才推出重新排印的修正版。此版不论正文或 评注,读起来醒目得多了。但书的版面并未扩大,加上重排的关系,少数中英文单字和标点符号难免误植,这是美中不足。

八十年代后期,我终于亲访台北重庆南路的商务印书馆,商谈可否为《现代英文选评注》出个新版,这次由我亲自校阅,并写新序。该馆出版科对我的建议欣然赞同,早在1991年底即把新版样本寄给我了。但那时我虽已退休,还是很忙,大半年后,心脏病发,更不宜工作,认真校阅样本已是1994年初的事了。先兄遗著初版后市面上一直可以买到。两三年来因我迟迟未校新版,旧版售罄后,市面上缺货,这是我要向商务印书馆以及买不到本书的读者群深表歉意的。那年我同商务会谈,也带去一册朱乃长教授校订的大陆版《现代英文选评注》(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以供出版科同仁参考。台大毕业后,朱乃长与其同班同学杨沂(名作家水晶)一起去婆罗洲教英文。身在异国海 岛,乃长弟益发想念留在上海的老母,终于1964年返沪侍亲,三十年来就一直在上海师范学院外语系任教。大半先兄的高足早在他去世前即是我的好友,乃长却是例外。1980年我才开始同他通信。有一封信上他说,大陆学生都在学习英文,毛泽东时代所编的英语教科书早已不适用,因之更让他想念老师编撰的那部《现代英文选评注》。1982年7月我航寄了他一册,且准许他删掉五篇可能引起麻烦的选文后在上海出新版,让大陆学子也有机会因攻读此书而英文进步。

入选本书的共有三十二位大小美国作家,十三位英国名作家,一位爱尔兰作家欧凯利(Seumas O'Kelly,1881—1918)。济安在一纸面本《爱尔兰短篇小说故事集》看到他的一篇《金船》(“Michael and Mary”),大为赏识,决定为它写评注,虽然作者早已去世了。所选英美作家,济安为他们作评注时,除了一两位都还在人间。出生最早的那位原籍西班牙的美国作家——大哲学家桑塔耶那(George Santayana,1863—1952)——只写过一部长篇小说《最后一个清教徒》(The Last Puritan)。先兄摘选其一小段为它作注时,可能桑氏还在人间,否则在其作者简介内应提到他去世的消息的。出生最早的那位英国作家比亚卜姆(Max Beerbohm,1872—1956),同桑塔耶那一样,晚年长期隐居意大利。济安在“简介”里提到他的死期,因之特从其滑稽小说《倾校倾城》(Zuleika Dobson)挑选描写女主角美貌的一段作纪念,而这部自选自画的小说——比氏也是位杰出的漫画家——早已 在1911年就出版了。

朱乃长为《现代英文选评注》出新版时,入选的作家已死了一大半了。他在上海,作家的生卒期不容易查到,由我一手包办,反正哥大图书馆参考书多,不难找。到了今天,入选的英国作家都已萎谢,最近离开人世的乃大小说家格林(Graham Greene,1904—1991),他的长短篇小说有十多种早已搬上了银幕。美国不著名的十家,我对他们的生卒期调查得不够精确,想有五位还活着。至于那二十二位名家,仅存的也只有三位了:南方小说家尤多拉·韦尔蒂(Eudora Welty,1909年生),飞行家遗孀林白夫人(Anne Morrow Lindbergh,1906年生), 外交家兼学者乔治·凯南(George F. Kennan,1904 年生)。凯南曾任苏联大使,乃享有盛名的俄国通,去年八十九岁还出了一册研讨美国外交的书,文笔严谨如昔。林白夫人早年写的诗和散文极受欢迎,《月形螺壳》(“Moon Shell”)录自她极有诗意的散文集 《海的礼物》(

Gift from the Sea)。但三人之间,在美国文学史上已有确定地位的当然只有韦尔蒂一人。

本书所载她那篇早期小说《寒笛》(“The Whistle”),我以前无缘读过。这次读了略有删节的原文,更读了韦氏小说初集所载之《寒笛》全文,真的很感动,不仅对韦尔蒂另眼相看,对济安挑选小说眼光之准,也大为佩服。《金船》所叙乃一对未能结合的水手和乡村女郎,《寒笛》所叙则为一对贫寒的老夫妇。美国南方作家专写两个人的故事,本书还载有两篇,同样文字简洁而深刻动人。一是考特威尔(Erskine Caldwell,1903—1987)的短篇小说《男与女》(“Man and Woman”),写一对饥病交迫的乡村夫妻;一是《两哑吧》(“Two Mutes”),节录自卡逊·麦克乐斯(Carson McCullers,1917—1967) 长篇小说《心是个寂寞的猎者》(The Heart Is a Lonely Hunter,1940)之首章。麦克乐斯乃四十年代之重要女作家,其所著小说、剧本至今尚吸引读者。考特威尔则大红于三十年代,当年确与海明威、司坦培克等齐名。

美国犹太裔作家史华兹(Delmore Schwartz,1913—1966)的短篇小说《君子好逑》(“In Dreams Begin Responsibilities”),表面上主角也是正在恋爱中的一对青年男女,但真正主角乃是他们婚后所生的儿子,刚刚二十一岁。生日前晚他做梦好像在电影院看张无声片,银幕上展开的即是他父亲向母亲求婚那一天的经过。吃了晚餐,母亲在馆子里答应终身相许这当口,儿子在影院里大叫起来:“不要这样做。你俩改变主意还来得及。这样决定,将来一点好处都没有。”

先兄自己曾绝食一天度过他的三十一岁生日。他在《夏济安日记》页212这样写道:我所以绝食是向生命的抗议。我呱呱堕地之日,即是我受苦的开始,这是可以纪念的一天,我以绝食来纪念。食是供养生命的,我不食就包含不想活下去的意思。济安初读《君子好逑》,看到主角也不愿意投胎人间,想必大为激动,才为此篇写评注的。1948年初我到耶鲁之后那几年,史华兹还很红,文艺季刊上常有他的诗和评论。《君子好逑》(1938)这本诗歌、小说合集也常见广告。那时我功课太忙,只看了他写的评论。年初看了《君子好逑》,我认为史华兹早年确有才气,他那篇成名作不止题材新颖,其叙事方式和技巧也以新奇取胜。

济安爱看自己买来的书籍和杂志。他在台大教书那九年,布面精装书买不起,那些定价不到美金半元的纸面小本书却买了很多。例如《君子好逑》 即采自《新体小说选》(Stories in the Modern Manner),乃Avon Books所出的一本选集;《君子好逑》这本集子先兄买不起,也看不到。《男与女》那篇则录自The Pocket Book of Erskine Caldwell Stories,精装本The Complete Stories of Erskine Caldwell那时尚未出版。虽然如此,济安对美国短篇小说特别有兴趣,当年由玛瑟·福莱(Martha Foley)主编的每年度《最佳美国短篇小说集》(

Best American Short Stories)和每年度荣获 O. Henry奖金的《得奖小说集》(Prize Stories)是非看不可的。若非自购,我想这些集子都是借自图书馆的。本书摘选了《芭蕾舞家》(“The Ballet Dancer”)、《一九四五年大火记》(“The Geat Fire of 1945”)等五篇此类小说,其作者到了今天早已名气不响,这并不是说这些小说并非佳构,它们的文字不值得我们观摩。济安早已注意到这一点,故在本书“编辑大意”里写下了这一条:选文以美国作家居多。美国近年致力写作之风气颇盛,无论为名家或非名家之作,其于风格,均甚讲究,殊值得我人之注意。

有些名气不响的小说家,显然济安早已看上了他,才选录其文字,为之写评注的。先兄藏书间有一种《贾氏家传》(台北明华书局,1955),乃美国白瑞斯(Gerald Warner Brace)所撰小说The Garretson Chronicle之中译本。此书序言谓:“全书由姚怀仁先生翻译”,“后经高公翰先生……、 侯健先生……分别校阅;又承夏济安先生、卓湘来女士润色,并此志谢。高侯雨先生校阅时,曾详加修正,贡献甚多,故用台译名义出版。”序言又谓:本书“原文明净遒劲,极具功力,可以和本世纪任何大家相比”。

先兄去世后,初读《家传》序言,心里有些纳闷,怎么这样一本好书,我对它及其作者竟一无所知。年初校阅本书样本,未看录自《家传》那节《登山遇险记》之前,先看白瑞斯简介。看到下面这一句:“其文字明净洗炼,瘦硬遒劲,铸字链句,具见功力,堪与本世纪任何大家相比”,才恍然大悟,原来《贾氏家传》序言也出于先兄手笔。济安实在太爱此书了,才说动姚、高、侯三人去动手翻译,再说动另一好友刘守宜去贴钱出书,他自己也担任了润色译稿的工作。在作者简介里,济安更认为《家传》“于描写人物,讨论思想之处,亦皆陈义深远,语句精警”,堪与《最后一个清教徒》相比。《家传》1947年初版,1964年其纸面本即已收入诺登丛书(The Norton Library),与法国小说家史汤达(Stendhal)、奥国诗人里尔克(R. M. Rilke)、古今英国小说家菲尔丁(Henry Fielding)、珍·奥斯丁(Jane Austen)、柏吉斯(Anthony Burgess)等之作品并列。此书我早已借到,还书前总想把它看一遍。先兄特别要把此书推荐给我国读者,我想一定有道理的。

济安原在中央大学读哲学系的,本书不仅载有桑塔耶那小说名著的一小节,也选上了英国散文大家毛姆(Somerset Maugham)简叙康德日常生活的一段隽永小品。英国大哲学家怀德海(A. N. Whitehead)晚年在哈佛教书,有位美国名记者长期去访问他,在他去世后出了本《怀德海语录》,大受欢迎。济安买到此书的纸面本后,也就选录几则语录,以便读者一方面学习英文,一方面因体会怀氏的谈话而增进自己的智慧。济安对历史也极感兴趣。我读小学时,一直觉得他对第一次世界大战知道得很多。本书选录了梅斯斐尔(John Masefield,1878—1967)所记 1915年4月英法“大军出征”,登舰赴往土耳其葛利波里(Gallipoli)半岛这段史实。梅氏在大战前早有诗名,1930 年封为英国桂冠诗人,在职三十七年之久。关于第二次大战,济安选了《诺曼第登陆》这一节,录自邱吉尔《第二次世界大战史》第六卷《胜利与悲剧》之首章。这位大战期间的英国救星,论其文才、口才也是超人的。无怪《大战史》六巨册出全的那一年(1953),他也名正言顺地拿了诺贝尔文学奖。

虽然最好的叙事史家都是文学家,研读文学的人一般说来,对史学名著不能像对诗歌、小说一样去精读它,实在时间不够分配,没有办法的事。因之我对美国十九世纪三大史家——普瑞斯各德(W. H. Prescott)、莫特莱 (J. L. Motley)、帕克门(F. Parkman)——一向不感兴趣,一本著作也没有读过。先兄在书里却选了文学史家范威克·勃鲁克斯(Van Wyck Brooks)在他名著《新英格兰的盛世》(

The Flowering of New England,1936)里专讲普瑞斯各德的这一章,我读后大为感动。普氏在大学期间,眼部受伤,变成 半盲。后来化十年功夫写其成名巨著The Reign of Ferdinand and Isabella(专述西班牙盛世,斐迪南、依萨贝拉在位时代),双目近乎全盲,真教我对他肃然起敬。写部史书,要看多少参考资料?虽然朋友们念资料给他听,普氏掌握这些资料,谈何容易?他也有书记协助,但每章必先起了腹稿,才能 有条有理地把它念出来,实在难能可佩。

上面提到的那几本书,《新英格兰的盛世》济安一定藏有一册;邱吉尔的《胜利与悲剧》若非图书馆借来的,自己买一册看看也很方便(此类畅销书当年台北一定有人翻印的)。但梅斯斐尔的《葛利波里》早已绝版,所录那段文字采自 1953 年的一期《纽约时报书评周刊》。先兄想是常去台大 图书馆或美国新闻处阅览美国的报章期刊的。《时代》他每期必看,此外《生活》、《纽约客》、《老爷》(Esquire)、《大西洋》(The Atlantic) 同《哈泼》(Harper's)这两种十九世纪即已创办的老牌月刊,以及《西汪泥评论》 (

The Sewanee Review)、《宗派评论》(Partisan Review)等高级文艺季刊 皆在他参阅之列。本书有十多篇选自此类刊物,我在序文里不能一一提及,不妨略谈选自《老爷》的二文及其作者墨格立基(Malcolm Muggeridge,1903—1990)和赫胥黎(Aldous Huxley,1894—1963)。

墨格立基曾任英国《笨拙》(Punch)杂志主编五年,自己当然也会写幽默文章的,他给《老爷》所写那篇文章的一段,先兄就给它《我们需要幽默》这个标题。当年林语堂先生提倡幽默,英美两国最有代表性的幽默杂志——《笨拙》、《纽约客》——也跟着在中国出了名,连它们的中文译名也是林先生给取的。林先生去世已二十多年,假如回到人间看看,知道《笨拙》停刊已两三年了,《纽约客》也变了样了,每期封面画粗俗不堪,连大半漫画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味道了,一定会感到很伤心的。毕竟英美两国的社会变了,《笨拙》维持不下去,《纽约客》若要保持当年高雅而不大声叫喊的风格,也就只有关门这一条路。本书选有当年《纽约客》台柱之一——幽默作家兼漫画家瑟勃(James Thurber)——所撰《大学生活回忆》之一小段,这种幽默文章,在今天美国任何杂志上绝少见到了。我们都会同意墨格立基的说法,“幽默是自由之一方面,没有自由也就没有幽默。”而在 1958 年墨氏已感觉到,即“在英美两国,讥笑可以适用范围是越来越小了;人生中可以容许讥笑的范围是不断地在缩小”。(引文系济安意译。)到了今天,苏联帝国虽已瓦解,左派势力在美国各大学校还是根深蒂固,一切所谓“政治正确性”都是左派、“开明派”(Liberals)所决定的。无怪到了晚年,爱自由的墨格立基也是位反共、反左派的斗士。

我们兄弟四十年代初期即是赫胥黎的爱读者,也是上海仅有几家旧西书铺的主顾。去台北后,济安在1953年一期《老爷》杂志上看到赫氏谈巴黎法国人的一篇散文,也就节录其谈书店的一小节为之作评注,当年花都书店之多,书价之便宜,实在让人神往。在作者简介里,先兄谓赫胥黎“家学渊源,才气纵横,为本世纪文坛一大怪杰,论学问之渊博,文思之敏捷,当世恐罕有其匹”。这句话一点也没有说错。但与赫胥黎同时代的英国作家, 至今公认为大师的我想只有艾略特、乔伊斯、劳伦斯三人,虽然他们也都曾各各遭骂。维吉尼·吴尔芙因女性运动抬头而大红特红。福斯德(E. M. Forster)一生只写了六部长篇小说,十年来倒有五部已搬上了银幕,其中三部电影大获好评,福氏读者必然增多无疑。惟独赫胥黎一人红不起来,我一直为他抱屈。金隄教授所译《尤利西斯》上卷去岁由九歌出版,大受重视。我同金隄1946年即相识了,那时我们同住红楼,都是北大外语系的助教。1984年金隄兄也曾在天津出过一册赫胥黎短篇小说选集。国内年轻一代除了《美丽新世界》此书外,对赫氏所知极浅,我想这本选集也应该在台湾出版的。

本书选材方面还有一个特色,不妨也提一提。读者对象既以大学生为主,先兄特为他们摘选了好多篇讲美国大学生、教授的故事。瑟勃《大学生活回忆》之外,三位名小说家的短篇作品——华伦(Robert Penn Warren,他也是诗人、批评家)的《米伦教授的生活与工作》、珍·斯塔福(Jean Stafford)的《退休教授》、奥哈拉(John O'Hara)的《邀舞》——皆在摘选之列。奥氏通篇乃大学生哈利写给女友的一封信,读者也可从他口语化的英 文里学到不少东西。此类小说中占篇幅最多的乃米尔本(George Milburn,1906—1966)写永远睡眠不足的《工读生》这一篇。济安认为此篇“文笔朴素,很是动人”,我也有同感。

代表“新批评”的恩师克林斯·勃鲁克斯(Cleanth Brooks)教授今年5月谢世,享寿八十七岁。早在三十年代他同其至交华伦即在路易西安 那州立大学教书,创办了一种大有影响力的文艺季刊《南方评论》(The Southern Review)。二人也合编了几种广被采用的文学教科书,最早的一种乃跟另一同事合编的《文学入门》(An Approach to Literature),1936 年初版。五十年代后期我在菠次坦纽约州立大学教书,采用了此书第三版(1952)为大二英文的教科书。《文学入门》初版即选用了米尔本的另一篇小说,三版照旧保存。因之书里米尔本之名不仅同海明威、福克纳,也同莫泊桑、契诃夫、乔伊斯、劳伦斯并列,真可谓光荣之至。到了今天,米尔本差不多给人遗忘了,但这并不是说他的小说不值得一读,后起的优秀小说家实在太多了。

入选本书的美国作家,以小说家占大多数——瑟勃也写短篇小说,尚未提名的契弗(John Cheever)、 卡波特(Truman Capote)、 萨洛扬(William Saroyan)也都是名家——先兄当然不会把海明威、福克纳这两位荣获诺贝尔奖的小说大家忘掉的。二人相比起来,福克纳的文字要难懂得多,因之先兄特从其中篇名著《熊》(“The Bear”)挑选了一小节而详加评注,把那些长句子的文法结构也说得清清楚楚。海明威的文字简单明了,乍看起来不需要任何注释,因之济安特选小说家兼批评家卡洛琳·戈登(Caroline Gordon)集中讨论《永别了,武器》(

A Farewell to Arms,影片译名为《战地春梦》)开头四句的这一节文字,让读者注意到看似简明易解的一段景物描写,却象征涵义丰富,简直可说把整篇小说的要旨都包括在内了。济安更为戈登女士的评解加以阐明,不仅把她所用的批评字眼详为解释,也在评注里写下了他自己对海明威文体之了解和欣赏。我想国内任教高中、大学的英文老师,如过去对《现代英文选评注》此书未加注意,只要细审了先兄详注福克纳、戈登谈海明威这两节文字,或者任何其他两篇选文及其评注,一定会感觉到本书乃学习英文最好的课外读物,而向学生大力推荐的。

上一节交代了本书编者在选择材料这方面所作的准备和决定:给读者机会去接触到二十世纪各式各样的英文小说和散文。但正如朱乃长在其大陆版《校后记》所言:不论小说或散文,“所选各篇均为现代英语作家的佳作,其中若干篇的内容因发表时为篇幅所限而有所删节,但从中仍可以领略原文的风格和神韵。”上节末了我也肯定了先兄为每篇文字所作之评注道地可靠,不仅是学习英文最好的课外读物,更能提高读者对英美文学之真兴趣。早在六七十年代我说这句话,不必再加以阐释,一般读者都会相信的。但到了今天先兄离世已近三十年,正在学习英文的年轻读者对夏济安认识不深,本节 不妨也把他中英文两方面的造诣,略作介绍。

先兄早在中学期间即打好了中文基础,文言白话写起来同样流畅。本书所载之作者简介和选文评注,文字是一流的,简明的白话文里常见妥切的文言片语,读来非常舒服。本书虽是英文读本,其中文部分也值得青年学子效学。

济安在五十年代译了好几本书,以《美国散文选》上集(香港今日世界社出版)最受推崇。此书后来出了中英对照本上下卷,改题为《名家散文选读》。有了此书,国人对美国名家几篇散文当然更易阅赏。但正在学习中文的华侨、外国人何尝不可以边读原文,边读译文藉以促助他们中文之进步?济安所译霍桑《古屋杂忆》此文,宋淇、余光中、董桥等内行评家早已认为是篇与原文完全相称的翻译杰作。

1940年上海光华大学毕业后到1959年来美为止,济安哥一直在国内大学教英文。十九年间只1955年春季休假,赴美国印第安那大学深造,跟名教授艾德尔(Leon Edel)上了“亨利·詹姆斯”、“近代心理小说”这两门课,再参与了一个创作班,由另一教授(William E. Wilson)指导。来美之前,济安虽从未发表过英文小说,却一直不能忘情于英文创作,四十年代即在习写了。他在印大终于写成了两篇英文小说。一篇题名《耶稣会教士的故事》(“The Jesuit's Tale”),暑期他在新港加以修改后交我去发表。先寄《纽约客》碰运气,未被录用。再寄《宗派评论》,却蒙编者拉甫(Philip Rahv,名批评家)大加赏识,同年秋季号即刊出,且把这篇未知名作者的小说排在马尔洛(A. Malraux)、纳白喀夫(V. Nabokov)两位大名家文章 之前。1959年来美之后,济安英文论著更多,尤以去世后出版的那部论我国左翼作家之《黑暗的闸门》(

The Gate of Darkness,1968)份量最重。民国以来,中学教员、大学教授编辑英语教科书、课外读物的人数多矣,但林语堂之后,这些编辑间自己真有英文创作、论著由美国杂志社、书局刊出的,恐怕只有先兄一人。当然四十多年来我从未在国内教过英文,这方面的行情一点也不熟悉。

年初我把本书校样细加审阅,最高兴的即在发现先兄童心未泯,看到一段好文章时那种压抑不住的真心喜悦,非要在评注里提醒大家,让我们也他的乐趣不可。这种乐趣同当今流行的欧美学院派批评是搭不上一点关系的。前几年所谓“解构”派批评在美国势力很大,此派评者认为古人写了一首诗、一篇文章,其真正意义如何连作者自己也搞不清楚,我们后世读者怎能妄加断定?每读此类评论,我不免垂头丧气,感到十分扫兴,总觉得当年“新批评”派肯定文学之重要性,为提高读者之阅读能力而努力,鼓励他们自己去发现、欣赏每首名诗、每部名著之意义和结构,对初学者而言,实在有用得多了。本书评注者可说是位专为中国读者着想的新批评家。当年“新批评”主将勃鲁克斯、华伦所编之教科书——比《文学入门》更具影响力的当然是《诗的了解》(Understanding Poetry)——注解少而简略,并未想到外国学生之需要。编者们为某几首诗、某几篇小说、剧本写了较详的“示范性”评解,其他入选作品的后面只附有四五个习题。这些习题若无课 堂老师督问,一般学生不会花心思去自找答案的。《现代英文选评注》同勃、华二氏所编的教科书相比,对我国学生要有用得多了。所有他们会遭遇到的 问题,济安教学英语经验丰富,早已预料到了。他对生字却未加注音,一部可靠的字典是本书读者少不了的。英汉字典用起来果然更方便,但有志精通英语的大学生应宜及早备有一部美国大学生用的College Dictionary。习惯于看英文定义,我们对每个字也就有更精确的了解,自己的英文也跟着会进步。本书商务新版既由我亲校,作者简介和评注这两部分当然文字上作了些改动,但先兄精通英文,对某句英文真有严重误解的例子,当然一个也没有。有几处注释我得加以改正,只因为他在编写本书的九年间,美国只来过半年,而且主要居留在印州布罗明顿、康州新港二地,地理知识就不太够,这是可以谅解的。譬如说,我在纽约市已定居了 32 年,先兄初来美国,我 曾陪他到曼哈顿去玩过两三天,他对纽约市四大地区的情形无论如何是不熟的。因之在《君子好逑》这篇小说里,他顾名思义误解Coney Island为“纽约市的一个小岛”。他知道Coney Island是个大众游乐区,却不知道原先靠 近布鲁克林区南边海滨的这个小岛,为了大众游乐之方便,填海后早已成为一个半岛了。查理·杰克逊(Charles Jackson,1903—1968)以《失去了的周末》(

The Lost Weekend)这部小说著名于世。四五十年代的影迷没有人未看过大导演比利·怀德把小说改编后拍成的金像奖最佳影片的。本书所载杰克逊的短篇《大情人》(“Romeo”),其背景也是曼哈顿东区。小说一开头,女主角关照女佣快到Gristede's去买些牛排之类的食品,今晚有贵宾驾到。济安为Gristede's加注,称之为“杂货店,Gristede 想是该杂货商(老板)之名”,大致没有错。但济安不知道 Gristede's乃纽约市一家联号杂货大商店。曼哈顿电话簿上标明为“超级市场”(supermarkets)的就有七家,算不上是超级市场的有十三家。早在四十年代初期,我想 Gristede's 即是一家联号大商店了。济安观光纽约仅两三天,哪里会知道?其实我自己也从未去过一家 Gristede's,每逢星期三,《纽约时报》常载它的全页广告,倒是早已注意到的。

商务印书馆寄我的校样,已由其出版科同仁参考大陆版后对旧版作了些更改。我自己再加以细校,改动更多,但都如上文二例一样,在小题目上做文章,无关读者学习英文的宏旨。先兄对每篇选文所写下之评析鉴赏则一字未改。同朱乃长一样,作了一番校订工作之后,我对先兄摘选、评注各文之苦心与成就更为佩服,感到更有必要将本书推荐给有志学通英文之读者。乃长弟已在他的《校后记》里,用最经济的笔墨,最客观的态度道出本书的优点和特色。此段公允的评介我完全同意,乐于把它全部抄下以结束本序:

夏先生的评注细密周详,举凡原文的难词难句,以至章节结构,均有深入浅出的阐释,使读者看了评注不但加深了对原文的理解,而且进而能欣赏原文中修辞精微之处,领会作者雕词琢句的苦心经营。因此,《现代英文选评注》不但有助于大、中学校的学生阅读英语作家的小说及散文,并且对有志于从事英语写作及翻译者来说,也将大有裨益。

1994年9月20日中秋节完稿

译者||夏济安《现代英文选评注》校订版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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